成都范特西【城市三叠】
作者: 李昊成都,锦江区,下午四点钟,天气阴。
我坐在一家装修老派的宾馆里,透过落地窗可以俯瞰南河。听前台的服务员说,这座宾馆曾经接待过法国前总统希拉克。据说希拉克感到为他提供的总统套房过于奢华,婉拒后挑选了一套普通客房。“可能就是你住的那间。”服务员用川味普通话跟我开玩笑。窗外的河水安宁如镜。河畔的树上站着一群白鹭,它们动作一致地展翅、跳跃,然后贴着河面飞行。平静的水面荡起阵阵微澜。河的那边,城市在眼前全景展开,不同年代的建筑高低错落,好似结构层次丰富的热带雨林。显然,相比本世纪初希拉克的所见,这里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视野的尽头,乌云轻抚着大地,无数的脚手架插入其间,如同织毛衣一般,将天与地缝合。这种工作一定是遵循着某种隐秘的规则,进行得悄无声息又有条不紊。
我翻开手边的《东京绮梦》。荷兰作家伊恩 ·布鲁玛在书中记录了自己 20世纪 60年代在东京的见闻——正是那个快速生长、欣欣向荣、充满激情的东京,那个在“日本第一”的经济高潮即将来临时,对未来无限憧憬的东京。作者的青年记忆完全融入了对这座城市具体又细致的描绘之中。文字有如节拍强烈的鼓点敲打着读者的心弦。你能从无数个细节中感受到当时城市发展的速度和活力:新潮建筑、前卫艺术、街头文化都如雨后春笋般萌发,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有着勃勃生机。商业模式的创新,国际资本的注入,国家与民族自我意识的觉醒,使当时东亚唯一的国际化城市中,处处弥漫着登顶前的喧嚣。
这一切要素,无不成为当下成都的一种镜像。
《东京绮梦》的原著名为 A Tokyo Romance: A Memoir。译者巧妙地将 romance意译为绮梦:一场绮丽的梦幻。在充满激情的20世纪 60年代,于浪漫的异域邂逅华丽的都市,再没有比这个词更为妥帖的书名了。而如果要为我眼前这座城市立传,会取什么书名?我联想到 fantasy,以及这个词的音译——范特西。这是周杰伦多年前一张唱片的名字,弥漫着旺盛又粗粝的少年气,是流行文化和商业流水线打造出的狂想宣言。20年前那个刚出道的少年,正是凭借这张唱片大红大紫,一飞冲天。
这两年, “新一线”或许是城市竞争大潮中最重要的 IP。伴随着对这个概念的热炒,成都以及杭州声名鹊起,成为一众城市的领军者。每次到这里出差,一路上看到的城市景观,都让我想起近两年去过的伦敦和杭州——整座城市好似尘土飞扬的大工地,目光所至皆为野蛮生长的楼群。几个月前,我在这座城市出席一场城市更新论坛。地产商、投资人从北上广深杭云集于此。那是一场盛大的聚会,更新的业态、更新的场景、更新的理念,让更新的城市呼之欲出。空间成为资本的载体,财富的盛宴就此展开。所有人都以这座城市为例,想象着未来城市发展的范本。
“流量”可以成为“新一线”城市发展的一条叙事主线。人流、 物流、资金流,以及最新的“网络流量”,都在向这座城市汇聚。它成为明星城市,吸引了各地人们的目光。当前整体城镇化节奏变慢,许多城市的建设开始减缓、停滞,乃至收缩。这座地处西部腹地的城市,仍然在进行着诺瑟姆曲线拐点到来之前的狂欢。持续的人口流入和急剧的城市扩张,都呈现出似曾相识的快节奏。从边陲跃迁为中心,一个明日的梦幻之城呼之欲出。如今时不时耳闻有朋友离开北京,南下成都。在他们的口中,那里如同 19世纪的美国西部那样,是淘金者的应许之地。“成都和杭州,已经可以作为一线城市来看待了。”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不止一次听到投资人说这样的话。他们让我想起了本世纪初涌入中国淘金的外商——他们整齐划一地持有“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的论调。最近一个做自媒体的朋友准备离开北京,他为下一站去成都还是杭州而犹豫不决。成都更为宜人的房价,让他不安的心似乎更趋向那里。
今天,这是一座真正的巨无霸城市。四个一线城市之外,成都在十年间吸引了大量的新增人口。几百万青年从一二三四线城市涌入这里,他们各自怀揣着的梦想,汇聚为五颜六色的梦幻泡泡。城市建成区向四面八方张牙舞爪地扩张,过一阵便会有新的城区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从飞机上鸟瞰,这座在平原上铺开的城市,正在摊一个真正的大饼——从中心向外均等地放射,不分东西南北,这个城市显然要比北京更规整。漫步在城市中,能够感受到建筑越往外越高。前些年对高层建筑限制不多,导致大量百米高的楼群在新区拔地而起。它们像是隆起的水泥高原,与川西的雪山遥相呼应。
正如卡斯特尔的理论描述的那样,从现实到虚拟世界,城市都在成为“流的空间”。伴随实体空间增长的,是城市在虚拟空间中成为流量的节点。在“新一线”之后,“网红城市”的概念横空出世。 互联网时代的“网红”,似乎成为一切参与竞争的主体的终极形态。 这个最早始于论坛KOL的概念,一路从线上杀到线下,衍生出万物。 网红主播、网红店、网红景点、网红社区,直到网红城市这个大空间尺度的网红。近几年在一众网红城市之中,成都似乎最为成功地把线上的流量转变为了线下的流量。移动互联网正在重塑城市的发展维度、文化意象,乃至营造模式。2019 年,在“新一线”城市排行榜中,成都首次夺魁,当时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和热议。一年之后,在抖音的网红城市研究报告中,成都再次问鼎榜首,这次并未激起过多波澜,成都的榜首位置似乎已经成为公众的共识。在过去的一年里,成都的远洋太古里从一个城市更新的优秀案例,跃升为中国网红世界的中心。各色前卫新潮、穿着奇装异服的网红们,将这里变为短视频的秀场,甚至一度引爆国外社交网络。
这座有着享乐主义传统的城市也在发生着另一种变化。大量的高端商场、购物中心成为城市的焦点。它们的玻璃幕墙闪闪发亮,上面悬挂着巨大的标牌。店面装潢华丽,让人头晕目眩。门口时不时有跑车轰鸣。网红城市的意象,从线上走到线下。与沿海发达地区相比,中西部的城市更像是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既血气方刚又尚显青涩。他们更加热切地去拥抱全球化的时尚浪潮。这座西部区域中心城市的奢侈品购买力如今仅次于北京、上海,奢侈品门店云集。各个高端商业综合体成为城市地标。巨大的奢侈品广告霸占着商业综合体的外立面,宣誓着对公共空间的视觉霸权,也映衬出个人的渺小。此刻,IFS 外墙上的熊猫更像是一种隐喻——对消费主义毫无保留地拥抱。
在消费主义狂欢的背后依然是廉价的潮流复制。新世纪伊始的互联网初代大潮中,IT精英们自由地表达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然而如今的移动互联网和新媒体,则塑造了这样的“网红脸”:看似无限的可能最终归于有限的选择。互联网化城市的走红意味着重复而非创造,城市体验变为了千篇一律的网红打卡,公共空间成为照片的拍摄场景,消费主义和娱乐产业全方位渗入日常生活。随之而来的是地域感的丧失和文脉的隐匿。网红城市似乎可以看作是互联网经济与城市企业主义的结合体。值得警惕的是,网红代表着一种快消倾向。城市如同商品一般,被生产,被包装,被销售出去。城市空间被贴上“抖音同款”的标签。以效率为导向的工业化,让城市特色不断淡化,而信息革命最终让其堕入虚无。一种暴发户式的审美与中产阶级的幻想结合,在世界工厂的无限产能支持下到处复制,互联网营销也在推波助澜。这场用脚投票的城市化竞赛像是大规模的游戏。城市成为电商平台,其中的商业综合体、写字楼、商品住宅,都成为流量的标的物,随时等待变现。
流行亚文化为城市的崛起提供了一种另类的解读。在近年逐渐走向主流的说唱领域,成都,而不是北京、上海或深圳,成为当仁不让的中心。成都厂牌说唱会馆 CDC ,成为比川西雪山还要高的高地。充满活力的方言语汇、富有韵律的腔调,为说唱文化提供了丰厚的语言土壤。近年来涌现出的一众成都歌手,已将“川普”推广为说唱的标准口音。《纽约时报》曾以《脏辫、节奏、旋律,中国拥抱嘻哈音乐》为题,通过讲述成都的地下说唱来向世界展示中国的嘻哈文化。成都的歌手们也开始肩负起文化输出的使命,走向世界。谢帝、王以太等人参加了美国最知名的嘻哈节目 Sway In The Morning。几人用四川话的说唱作品在世界嘻哈高地插上了一 面成都的旗帜。
最近在成都召开的一场城市发展会议中,城市的烟火气成为会议研讨的主题,成都自然被当作典型案例。烟火气息、市井生活、休闲之都,一直是这座城市的鲜明标签。相比一些只追求 GDP增长速度的城市,成都是个生活家,对外一直有着闲云野鹤般的形象。 它是人们对于千城一面的生存环境和千篇一律的乏味生活厌倦后,期待投奔的远方。
在“新一线”城市崛起的过程中,经济增长伴随着世俗生活方式的变化。我和一位本地的朋友在建设路一家小饭馆里,吃着钵钵鸡聊天。马路两侧密布的小吃摊位和满街的大学生们好似一幕即时上演的电影。空气中弥漫着红油辣椒的香气,那是一种十足的烟火气,但似乎只属于尚未步入社会的年轻人。朋友说自己在事业单位工作,稳定但收入不高,也面临着事业编小职员的尴尬:别人以为你是公务员,公务员觉得你是老百姓。而她的男友在互联网公司工作,常年挣扎于 996和 007之间,钱虽多,但备感压抑。“成都早就不是休闲之都了,现在加班加起来可凶了。”她说。闲散的都市意象早已一去不返。尔后她又讲到成都有着市井气息,但又和上海不一样,具体怎么不一样,难说。后来我们沿着府河一路向南散步。她指着远方一栋高楼,说刚买了那里的房子,还特意买了一个最高层,就为了能够在乏味的生活中透透气。“天气好的时候,早上起来能看到青城山。难得的开阔。”
互联网等高新技术产业的入驻,带来了高产值、高收入,也带来了高强度的工作节奏,同时拉起了周边区域的房价。伴随着城区的扩张,通勤时间与加班时间也显著增长。从杭州到成都,数字经济的繁荣,让休闲之都们逐渐沦陷。如今,物质的丰盈和时间的短缺迫使人们追求即时消费、批量复制、立等可取的休闲产品,正如一条又一条的酒吧街。消费使人从工作中获取片刻抽离,唯有购物才能给予自我存在的意义。个体在消费主义的漩涡中不可自拔,最终收获的是对生活感知的淡漠和想象力的匮乏。
这不是成都一个城市的故事,但这显然是与烟火气相背离的。
与其说烟火气意味着城市的活力与悠闲,毋宁说它是一种贵族式的都市遗产,是一种古典的、优雅的, 甚至原始的东方生活范式, 可类比于西方文化中充满着活力、创造力、激情的“酒神气质”。 它是在一定物质基础上被有闲阶级所引领,并被大众所接纳的文化认同。对于成都这一烟火气的范本,费著在《岁华纪丽谱》里有过生动的描述: “成都游赏之盛,甲于西蜀。盖地大物繁,而俗好娱 乐……四方奇技,幻怪百变。”这是千百年来形成的城市文化基因、生活智趣。杂沓骑从、鲜车华服、雕栏玉砌、鸳鸯蝴蝶,这种文化基因通过人居环境和生活场景呈现,承载着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寄托。小津安二郎认为人生和电影一样, “以余味定输赢”,城市生活的高下之分依然靠的是“余味”,这是对生活虔诚的信仰,是陆机所言的“心玩居常之安”。
而我们正在目睹烟火气的消亡。旧的世界已经瓦解,新的秩序尚未建立。城市在经济上获得成功,同时也面临着文化上重构的挑战。漫步在逐渐消失的老城区之中,能感受到传统生活的日渐稀薄。 茶馆少了,夜店多了。路边掏耳朵的和搓麻将的人消失不见。精致的市井百态和生活审美,需要时间的传承和积淀。但在一次又一次的西风东渐中,在机械化造城运动中,在被资本裹挟的比特流冲击中,发生了传统的断裂,城市烟火气逐渐被一种混杂的、嫁接的、速成又速朽的文化所取代。
在近代打开国门后,成都的繁华和烟火气息曾令前来的西方旅行者、传教士们惊叹。他们关于中国的记录中不乏对这座城市赞叹的文字。英国旅行家伊莎贝拉 ·伯德、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威尔逊等人都为成都华丽的古典风格所倾倒。在 1898 年的《渝报》上,《马尼爱游成都记》记录了一位法国人的成都观察:“(街道)甚为宽阔, 夹衢另筑两途,以便行人,如沪上之大马路然。各铺装饰华丽,有绸缎店、首饰铺、汇兑庄、瓷器及古董等铺, 此真意外之大观。……广东、汉口、重庆、北京皆不能与之比较, 数月以来,觉目中所见, 不似一丛乱草,尚有成都规模者,此为第一。”这些西方人士一方面是历史的记录者,另一方面也是初代西风东渐的亲历者。在并不对等的东西方交流背景下,如何在现代化浪潮中避免与传统割裂,是东方城市面临的看上去无法解决的难题。如今的东方城市,正在主动拥抱新自由主义驱动下的全球化浪潮,继而展开柯布西耶式的光辉城市建设模式。不知道那些近代旅行家再来到这里,看到屡屡出现在时尚杂志封面上的太古里会有何感想。被称为“西蜀禅源” 的大慈寺湮没在网红达人遍布的商业街区之中,所谓的“潮空间” 与上海、东京、纽约的竞品并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