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致杨牧的67封书信

作者: 周涛 杨牧

【杨牧前赘】

周涛走了,我肝肠寸断。

为写一篇纪念文字,我翻出他自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给我的70多封书信,一页页细读,时有潸然。上世纪80年代爆发于西部,漫卷于全国的“新边塞诗”,是中国当代文学史绕不过去的一个存在。周涛作为“新边塞诗”的主将,不仅身体力行贡献了许多优秀作品,还谋士般地提出过不少构想和卓见,甚至作为对内对外的“情报官”和“联络官”,付出了大量不为外人所知的辛劳。他和我与章德益一道完成了一次诗歌生命长途中的“三人行”。

本来此前我和周涛有一个约定,将我俩互通的信件翻拣出来,编成一本“两地书”(因德益不善写信,憾付阙如)。奈我倒算是基本把他的信件都搜出来了,他却还未来得及即撒手而去,我的信也就难见天日了。这自是一憾。但当我重读周涛的信时,特别是那些喜怒笑骂的性情文字,除了让我再一次与他倾心“畅谈”和重走了一番“边塞路”外,更发现它的价值所在。它不仅可作为我们深度友谊的见证,更可作为研究“新边塞诗”、研究周涛及研究中国20世纪80年代文学现象的第一手资料,遂请《美文》将我从70多封信中遴选出的67封刊载出来。

这当然于我也是一层纪念的意思。

这些书信虽然只是有来无往的“半边月亮”,但细心的读者仍能从中感受到那“明月出天山”的完整辉光。

唯一不足的,是我在收存这些信时未留信封,而周涛又习惯于落款时间只留月日,写信的年份多数只能凭内容推断,不一定完全准确,尚待进一步考察和确认。

少许必要的地方我做了一点小注。

想你,周涛!

杨牧:

您好!问您全家好!

自从那次长夜畅谈之后,使我在熟识您的诗的基础上,进一步有幸认识了您的为人。我感到您的人和诗是一样的令人钦佩,使人喜爱。从而,使我更进一步坚信您的诗会有更广阔的前程,也热切地盼望您获得更大的进步和发展,盼望读到您更优秀的诗作问世。

石河子之行,确使我难忘,这样一次融洽的接触,是应当建立友谊的。我很羡慕你们石城——诗城,有这么众多的不容忽视的诗歌作者聚在一起,又有这么诚恳无私的组织者杨树同志,必然会有它的代表者:您和滨之了。回来时,张涛[注1]和我一路上的话题老是离不开石河子,这几个人的诗风和性格似乎老是谈不厌似的。通过张涛、老郑[注2]对您的评价,我对您更信任了。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总是首先想起你那双四川人的精明而热情的大眼晴,通过它,我看到了您奔放的诗人素质:奔放而深刻,隽智而老练。这就是我对您的总印象,不知恰当否?

《春满天山》里选了您的《阿吾勒的早春》共十三首,位列卷首,很快即会发稿了,不过这本书也颇费了张涛的心思,力争来的。可惜这样的编辑少了一些!

第一次给您写信,颇有惶恐之感,言语混乱,过多赞誉之辞,虽嫌见外,都是衷言。望纳。

握手!

周涛

1978年9月23日

[杨注1]这是周涛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信中说到的张涛,系新疆人民出版社诗歌编辑,也是我的第一本书《绿色的星》和周涛的第一本书《八月的果园》的同一个编辑。1979年不幸意外遇害,后周涛信中多次提及。

[杨注2]指当时《新疆文学》诗歌编辑、后《中国西部文学》主编郑兴富,系我和周涛、章德益三人的发现者和扶植者。

牧兄:

近好!问您全家好。

复信收到。并从张涛处获得您的大作《绿色的星》稿,可惜来不及读完,就匆匆拿上飞机票返喀什了。所以这封信只好在喀什写给您,不过我觉得这样更有意思——喀什噶尔人给准噶尔人写信,毕竟在老地方更合适。

在读《绿色的星》时,遵张涛兄嘱在目录上用红铅笔勾了一些我喜爱的篇目,但未勾完,仅供张涛选编时参考吧。我以为这百首中,有五十首相当精美,不需修改即可编集。剩下的部分构思甚好,只是可能写得匆忙,似乎不够尽意,略加推敲润色,使笔力更集中些,即可称佳作。这样,大概可选七八十首左右,如在对您的水平和声望的要求上,我觉得宁可少选几篇,也应当注意精些。因为“杨牧的诗集”在人们的期望中是甚高的,作为您的朋友,我盼望这本诗集的出版给您带来更大的成功!

我那本拙作[注]虽经您和张涛友多方提示,改得还是不理想,现在尚欠张涛一章,准备回来补写,这次我可体会到修改作品所受的案头之苦了,得了个教训,在骨架未搭匀称时,千万别急着长肉!张涛对我修改作品的认真精神是不够满意的,经常搬出老兄的“光辉形象”来教导我,让我向你学习,这一点我将在今后努力去做。

我临走前夜,巧遇滨之来乌,作为向导,我带他找到张涛,三人畅谈一阵。可惜时间太少,只好依依惜别。我对您和滨之,不仅当作写诗的先行者,而且对您们的为人品行深爱,如其仅仅会写诗,而为人俗不可耐,这种人岂可交乎?当然,那种人终归成不了真正有作为的大诗人,我们固然浅,尚有进步学习的可能,所以宁当一株幼苗,也决不作一株搂粗的枯木。如见滨之,请一定代为致以亲切的思念和问候。

我们之间,相隔甚远,但我希望时常读到您的“信”——发表的诗作。由于我们的结识,会使您的作品读起来更为亲切,我就且把它作为最好的信吧!说这话,就是不要使复信成为您的一种负担,有话即复,即写,否则可以不复,只要了解,难道这件事不可理解吗?

最后,顺祝老兄一切顺利。

握手!

周涛

1978年10月28日

[杨注]周涛第一本长诗《八月的果园》。

杨牧:

您好。问您全家好。

这次会议[注]匆匆一别,不知何时有机会再见。可惜这次诗歌作者太少,没有造成个畅谈、争论的气势,不然,一定会更热闹些。我最感兴趣的还是王蒙的讲话,真是经验之谈,生动而深刻,有这样深刻的思想和艺术感觉的人,不成为名家才怪呢!可是我总感他的作用发挥得太不够了,他应该带起一批小说作者来,但是没有,其他年轻的小说作者与他的差距太大了,如果他不离开新疆,我觉得应该在这方面多发挥些作用。

当前文坛主要依靠这批五十岁上下的作家,白桦、公刘、王蒙等人,三十岁的称新生力量了,新疆如有艾青这么一位老将,恐怕对发展诗歌更有好处,可惜走了。诗歌创作,使人焦虑,这个一度是闪闪发光的美人,竟然在小说这位民主新女性面前显得黯然失色了,时代在呼喊着大手笔的诗人,人民在期待着惠特曼式的歌手,努力吧,杨牧,您是最有希望的!

你走后,老郑曾问起,诗歌座谈会的简报和材料,那套材料我从您手里借的,后来记得好像还给你了,他说他没收到,唯此一份,让我问问你是否在你那儿,如在,用完后请还他。如果不在你处,就是我记错了,若知去向,也告诉他一下。

这次未能来成南疆,七八月份争取来吧,我们一定热烈地欢迎你和石城的诗歌朋友们!有机会请向他们问好!

祝您创作丰收!

周涛

1979年4月12日

[杨注]指自治区作协召开的新时期以来第一次文艺创作座谈会。

杨牧兄:

你好,请问杨树、石河好。

遵嘱寄上四首散文诗《沙海吟》请你们帮助修改。其中那首《天鹅》已经在《新疆日报》用过,一并抄上,供你们有个挑选的余地,不一定都用。

这些东西,均很粗糙,不像作品,倒像随笔,而且标题太俗气,有好的请一定帮助换一个好点的帽子,或许还可遮丑。其中大概也不会少了错别字,也请连同病句一并改过。

这次会议能在一起十天,就挺有意思了,可惜炯浩、杨眉、李瑜、柏桦等诗友未来,见面请代为致意问候,盼读他们的新作!

《边塞》等你的大作。

握手!

周涛

1980年2月6日

杨牧、石河[注]二兄:

近好。并请问杨树、炯浩、杨眉、李瑜等均好。信及大作均收读,已于春节前交出版社老余同志。因为您们两位的稿子收到得晚些,其他稿子都编好由洋雨送交后才收到你俩和安定一的,所以送晚了点,但是并未耽误发稿。关于稿子处理意见,我已建议,杨牧的那首发上去,石河兄的从中挑几首用。因为我走得很急,临离乌市时没能与余编辑见面,不知他如何决定。我是五号飞到喀什老窝的,大概待不到两月即返,尽管远在南疆,也常思念你们。

牧兄信中所表达的信任和友谊,我想自不必多言,我对二位仁兄一向敬仰,相识恨晚。张涛兄既已离去,我们失去了这位组织者和核心,那就应该自己把手伸出来,握得更紧些,以显示出他似乎并未离去和他生前工作的有效。

这次在喀,巧遇褚远亮,他带来了张涛的底片印了几张,我随信寄去,备您们和石河子的朋友们收存(因底片小,需要放大到最大,才能得见张涛的头像)。

八十年代已经到来,新疆的诗坛也该有些新的突破,愿我们大家一起流汗浇花,使之开得更鲜艳。我们不是为自己,我们是在为整个新疆争气,为张涛、老郑这些培育者和关心诗歌的朋友们争光!愿我们新疆的诗以更强的阵容、更大的影响在全国诗坛上迈步。

《新疆日报》上的那一版已告吹,我的《醒来》醒不来了,据主编大人说格调不够高昂;杨牧的《三唱》被删的一唱也没了,宣韦、东虹也过于解放。肖廉这位大姐甚感为难,她是好心,然而她还有“婆婆”呢!所以倒是我去安慰了她,不要紧,我们还是领情,虽然主编不肯发,对我们倒也算不了什么。大概她已给牧兄去信了吧?炯浩、李瑜那里我尚欠信,很觉不安,见面代致歉意,等有了新情况,一定去信补偿。老杨树新发的诗,真不错呀!

握手!

周涛

1980年3月15日于喀什

[杨注]石河,滨之的又一笔名。

杨牧,滨之:

近好。问杨树和其他诗友好。

《诗专号》出的如何?稿件质量能否满意?你们现在对这个即将诞生的婴儿[注1]抱的信心有多大?我期待这一次对诗歌阵容的小型检阅,只是我的那些玩艺儿太轻浅了。

你俩最近搞什么?石城的朋友们有什么新作?听说杨牧在《人民文学》发了一组,反映甚好,只是我还没找到。今天见了文乐然,他讲了一些《边塞》的情况,杨树的那首《无愧的歌》被某位“领导”检查下来了,我的也被剔出两首,所以“全部照发”是不可靠的,反而耽误了老杨那首诗的时间,不过也好,反正那样的作品不会用不出去的,给更好的刊物用罢。对此,乐然及老余很感抱歉。乐然当然是无能为力了,他初来乍到。

诗集《绿色的星》尚在印刷厂里,何时出版,还答不出个具体日期。呜呼!张涛兄一去,什么都变冷变凉了。

我刚从喀什归,去喀遇章德益,他得了白癫疯,在那儿住院,很闲淡,常到我家谈诗。当我谈到东虹在会议上的建议,说是跟杨牧兄议过的,发起一个关于建立或造成“新边塞诗”流派的运动,他很赞同,我也觉得这样搞颇符合大家的初衷,拉上五六个同志,每人写上几首短诗,都是反映新疆特色的东西,比如杨牧兄写准噶尔,章德益写塔里木,滨之(石河)兄写点抒情或风物短章,写好后,从每人的组诗中抽一首,大家合成一组“新边塞诗”由作协推荐或我们自己直接寄给一些大刊物,这样一抽,就能抽出大约四五组“新边塞诗”,分别寄出,如果先后奏效,即可造成影响,这个诗的流派就会显示出来,慢慢会引起全国注意、承认。我看这个办法频有趣,完全像个篮球队的上场阵容,现在不是有什么“山药蛋派”“荷花淀派”吗?我们也可以有意识地去造成这种流派,同时也可以显示一些大家的力量,一般刊物也比较欢迎。你们看这样做好不好?章德益准备告东虹,他们想要开始写了,你们石城的稿子,由二位酌定,人数暂不要太多,慢慢再扩大吧。行吗?稿件最好一要有点地方色彩,二要尽量是自己比较满意的即可。时间可充裕些,七月如何?这个想法我告了老郑,老郑也很赞同,如果搞得顺利,每人十首,大家可以去口内[注2]合出一集,也超有趣。

顺致诗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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