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父亲,雨中的车
作者: 周倩羽北方冬天的室内总被暖气充盈,晚间一条薄被的拥抱便足够暖和松软。我正酣睡着,南国的风雨却从手机里飘飞过来,猛地将我淋湿。
电话是父亲拨来的。那头风声很大,父亲嗓音沙哑。他说,大卡车昨天夜里在高速上追尾了,他前头那辆货车被撞翻倒,连着自己的车都报废了。说到这里,他语气满是自责,怪自己瞌睡,一年辛苦钱全赔了。不知怎的,我感觉南方的潮湿雨水混着汽油味,一点点顺着电话线漫进床沿。
父亲发来一张照片,那辆他心爱的红卡车已然破碎坍圮,面目狰狞地立在雨中。它失去了铜墙铁壁,就那么凹陷着脸,露出凌乱的血管,显出断折的骨架,龇牙咧嘴地好像在哭。平日里,它总是刚健威武、沉默寡言。在这最后一刻,它却哭得那么大声,把之前淋过的所有雨水都倾倒,哭成了一条浑浊的长河。
父亲没有哭,只是在我和母亲打去视频电话的时候很快挂断了。平日里,父亲总是咋咋呼呼,乐呵呵的,喜欢唱歌讲笑话,天不怕地不怕哩。这一次,我知道,他还是哭了,只是不想让我们看见。打记事起,父亲就在开车,摩托车、小货车、大卡车……父亲像风,总停不下来。他每一次换车,都是因为车祸。这次劝他,看开点,人没事就好,今后不要再开车了。他回复我,你老汉没文化没力气,不开车啷个养活一家人?我明白,他仍不打算停下。
人间的车,形形色色,载着故事不说。车对父亲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父亲的职业是开车。不是出租小哥,不是公交师傅,更不是专职司机。这份工作没有那么体面。无数个夜里,黑黝黝的山洞一口接一口地吞噬他和车。还有无数的他们,一齐吞吐在群山的盲肠里,以明亮的车灯照见石壁的脉络,用轰鸣的汽笛撼动大山的心脏,作为他们呼啸过人间的证据。
一开始,父亲有辆嘉陵摩托车,是在重庆打工挣的。摩托车的车身像个红色大蚂蚱,脚蹬子撑起时,后轮会悬在空中。五岁暑假那年,父亲骑着它载我和母亲进城。起先,父亲把我放在最前面,车前胸口处有一个圆鼓鼓的油箱,我立刻抱怨油箱坚硬硌人还烫屁股,就被换到了父母亲中间。其实,油箱一点不硌,只是我有一点自己的小小私心:妹妹还很小,坐车不便,我难得进城,就想坐在爸妈中间。
那时候,年轻的父亲还是平头,穿着条纹衫,身形瘦削,一米八的个子只有一百来斤。他爱干净,买了摩托后便在城里拉客,母亲则摆摊做点小生意。这年夏天,爸妈专程回云山村,想带我去见见世面。父母亲的前后怀抱里,我不觉拥挤,一路上欢欣雀跃。摩托随山路一起盘绕,两岸田埂的水稻苗已挺直了腰,夏日熏风把稻田摇曳成一片翠绿的远海。偶有白鹭往来,不时惊飞一地麻雀。
我的少年时代尽在这无图索骥却又其乐无穷的山野度过。吹着云中掉落的风,看阳光一闪而过。我将脸蛋贴到爸爸的背上,嘴里的儿歌换了一首又一首。终于唱累了,我便靠在父亲背上休息,嗅到他衣衫里有淡淡的草味,是被阳光晒透的干草气。
“咦?玲玲妹楞个快就睡戳(方言,睡着)了嗦。”听我停止了歌唱,父亲问。母亲赶紧两手搂住我,并让他开慢一点,生怕把我吵醒。我根本没睡着呢,于是将计就计,用上牙齿咬住下嘴唇,努力不让嘴角上扬,就那么憋着笑装睡。过了一会儿,我嘴里开始胀气,实在是憋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接着是连绵不断的哈哈大笑,像滚动的玻璃珠乒乒乓乓地洒落,父母也跟着咯咯笑了。
“玲玲勒个娃儿,以后肯定精灵得很哟。”飞驰的摩托车上,父亲大声说父亲大声说笑着,还发誓以后不开“敞篷”车,要开那“有盖子”不着凉的好车。当时我不明白,“敞篷”摩托车也很好呀,父母亲都可以贴在我身边,风儿凉悠悠,一路美景尽收眼底,有哪里不好呢。想着想着,我就真的在风声、谈话声、引擎声中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到了高楼遍地的山城——一座令我眼花缭乱的水泥森林。
但我们的家不在高楼上,而在巷子深处两座居民楼交界的地底,得从干涸的排水沟里走下去,路面上的人一般看不到那里。地下十平小屋的墙上有几个方形小洞,连接着外面的石板路。我在屋里就能听到路人走过的脚步,每个人穿了什么鞋都看得一清二楚。
阳光透过方孔钻进来,又被路人的脚步踩碎。父母亲不在家,我无聊时就会趴在床上,干瞪着眼睛,数外面路过的鞋子数。我记得,最多的时候,从早上醒来到爸妈回家,窗前走过了73双脚。
晚上,父母亲回来后,时常会带我到隔壁小区玩。那有很多游乐设施,滑滑梯、沙坑、大转轮,但我总是不安分,喜欢玩最大最危险的铁秋千。秋千有一股铁锈味,晃动起来是重金属尖锐刺耳的响声。我喜欢让父亲推着我,荡得多了,我开始嫌弃父亲推得不够快,就把他赶走,自己荡了起来。
一天傍晚,我将双脚悬空,用力踢蹬着,恨不得飞到天上去。再高点,再快点!我兴奋地叫喊着,甚至尝试站到座板上,感受更烈的气流。突然,我的身子因为重心不稳失去了平衡,出汗的双手抓不紧铁链,整个人从侧面歪斜。秋千还在晃动,大链子已经把我的手腕擦破了,是火辣辣的疼。我知道自己即将被秋千甩出去,重重摔到地上,座板会撞向我的脑袋,恐怕得磕掉一颗牙,满嘴流出鲜红的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父亲不知从哪里变了出来,闪电般冲到我身边,用他精瘦的臂膀紧紧地接住我,避免了一场意外。我惊魂未定,心跳如鼓,吓得脸色苍白。父亲的短袖被铁索钩穿了,薄肩头砸得淤青。一时间,他怒目圆睁训斥起我:“死龟女儿,荡楞个快摔死你!”
我能看到,父亲的眼神里其实满是惊恐。他骂我的声音很大,吓得我哇哇大哭起来。当时我在想,父亲是神仙吗?从哪里变出来的?怎么就能接住我呢?要是没有父亲,我真的差点摔死了!我哭啊,好害怕地哭,飞在秋千上有多么飒爽,哭的时候就有多么后怕。现在想来,父亲在每一次车祸幸存之后,总是一个人面对一堆废墟,况且从没有人接住他,他是不是也这样害怕过呢。他的害怕,应该是我当时的千倍万倍吧。
我第一个城里的夏天,就这么在无聊和惶恐中过去了。回到云山村,我继续到云山小学读书,每天呼朋唤友没心没肺地爬山路,追逐着蹚过一条条河,偷了好多人家田埂里的菱角和玉米。这期间,妹妹落水里去了,没得了。屋头就我一个娃娃,我就更加肆无忌惮地荡着,不服软,也荡成了一架铁秋千。
我在云山荡,父亲在山城荡,看来这不安分的基因是遗传的。三年级的一天,我在放学路上遇到了屋后的马二婆,她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以为她是来逮我的,紧忙扭头就跑。因为那天早上,我偷了她地里仅剩的一根黄瓜。她追我不上,喘着粗气大喊道:“背时闺女哟,还跑楞个快!快回去看你老汉,出事了!”
我霎时愣住,拔腿就往家跑。回到家,我看到父亲捂着肚子,身下都是血。乡医在一旁忙活,母亲和奶奶抹着泪。马二婆说,我父亲这趟是专程送母亲回来养身子的,怀上了。“你老汉呀,点都不像个老汉,简直是个小汉!几十大岁了,还手痒痒要去耍刘幺毛的摩托车。别个刘幺毛那个车,又不是普通拉人的摩的,别个是飙车的那种赛车,开起来比马儿还要快,他哪里开得来嘛!哦豁,一不注意就栽到柚子林去了,肚皮都遭树枝剐破了!哎……”马二婆一边摇头一边说。
后来我跑到柚子地去看了,刘幺毛那辆车确实好看得很,车型饱满,像头金色狮子,每个角度看都是闪着光的。爱车的父亲一遇到漂亮车子就挪不动脚,跟小娃遇到泥巴似的,哪能不手痒痒呢。
幸运的是,树枝没有插中要害,父亲被抢救过来了。养伤那段时间,母亲大着肚子,花光了打工挣的所有积蓄,还找亲戚借了好些钱。等到父亲伤愈,我看着他的身影,总觉得他似乎矮了一些,腿不直挺,背也弯了。那些日子里,他很少外出,总是一个人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沉默不语。我放学后也会立刻回家给母亲帮忙,不再去山野间疯跑。
弟弟出生后,父亲松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又变得像原先那般开朗,不过多了几分沉稳。没多久,他同姨父到涪陵城区做水果生意,姨父负责进货管账,父亲负责开小货车吆喝。
离家前,父亲把摩托卖了,钱全给了母亲。他说,一个家就是这样,喜喜恼恼,哀哀怨怨,总有不顺的时候。一家人齐齐整整,比啥子都好。说完,他抬脚向落日的方向下山去。夕阳像一锅刚蒸好的糯米饭,热气腾腾。父亲弯曲的双腿在山路上架成一个圆拱形,黄昏的风往来穿梭,他却好像挎着一个暗沉沉的月亮在行走。
父亲的第二辆车是一辆白色轻卡。它身着素衣,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却是泥泞中摸爬滚打的高手。父亲和姨父铆足劲干了两年,总算攒了些钱,够把母亲和小弟接到城里了。我依然一个人在云山里晃荡,想读几页书就读几页,哪里有好玩的就蹭上去,没有小尾巴跟,也没有大老虎盯,自由自在,但寂寞无聊。
父母亲和弟弟不在身边,家里突然变得好安静,冬季更是漫长。天犹犹豫豫地亮,夜干干脆脆地黑。云山没有暖气,奶奶怕我着凉,总把我强制性按进被窝里。我哪里睡得着呢,总是趁奶奶打起呼噜后伸出手指头去戳床帐上的小洞,慢慢地,小洞被我戳成了大洞,土墙上的泥巴也抠出一个凹凼。看到凹凼越来越大,我才不抠了,因为再弄下去就要挨骂了。我只得在床帐上打了个结,无奈地翻身睡去。
后来,我翻来覆去的时候总听到床铺下沙沙作响,掀开被单一看,才知是奶奶铺了层厚厚的穰草。那草就是脱粒后的稻草,蓬松柔软,铺到床上一下子就比灶头里那些野茅草高贵多了。我喜欢闻穰草的味道,那是一种干爽的清香,是农人大汗淋漓地劳作后洗完澡躺下的踏实,是摩托车后座上闻到的父亲旧汗衫的草气。之后的每天夜里,我就趁奶奶不注意把被单撩起来,将脸贴到穰草上,大口嗅着那清香,就好像躺在一片金黄干脆的稻田上。穰草张开它长长的耳朵,听我讲了一夜又一夜的梦话。
寒冬腊月,我还不舍从梦里出来的时候,奶奶就把我拽出被窝,换上干净的衣服,说要迎接父母回来过年。但我哪能不去灶头猪圈攀爬呢?衣服不到半天就黢黑了。那天下午,父亲把他的白色轻卡开回来了,好多人来我家坝子围观。村子里开摩托的多,偶有两家挣钱买了长安车,没见人开过卡车回来哩。他们仨穿得鲜艳齐整,大方板正,一看就是温馨的一家人。再一看我,指甲盖里满是泥,鼻涕都在嘴角结痂了,还凑上去喊什么爸爸妈妈呢。
我瑟缩在奶奶身后,没有主动和父母亲打招呼。一年不见的小弟已经会走路了,他穿着能发出声响的小鞋,踮起脚尖,生怕踩到地上的鸡屎呢。彼时我已大了,不再像吃妹妹的醋般为难弟弟了,只觉得眼前这白白胖胖的小娃娃着实厉害,可爱得让每个人脸上都春光灿烂。父亲看到我的时候,先是愣了几秒,然后才让我走到他跟前。他抽出纸巾给我擦鼻涕,又去烧了一壶热水,一厘一厘地给我擦脸、擦手。许是水蒸气的缘故,我感觉父亲的眼睛湿漉漉的。
过完年那几天,父亲每天都在给人打电话,听着低声下气的,打听些读书求学的事。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在筹划把我也接到城里,去读完剩下的半年小学,然后再看能不能在城里找个好点的中学。很多年后父亲告诉我,当时那个决心下得不容易。两个娃娃读书开销大,外面还欠着一屁股债,但团转人和云山小学的老师们都说玲玲妹崽精灵得很,不好生读书可惜了。
听到这,我心头的疑惑簇簇冒上来。我问父亲,我天天在云山天不管地不管长着,从没听人说我精灵,老师也未曾夸过我什么,啷个突然间就聪明了?他笑嘻嘻地说,我的女儿我晓得,就是精灵得很!还有就是,要读书,要好生攒劲,才能像城头娃娃一样,越来越精灵。
原来啊,天下父母都是魔术师,只要攒劲,就可以把娃娃变精灵哩。后来我还听到过另一个版本的缘由,是母亲告诉我的。她说:“那年景,你老汉其实心头没得底。把你也带到城头,一家人吃不起饭啷个办哟。但是他看到你满脸是锅灰,衣服黢黑,他心头就像被刀割了,剌一场哟。我们没啷个读过书,到城头,看到那些读了书的人过的啥子样的生活就想着你和弟弟不能落下。不管男娃还是女娃,都要带在身边,一碗水端平才亲热。静妹没得后,我们就只你一个丫头精了,哪能不心疼。”说起这些,母亲就要落下泪来。我才明白,父亲在我身上的好,是连带着妹妹那一份的。
又一次到城里时,我惊讶地发现,父母居然仍住在那个十平米的出租屋。屋子里除了生活必需品,几乎没有多余的家具,而我的小床只是一块架空的废弃门板铺成的。我气鼓鼓地问他们啷个不换个地方,母亲说,找来找去还是这儿房租便宜,而且我读书的事还是房东老板给解决的。父亲说,走到哪点黑就到哪点歇,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比啥子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