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火急的拯救【重现的翅膀】
作者: 莫伸 韩红艳 齐安瑾焦灼的期盼
从1981年到1983年,整个洋县——更确切地说,是整个世界只有姚家沟这一对朱鹮夫妇在孤独地筑巢繁殖。
1984年在三岔河发现新的朱鹮夫妇后,终于有两窝朱鹮同时繁殖了。
这让所有人都倍感振奋。
当年,洋县朱鹮的总数量达到了16 只。
纵向看,成绩不小,增长了两倍多。
横向看,成绩不大。4年时间,平均每年增加不到2.5 只。而且这不到2.5只中,是把所有伤残的、送到北京动物园去饲养的朱鹮都计算在内的。
回忆往事,路宝忠说:“我最强烈的感受是,20多年前,朱鹮数量一直上不去,我们整天提心吊胆的。”
“当时我们特别担心朱鹮发生意外。可以说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路宝忠说,“毕竟基数太小了,而它们面临的威胁又太多了。保护朱鹮中遇到的困难呀,环境的艰苦呀,我们日夜跟踪呀,出力流汗呀,都不值一提。在所有的压力中,最大的压力始终是朱鹮增长得太慢!”
路宝忠说:“朱鹮的数量越少,灭绝的可能性就越大。万一遇到天灾人祸,它们会被连锅端。这绝不是什么危言耸听!真要是朱鹮群体灭绝,说什么流汗,说什么辛苦,没用!不说各级领导,全世界都不听你说这个!大家要的是结果,不是解释!”
路宝忠告诉我们:洋县境内时常有狂风暴雨,有时山里下了一场冰雹,一夜之间,许多大树上的白鹭就巢毁鸟亡。他们很担心这些天灾降临到朱鹮头上。且不说全体朱鹮,每死一只朱鹮,对朱鹮种群结构的破坏都非常大。想想看,从南到北整整寻找了三四年呀,一共才寻找到两对成年朱鹮。如果两对中出现一只死亡,一个家庭就完了。如果两对中各有一只朱鹮死亡,两个家庭就完了。两个朱鹮家庭完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全世界的朱鹮都完了!
路宝忠说:“那时候通讯极不方便,家家都没有电话,我们最怕的是半夜有人敲门,最怕听到朱鹮在野外有病伤或者发现了朱鹮尸体这些不好的消息。一听到消息,我们没有二话,马上出动,连夜出动,必须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每回都不轻松,每回都是十万火急!”
……
似乎是体察到保护朱鹮的艰难,从省林业厅到国家林业部,不待基层反映就主动提出:保护朱鹮是野生动物保护工作的重中之重,必须从各方面给予重视。目前看来,洋县朱鹮保护观察站规格还是低了,加上洋县财力有限,很难承担极濒危物种拯救的支出,所以建议提升规格,并打破常规,由陕西省林业厅对朱鹮保护观察站进行直接领导。
1986年5月,原属洋县林业局的“洋县朱鹮保护观察站”划拨出来,归省林业厅直管。新成立的“陕西朱鹮保护观察站”不仅级别得到提升,人员得到扩编,而且业务职责更加单纯和明确,包括办公设施和生活设施都同步得到了改善。短短一年,省林业厅为朱鹮站特建的三层办公楼“朱鹮大楼”就顺利落成,这在当时的洋县轰动一时。
史东仇的三大贡献
采访中,不少人告诉我们,在保护朱鹮最艰苦也最困难的20 世纪80年代,在跟踪研究朱鹮的众多专家中,史东仇是立了大功劳的。
史东仇是四川人,1939 年出生,西北大学生物系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到陕西秦岭生物与农业资源调查队工作。调查队之后又改为“陕西省动物研究所”。1983 年,林业部建议研究所挂上林业部的牌子,叫“西北濒危动物研究所”。从此,史东仇就在这个挂有两块牌子的研究所工作。
1981 年发现七只朱鹮后,刘荫增连续在洋县蹲守了三年。
刘荫增返回北京后,陕西保护朱鹮的工作急需一个科研带头人。
1984年朱鹮繁殖期间,陕西省林业厅动员史东仇去研究朱鹮。当时史东仇正在做黑鹳研究,林业厅领导征询他的意见,可否暂停黑鹳研究,先集中精力研究朱鹮。
史东仇没有犹豫,立即接手。
这一接手,从此栉风沐雨,日夜不息。
三年后,林业部保护司又把研究朱鹮的课题“朱鹮生态学研究”交给了西北濒危动物研究所,并再次指定由史东仇具体负责。当年冬季,史东仇仍然留在深山,整天拿着望远镜观察,一住就是几个月。1987年,朱鹮在洋县的巢区已经增多,史东仇就在姚家沟、三岔河、牯牛坪、团山河这四个巢区间来回奔波。
在长期的相处中,史东仇给路宝忠留下了两个非常深刻的印象。
第一个印象是史东仇很瘦,个子很高,眼睛很大,衣着很朴素。他经常穿一身半旧的咖色中山装,显得很精神也很斯文;再加上他戴着一副拴着链子的近视眼镜,眼镜不是架在鼻梁上就是挂在胸前,这使得他从里到外就是20 世纪80 年代最典型的、活脱脱的知识分子模样。
第二个印象是史东仇一年要在洋县住十个月左右。尤其是春夏两季,他带着保护站的人风餐露宿地观察处于繁殖期的朱鹮。秋冬季节,他们又跟踪观察朱鹮在游荡期和越冬期的表现。野外工作,食宿是最大的问题。史东仇是位高级知识分子,但他长年食宿在条件简陋的山区老乡家,甘苦如饴,从无怨言。
后来担任了林业厅动管站站长的曹永汉认为,史东仇开始朱鹮研究后,至少在三个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第一个贡献,他调查清楚了朱鹮的行为特征。
朱鹮是什么鸟,长相是怎样的,重量是多少,个头有多大,嘴有多长,一次能够飞行多远,其中成年朱鹮一次能够飞行多远,幼年朱鹮一次能够飞行多远,都需要细细地观察和认真地总结。包括朱鹮在不同季节和不同年龄身体的变化、羽毛的变化、行为的变化,等等,史东仇都做了严格的调查和研究。
他在后来的专著《中国朱鹮》中这样描述朱鹮外形:
嘴长而下曲,呈弧形,先端、基部为红色,余部黑色。额、头顶及侧部、下颌裸出部为有皱褶的皮肤所覆盖,呈鲜牛肉红色。跗跖、爪及下胫(小腿)裸出部呈粉红色。虹膜(眼膜)橙红。
朱鹮羽毛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分为“夏羽”和“冬羽”。
“夏羽”指的是朱鹮繁殖期的羽毛,此时它头部的背后部分有像柳叶一样的冠羽,颈部、上背和翼都是铅灰色,相比而言,两只翅膀的灰色比较浅,略带粉红色。
“冬羽”是指朱鹮在秋季更换的新羽。此时的朱鹮通体为乳白色兼粉红色,飞羽及尾羽的羽轴为橙黄色,两翼和尾巴也呈粉红色。每年从这时开始,朱鹮浑身绚丽,漂亮异常,无论是色彩之鲜艳还是搭配之和谐,都堪称一绝!
当朱鹮的羽毛呈现杂灰色时,表示这只朱鹮已经性成熟且到了交尾期。
再下来,雏鸟繁殖出来了。雏鸟的脸部是橘黄色的,羽毛同样发灰。
等到它一岁时,叫亚成鸟。此时它还不能交尾繁殖,但羽毛开始变白,脸部开始转红,翅膀下面也逐渐出现粉红色。两岁时,小朱鹮就彻底变成了大朱鹮,这时的它们,已经可以自由恋爱并生儿育女了。
第二个贡献,史东仇研究清楚了朱鹮的生物学特征。
要把朱鹮的生物学特征搞清楚,实在太困难了。这需要长年累月地钻在山沟里与朱鹮为伴。那些年,史东仇用他“三五十斤”的大型单筒望远镜不分昼夜地观察:朱鹮几点几分出飞了,几点几分回来了;它在窝里面待了多长时间,在树枝上站了多长时间;朱鹮孵卵的时候,雄性朱鹮每天出去觅食几次,雌性朱鹮每天出去觅食几次,包括朱鹮在不同情况下的鸣叫声,朱鹮在繁殖期寻觅配偶的表现,等等。一天一天地观察,也一天一天地记录,还一天一天地归纳并总结,最终朱鹮在各个季节中的活动规律,包括年活动规律就全部被他掌握了。
朱鹮通常产卵两到四枚。按照学术资料的记载,由于朱鹮对周边环境和觅取食物比较挑剔,所以大体上每年只能育活两只幼雏。如果育活了三只,就算大获成功。如果是同时育活了四只,堪称奇迹。
史东仇观察的结果,印证了这个事实:不管朱鹮产卵多少,每年很少有育活三只以上的。
原因在哪里?
通过细细观察和认真记录,史东仇总结出来:一只小朱鹮从破壳露头到最后展翅离巢,需要50多天。按照两只成鸟每天出外觅食的频次,以及每次觅食的食物重量平均计算,这50多天中,一只小朱鹮需要的食物量在30斤左右。也就是说,当这对朱鹮夫妇养育三个宝宝时,这50多天里需要它们来回搬运大约90斤鲜活的食物。这显然已经达到了它们体力的上限。于是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护鹮人看着朱鹮产下了四枚卵,欢天喜地;但是几乎每次的结果都一样,最终能展翅飞向蓝天的,只是一只两只。
再比如,史东仇通过观察,发现在朱鹮窝巢的近旁,是不允许其他朱鹮夫妇再来衔枝做巢的。按理说,朱鹮喜欢集群,每年一过7月,朱鹮全家无论老幼,全部在外游荡,无拘无束,整夜不归,为什么独独在繁殖期间,朱鹮变得如此排他呢?
很简单,还是由于食物。
秦岭中山区的水田有限,导致食物同样有限。为了保证自己能够安稳地产卵并哺育小宝宝,这时候朱鹮夫妇“自私”的一面就暴露出来了。如果转换成人类的语言,这时候每一对朱鹮夫妇,面对着其他朱鹮夫妇都说着同一句话:你们最好离我们远些,最好不要在这里和我们争抢地盘,资源有限,你们最好去其他地方开拓生存空间。
史东仇注意到:和人类一样,朱鹮也有各自的性格。有些朱鹮讲道理,有些不讲道理;有些朱鹮温文尔雅,有些则野蛮粗鲁。当遇上前者,最后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而遇上后者,山林里就会爆发朱鹮大战。
史东仇的第三个贡献,是调查清楚了朱鹮的生活环境。
朱鹮一般2月交配,3月产卵,再孵化30天左右,雏鸟出壳。
朱鹮是晚成鸟,雏鸟破壳出来以后,并不能立即站立,需要成鸟喂食二十七八天后才能站起。站起后,先要跟着成鸟在树枝上练习活动,从扑扇翅膀开始,再从这个树枝跳到那个树枝,之后惊恐地扇动着小翅膀,跟着成鸟从树上朝地下飞。如果这时候人类认真地观察它,会觉得它非常笨拙,非常可笑,也非常可爱,还会觉得它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令人非常感动。
就这样一点一点学习,直到雏鸟双翅矫健,直上蓝天。
朱鹮产卵不是一天产完,而是今天产一枚,隔两天又产一枚,产四枚卵就会有四个不同的时间段。
奇特之处在于,朱鹮产卵不同时,孵化却完全同步。
孵化中,每只幼雏的破壳时间也不同步。往往先出壳的雏鸟,由成鸟单独给它喂食,它也就吃得很饱,营养很足。接着再出壳的雏鸟就变成了两只争吃,其后是三只争吃或者四只争吃。由于后来者年幼体弱,无法与哥哥姐姐匹敌,所以越是后破壳的朱鹮,体质就越差。
雏鸟为了吃食,经常打架,成鸟一般不予干涉。包括喂食,成鸟也从不帮助雏鸟均摊,它只是把自己的嘴张开,让雏鸟把嘴伸进去,各自主动在成鸟的嘴里掏吃。朱鹮的嘴巴长,可以存放不少食物。有时候,成鸟会摇着脖子摆动着嘴里的食物,引诱雏鸟去争吃。
雏鸟学飞时,往往那些体质强的先学会,它们扑扇着翅膀,显得很活跃;而体质弱的则拼命跟着飞,由于体力不行,一些雏鸟常常从树枝或者鸟巢里掉落在地。假设工作人员监护不到位,有些雏鸟会掉下来摔残,有些则直接摔死。从1981年到1990年十年间,工作人员仅在巢树下就捡到十多只雏鸟,其中大多数是体质太弱,从树上掉下来的。除此之外,也有个别雏鸟,眼看着营养不良,无力争抢,一天天地走向衰竭,这时候工作人员就要抓紧出手,从树上将它们取下来进行人工喂养。
7 月中旬,朱鹮的繁殖期结束。朱鹮父母就带着雏鸟飞来飞去地寻找食物。此时稻田已经长高,觅食比较困难,朱鹮父母会带着雏鸟飞往平原地带。平原地带有河塘,有湿地,沟沟岔岔都会有水生物。大小朱鹮忙忙碌碌地四处觅食,一直活动到11 月。
这个时期,被称作朱鹮的游荡期。
整个游荡期间,朱鹮是不回巢的。晚上也就天然地形成了朱鹮的群集地和夜宿地。至今,不少专家和外宾到洋县来,保护站的工作人员都带他们去朱鹮夜宿地观看。黄昏时分,夜宿地会陆续飞来十几只朱鹮,多时可达几十只甚至上百只。它们在大树上栖息过夜。朱鹮的夜宿地一般比较固定,或者在水库附近,或者在稻田附近,但是最重要的条件是,必须有一片足以让它们安全栖身的高大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