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城中村【世间所有的路】

作者: 王选

再见莲亭

2019年,腊月二十一。

莲亭,城西的城关村。正午的阳光,如一碗水,晃荡在悠长而逼窄的巷道里。

冷风细瘦,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半面灰尘,半面油烟。灰鸽子划过瓷蓝天空,碎裂声,被城中村的嘈杂淹没。

沿着那巷道,直行,再直行,右手,转角处的院落,便是我租住的地方。

我已经忘了那是多少号院子,48号、52号,或者96号、135号,或许都不是,或许都是。在城中村,它们如出一辙。陷进墙壁的大门、昏暗局促的院落、两层小楼、十来间房子、楼顶花花绿绿的衣物、墙角的蜂窝煤和破花盆,以及塞满房子的鸡毛蒜皮和无尽悲喜,在反复,在重叠,在千篇一律中,把日子的手掌心,磨出了老茧。

我去找老太太时,她正在厨房,给案板上剩余的面条,撒上玉米面粉,用铁盆扣住。厨房生了火,温腾腾的。我说,我过来把房退了,把房租和水电费一算。老太太问,收拾好了?我说差不多能住了。出厨房,老太太关好门。弓腰,一手扶腿,下台阶,上台阶,进了堂屋。她提过来一个板凳,叫我坐,很客气,许是我要离开了的缘故吧。她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很厚的麻纸皮作业本,从卷起的皱页里找出我的一页,用笔拨拉着算了一圈。说,房费你交到10月份,还欠三个月,600元,水费,一月10元,共30元,电费上午我儿子给你看了一下,上次抄表到这次,用了102度电,102元,你要是觉着不准,上去对一下。我说看过就行了。一共732元,两元就算了吧。老太太很快算出了总数,用笔指着纸上的一串数字,说,你再看看。我说合适着呢,我给你微信转账过去。

老太太七十多了,用微信收房租,是她女儿教她的。老太太微信名叫喜羊羊,头像是卡通图片。估计是外孙女设置的。

我上二楼,正中间,朝北方向的那间小屋,是我住的。破旧的网纱门帘,从夏天挂到了冬天。挂钩处,撕了口子,勉强搭着,不至于掉落。天暖时,洗过一次,挨地的一边,沾满灰土。都是凑活着过的,也再无心思去清洗。揭起门帘,开锁进门,狭长的一间屋子,七八个平米。被褥、书籍、锅碗瓢盆、衣物、米面油等,早已提前几天陆续搬走。屋里空荡荡,像一个人,把满腔的心事,一一搬走了。它捧着那份空,显得茫然,失落,无所适从。

房子里空了。

只有干硬的床板和落满油污的长条桌,竖摆着。墙上不知什么人什么时候贴过的塑料墙纸,还照旧贴着,卷着边,沾着尘。屋里横挂的铁丝,也空着。门口的镜子,把它们重新反射,但反射出的,还是旧时模样。除了这些,再无他物。我搬进去之前,它是这样,我搬离之后,它依然这样。就好像我不曾住过。

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屋子,一年多的光景,早已销声匿迹。这一切,让人恍惚,让人怅然。它曾经塞满了我那琐碎又贫寒的日子,它曾经守着一个人在被窝里的书写与旧梦,也曾经盛放过两个人的欢愉与窘迫。它曾经是我这辽阔人间唯一的立锥之地,曾经是我午夜归来仅有的落脚之所。好多个黄昏,好多个夜晚,在别人的高歌和灯火里,我满心疲倦,回到了这里,划好门闩,一头扎进被窝,可怜兮兮,自己揽紧自己的梦,假装很富有的样子,睡了过去。第二天,我掬着脸盆里的水,囫囵洗过之后,还是堂而皇之地出了屋子,锁了门,跋涉在日子的泥潭里。

我曾在这里住过。我似乎不曾住过。

我只是这里的一个寄居者。像一只寄居蟹,把别人的螺壳,当作自己的归宿。它和所有城中村的屋子一样,只是一枚螺壳。海水把它和寄居者,反复腌渍,腌出了一天又一天的咸涩味道。

我拍了照片,留个念想。我似乎还有不舍,不舍我那些漫长的城中村岁月。

正午的阳光,还是一碗寡淡的水,我走出莲亭那悠长而逼窄的巷道。从那一刻起,我彻底告别了城中村,告别了寄居的日子。我将住上高楼,拥有属于我的106平米。我没有欢喜,没有释然,没有眷恋。这么多年,正午的阳光,早已把一个人的内心淘洗得泛白,淘洗得波澜不惊,淘洗得如同一块素白的棉布,在日子的骨缝里晾多久,都不会被岁月的风吹出哗啦啦的声响。

我是从2017年3月搬进莲亭的。

天气渐热,城中村散发着各种噪音和不安。我和妻子在好几处城中村晃悠了一个下午,又一个上午。我们去西关,去石马坪,去坚家河,甚至去张家沟和东方红新村。但没有去南城根,我不想去那里。我曾在那里住过太久,有好多熟识的人。他们以为我离开南城根以后,会攀上高楼,换个活法。可多年以后,他们若知道我还在城市低处漂泊,我该何等窘迫,而他们也会满心失落。他们定然认为一个离开南城根的人,会过得体面,过得像模像样。我是那个离开的人,试水的人,甚至背负着他们期翼的人。我不能落荒而归。我要把自己藏在另一个南城根,小心翼翼。

我们没有找到一间合适的出租屋。不是大大小小的屋子已塞满租客,便是整个院子嘈杂不堪。不是门开在巷道不安全,便是没有厕所需要到百米开外的公厕解决问题。我们摸着汗水,脱掉外衣,挤着公交,来到莲亭。

莲亭被马路割成南北两块,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城中村,破被褥一般,铺在城西。巷道口,摆满了各种小摊点,烧烤、凉菜、面皮、蔬菜、袜子、裤衩、水果、炒河粉、牛筋面、关东煮、酸辣粉、菜刀案板、水壶塑料盆,等等。午后,巷道里出没的人不多。摊贩们昏昏欲睡。温热,在车流和尾气中,随着扬尘,慢慢蒸腾,慢慢蒸腾,最后,盖住了莲亭。我们买了两块菠萝。菠萝装在方形玻璃缸中,切成块,插入一次性筷子,用来做把。缸里装满水,漂着白沫。卖菠萝的男人,面容粗糙,手指干枯,和他手里水珠滴滴答答的菠萝,那么遥远。

我们在北边的巷道里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出租屋。很多院子,都满着。

莲亭周边,有一所大学,学生很多在这里租了房子,也不是学习,也不是做饭,多是带着对象来这里睡觉。在外面开房,太贵,而且经常开房,更贵。在莲亭租个房,离学校近,办事方便,房租一年也就两三千元。还有一所中学,农村学生占了大半,他们独自在莲亭租房念书。还有一所小学。很多农村父母,撂下耕地,花钱托人把孩子转进城,在莲亭租了房,男人打工,女人照看孩子。有些为了方便,把爷爷奶奶带进城照看孩子,两口子打工。莲亭东边,有个十字路口,乡下来的人,每天聚在那里,等零活。多是背沙、打墙、和水泥、挖坑埋管这些苦极了的活。为了方便,他们也租住在莲亭,早出晚归,靠着一身力气,挣点血汗钱。

这些人,租了莲亭的大部分房子,剩余的,乱七八糟,我也搞不清。

我们又来到南边。在纵横如网的巷道里,来来回回,在幽暗晦深的门洞里,出出进进。进入院子,喊,有房没?房主随口撂出——没有。有的院子,喊半天,也无人应答,只得悻悻而出。也有的院子,喊声尚未出口,一条恶狗从屋里冲出,狂吠着,似要把人大卸八块一般,尚未听清房主答复,夹着一裤裆子冷汗,赶紧夺门而出,扫兴至极。有的院子,问过,房主不答有无,满脸僵硬如死肉,横着眼把人上下搜索几遍,像对待盗贼一样,搜得人浑身如泼凉水,然后才问,几个人住?一听两个人住,脸色大变,难以说清是何种表情,让人怵然。我们是合法夫妻,又非偷鸡摸狗。见此情景,只好全身而退,即便是宫殿,也不敢登入半步了。

最后,我们寻到我后来租住的那个院子。

我倒是看上院子相对亮堂,扫得干干净净,没有堆放杂物,廊檐下摆着一排花,冒着绿意,让人悦目。这样的院落,在城中村,真是难得一寻了。我喊问有房没?堂屋门缓缓推开,顶着一头白发的老太太出来,一手扶着膝盖,满脸带笑,说,房有,不知道你们能看上不,二楼两间,你们先上去看,我腿不行,后面上。

院子呈回字型,盖着两层楼,大大小小十来间房。一楼老太太自家用,二楼出租。水在大门口一间柴房里。厕所在一楼拐角处。上二楼,同样拐角处,有一间房,方方正正,窗口正对楼梯口。二楼北面中间,也空着一间,房小,狭长,没有窗。两个房一比较,还是楼梯口的好些,因为大,能放东西。结婚以后,除了被褥、锅碗和书,杂物也多了起来,没个宽敞点的地方,都堆不下。

老太太扶着栏杆,上了楼,问过房价、水电费等,我基本确定就租拐角处这间房了。房租每月三百,略贵,但一想院子整洁、清静,也就罢了。

随后的几天,我开始陆续从盛世花园小区往来搬东西。白天上班,只能晚上,有时扛着大包小包赶公交,有时提不动只得打出租。搬家,其实也不叫搬家,一个城市里的寄居者,哪里有家?只有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罢了。最吃力的是书和样刊,看着不多,随便几本,就塞满袋子,提起来,走一段,勒得胳膊麻。锅碗、电磁炉、小太阳,我毕业后住进南城根时买的,用了七八年,一直没有坏。妻子婚前送我的十字绣,即便旧了,也要带上,跟了我辗转多年,也舍不得扔。我呀,有个恋旧物的怪癖,好多东西,旧了,坏了,一直堆着,占着地方,也下不了丢弃的狠心。

东西搬完,最后把自己搬进去,又一段寄居的日子便开始了。

靠墙用木板支着一张大床,一小半码放着书,一小半摆着装满衣物的纸箱,剩下的地方,便是睡觉的空间了。窗户前摆了桌子,放着做饭的一套。房子朝东,门在墙角,被堵着,晒不进太阳,平日便很阴潮。三月的天,光盖被子不行,还得上面加毛毯。即便如此,阴天,缩在被窝,也瑟瑟发抖。好在这些年,我冻惯了,骨头里早已灌满了寒冷,再说三月已过半,四月五月也便不远了,天,迟早会暖和起来。再冷的天,咬咬牙,也就过了。

我住过很多出租屋,这一间,算是最阴潮的。洒在地上的水,拖过的地,总是干不了。窗户对着楼梯,上上下下总有人,也不好全打开,否则暴露给别人,总有种裸奔的错觉。慢慢的,房子里的一切都在发霉。压在底层的书,发胀,泛黄。案板背面,布满了黑黄的霉斑和难以干透的水渍。地上的东西,变得软塌塌,湿漉漉。被褥一天不晒,躺进去,像卧在泥坑里,皮肤被一点点沤红,沤出成坨的红色斑块。

用小太阳吧,也非长久之计,一来太费电,一月下来光电费都吃不消,二来小太阳不散热,照在哪里哪里热,跟烤饼子一样,所照之处,似有焦糊之状,照不到的地方,依旧犹如水泼。只能中午吃饭、晚上写作时,开一阵,暖暖身子,哄哄自己。

房子一潮,蝇末子便大量繁衍。密密实实,黑芝麻一样,爬在窗户上,实在让人糟心。吃不完的饭食,用盘子扣严实,下午一揭开,竟然也有蝇末子,受到惊吓,慌乱飞出。闲了无事,打蝇末子倒成了一种消遣。看它飞来,伸出双手,啪一声,拍死在掌心,留下一点红血迹。看它爬着,伸出手去,啪一声,拍死在玻璃上。但我消灭的速度终是赶不上它们繁衍的速度。最后,实在没辙,拿打火机烧。把火开到最大,打着,朝它们齐齐烧去,只听见细微的哧啦声,落在窗台,成了焦糊状。也有烧掉翅膀,抽搐挣扎的,于是想,都是生命,来这世上一遭本就不易,却要死在我手里,也是残忍。

到了夏天,潮气散尽,酷热袭来,屋子不通风,犹如蒸笼。睡到半夜,总是被热醒,一抹额头,大汗浓密,头发湿透,顺手摸来枕边短袖,胡乱一擦,又迷糊睡去。窗户也是不敢开的,怕走光呀。只好把门敞着,求得一丝凉意。好在网上买了蚊香,点着后,避免了蚊子骚扰之苦。但热啊,热比冷难受。冷了可以多盖几层被,总是有办法。热了最多扒光,电风扇不敢彻夜吹,怕吹过头,感冒事小,万一中风。整个夏天,我那门,晚上没有关过一次。好在老太太将大门看得紧实,也不会有盗贼流氓之类。

也不知道那个夏天是怎么熬过去的。

又到了冬天,房子再次陷入阴冷。妻子放寒假过来,跟我挤在一起。每天冻得缩手缩脚,原本晚上洗脸的习惯,太冷,也省了。中午,妻子套着我的棉袄,站在锅灶前做饭,冻得牙齿打颤,鼻涕都快要衔不住了,埋怨着,你这啥鬼地方,能把人冻疯。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咧嘴而笑,吸着冷气,接过锅铲,让她到床上暖着去。

又到了二三月,实在太冷,我决定搬到正中间那房子里去。这时候,小,已不是问题,只要暖和点就行。

那房子,坐北朝南,阳光正好落在门口,一大坨,亮晃晃的。至于暖不暖,倒是次要,只要看着那坨阳光,心里便温腾腾的。我找了老太太,说了搬房的想法,老太太同意。按理说,那房子小很多,房租应该便宜点,但我没好开口,依旧每月交三百元房租,偶尔拖欠一两月,后面总会补交。房租,是城中村的房东们的主要收入,养家糊口,少不得的,况且,也少不了。

某个午后,我在外面胡乱吃了一口,开始蚂蚁搬家一样,每天一点,每天一点,把东西往正中间的屋子搬了。搬进去,东西堆了满屋子,只剩巴掌大的一坨地方,仅供做饭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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