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祖地
作者: 凸凹合族上路
出于对家族血缘的珍视和敬重,更出于一种承上启下的责任,我写出了长达二万八千字的随笔《倒叙的血脉》。文章表达了对祖地湖北孝感最原始的憧憬和千山万水浩浩荡荡的热爱。但我同时怀疑,这只是我的隔空意淫和蹈空陶醉,因为我对祖地知之甚少,所有信息,要不来自自己孩提时代脑海中现实和梦境混淆不清的朦胧碎片,要不来自族人的只言片语、道听途说与即兴发挥。祖地之真,是不容置疑的,我的祖父祖母和父亲,就是从那里生、那里长出来的。我怀疑的是我自己对祖地长什么样的稚嫩记忆,以及耳朵对嘴巴的复盘、甄别和组装能力。
人活一世,得填很多表,遇到表上有祖籍一栏时,我会慎重填上:湖北孝感。因为老辈子人告诉我,我们的老家是湖北省孝感县。而现在,我得填:湖北孝感孝南。因为祖地孝感县,已于1993年一分为二,划为孝感市治下的孝南区和孝昌县。而祖地所在的镇村,隶属孝南区。
孝南,已成为我们家族新的祖地。
我是两三年前得知这一变化的,于是,决定在祖籍栏改填孝南。可这样的机会,几乎绝迹了,因为我已从单位退居二线,继而正式退休。我能做的,是让子孙将祖籍栏改填孝南,让地理的祖血,认血亲、不断流。
必须去孝南,重返祖地。必须找到祖宅,找到宗族坟地。一踏上祖地,必须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狂呼:先祖,你们的不孝裔孙回来了!
之所以称重返,是因为我去过一次祖地。1968年夏天,六七岁的样子,随祖父祖母从重庆上船,回老家乡下躲武斗,一晃,快55年了。
说干就干,建“老魏家大宅门”微信群,伙同长房长沙大堂兄魏奇军,邀约宗亲参加寻根问祖活动。说走就走,各路人马统一集合地:湖南常德。
常德是我们此行的一扇门,只有通过这扇门,才能抵达祖地——因为我们的祖父魏文汉、祖母陈双桂,埋骨在常德华南光电集团公墓园。我们要在袅袅香火中亲口请示老人:我们要去你们的也是我们的祖地了;我们要去你们异常熟悉、我们异常陌生的老家了。
我是2023 年5 月15 日清晨出发的。载着妻子、孙女,自驾两天,夜宿恩施,抵达常德。之后,经韶山、岳麓山、长沙、岳阳,于5 月19 日踏上祖地孝南土地。22日离开湖北返川,在万源市探望家母后,于次日傍晚回到成都家中。重返祖地行,历时九天,驱车七千里。七千里,可以了,再远,就赶上岳大将军《满江红》的“八千里路云和月”了。
这次能够成行的主体,为一老一小两头,中间阶层忙事业,身不由己,实难脱身。即便如此,还是有魏氏一门四代二十四人,全程及部分参与了这项家族史上最大的合族活动。男女老少齐备,年龄最大者九十,最小者不足六龄。
从我的祖父、入川一世祖文汉公算起,迁川八十载,先落担重庆,后于全国多地开枝散叶——湖南、四川、重庆、湖北、广东、福建、香港等地俱有宗亲身影。八十载,一门五代人口八十余众。
一个孝字
按我的初设,我应该是弃车步行,深一脚浅一脚踏上祖地的,然后像影视片中那样扯开喉咙开始狂呼。但不是这样的。出长沙、过岳阳,京港澳高速、沪蓉高速、东西湖大道,一程接一程,就把我们送到了孝武大道上。我有些激动了,开始一路留意武汉与孝感的分界字牌。为早点踏上祖地,就不自觉把油门轰狠了些。于是,待见到孝感二字时,孝感,风一样过去了。一边后悔不迭,一边让车慢下来,这样,终于又见到孝感二字。
右侧路边立杆,举着两个蓝色路标,告诉迎面来的汽车,顺道直走是信阳、孝感,从右边出口下道是应城。我冒着车祸和被交警处罚的危险,一边手忙脚乱驾车,一边拍了路牌照。这样的路上,是严禁停车的,只好继续前行。握着手机相簿里的孝感二字,我想,我该大呼了。可怎么也呼不出口:一是脚没接上祖地的地气,声气上不来;二是,就算有气大呼,又怕吓坏了不足六龄的孙女,让她误以为爷爷疯了;再者,身边的妻子就算能理解,又恐她认为丈夫太作。于是,不呼。于是,在心里呼。才呼一半,又觉不对劲。路标只是说前边方向是孝感,并没说立路牌处即为进入孝感的界牌,不定孝感还在前方的前方呢,又不定后边还是孝感呢,因为孝感二字之前就出现过。再说,我的狭义的祖地是孝南,不是孝感了。现如今的孝感市,下辖一个市辖区孝南和云梦、孝昌、大悟三个县,代管应城、安陆、汉川三个县级市。宽泛的孝感,让我的祖地变大、变宽泛,却又变小、变稀薄。
这样想着,还没想清楚自己该如何抒情、怎样作为时,就到了位于孝南区毛陈镇的凤凰天仙城,就见到了孝南区文旅局、文联、作协和天仙城的一众头头脑脑。至此,预期的那种大呼大叫的行为艺术,算是彻底歇菜。
而没有预期的程式,却紧锣密鼓、毫无征兆地登场了。
这个程式,是当地为欢迎下车伊始,踏上祖地的魏氏宗亲,专门安排的迎宾仪式。它来得突然、惊艳、震撼,让饱经人世风雨、见惯不惊的我们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入天仙城大门,沿中轴线走动,迎面是四根褐色圆柱撑开的渲染着龙凤呈祥意蕴的大牌楼。再走,就是一座名曰凤凰的宽大石砌七孔拱桥。
上桥,正行间,莫名就有欢乐器乐声传来。跟着,拱桥中间顶部,一左一右,出现两列穿汉代彩裙、云霓飘舞的“仙女”。她们轻纱半掩面,举小花伞,踩阶梯,窸窸窣窣,向我们款款移步,绽放着柔曼的身姿。由于“仙女”惊现在前方高处,仰首望去,端的是从天宫下凡的天仙!呈夹道欢迎之状的舞阵,随着音乐的变化,又打开横呈我们面前的一幅仕女长卷。又夹道,又长卷,如是者三,从天而降的热情与美,令漂泊异乡的游子别无选择,只能充分领略、吸收,像孩子收接人生第一个大红包。
如此阵仗,打得面前的族人心率加速,脸颊发烫,激动不已!
作为景区,天仙城的黄金时段是节假日和晚上。我们泊车踩地,已是下午四时许,太阳蛮大,游客稀少。这样一来,一行宗亲,基本就成唯一客人。
此时的凤凰桥,在我这里已成迎宾桥。过了迎宾桥,游览继续。在游客中心观景区沙盘时,天仙城罗总接过导游麦克风,介绍说,该项目占地二千多亩,已投资十六亿,其景点可概括为“十里长河十八景,二十八画天仙城”。罗总说的“十里长河”,指绕景区一周、可供游客舟游的凤凰河。
走在核心区三孝广场,强光下,董永、黄香、孟宗的紫铜色雕塑像引人注目。他们是进入孝感史册的三位大孝子。黄香、孟宗,我只闻其名,不晓其事,而董永的名就大了去了。一部黄梅戏影片《天仙配》,将董郎与七仙女的故事演绎得家喻户晓。“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是卡拉OK厅男女二重唱经典选目。“来年春暖花开日,槐荫树下把子交……”又将一棵普通的槐树,送上爱情文化的殿堂——连孝感的官办杂志也取名《槐荫文学》。而孝感得名,更是因东汉本籍人董永卖身葬父、行孝感天动地定取。
以为就这样游览下去,哪知走过三孝广场,我们又一次激动起来。面前的舞台上,一个为我们安排的专场演出正候着呢!
圆形舞台上有四根立柱,再上,是透明的顶篷。演出节目以一袭锦缎为道具,以在《桃花诺》歌曲中间插旁白的形式,用舒卷如仙云的中国舞,呈现董永与七仙女的动人爱情故事。先是“六天仙”围着“七仙女”,后是“六天仙”围着“董永”,最后是男女主角隔着锦缎的天河,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表达海枯石烂心不变的万古深情。
宗亲以比天气更热烈的掌声,表达了自己的激动和谢忱。
但凡有意思的事,都得有三个回合的,秋香三笑,三顾茅庐,孟母三迁,三打祝家庄,都是。我是太贪了,一踏上祖地,能有一回激动就不错了,有两回就该烧高香,哪敢奢念再而三?
之后,分上两辆游览车,一圈下来,以为行程落幕,该去早在网上预订好的酒店拿房卡了。不料,我们竟站在了天仙城背邻的王母湖边。孝南区作协主席池的告诉我,王母湖水面一万余亩,是孝南第二大湖泊。我朝湖水望去,湖泊的确不小,水也还干净,亦有水鸟起落、游弋。不知是风的作用还是水自身的原因,水面有细波,细波有光羽。池的伸手朝前指了指,说,湖对岸,就是你们的老家祝站镇。
一惊。什么,对岸就是祖地?!拿眼望去,水、鸟、波、光,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水那边,一条呈窄窄带状的深蓝色块。太美的带状,太美的色块,我的祖先就生在那里,长在那里!
不能不激动,怎能不激动。我一别半个世纪的祖地就在眼前,我重返祖地的梦想只差一水之遥了!
还是池的懂我。事实上,我生发重返祖地、提议宗亲寻根问祖的念头,多少也与他有关——他用在《孝南文学》推送完全版《倒叙的血脉》(删节版已由《四川文学》刊发)的方式,向我抛出了橄榄枝,发出了白纸黑字、一字千金的入鄂省亲邀请。池的不仅是作家、出版人和文学组织工作者,还是一位知名孝子——他以对父母的贴身孝道和伏案两年为父母写一本书的实际行动,堂堂正正,名正言顺,步入了孝感一词的本义原乡和主旨谱系。至此,我恍然大悟,把我们重返祖地的第一站安排在天仙城,一定是池的的主张。因为他太清楚了,天仙城定位的中华孝文化的孝,与我们千里迢迢跨多省寻根问祖的孝,是同一个孝。
也是孝感的孝,孝南的孝——孝祖地、孝家国的孝。
来孝南之前,我便从在老家魏上湾当过知青的大堂兄那里知道,我们的祖屋早已不存。爷爷以上老祖宗的坟茔,也是没有的。爷爷只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走了几十年了。叔爷没有亲生后人,两位姑奶奶的后人一直失联。这就是我与魏氏祖地的全部血缘关系。除此之外的关系,是四位从未落过地的云文友——孝南池的、章凌霄,祝站程文刚,胡春晖,是我的微信好友。实情如此,世情两说。所以,即便孝南没有一人招呼我们,即便我们与魏上湾彼此之间一个人也不识,我们也会以正常的心态承受,做到波澜不惊,万事平和。毕竟,回来了,在心智健全的年龄回老家了,这就不虚此行了。回老家看看——即便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是我此行也是此生的愿景底线。
活着,残留一口气,就要回来。不回来,至死,心不安。回乡,是一种信仰,一种宗教。
在城市的差异性乃至乡村的差异性越来越小的今天,说到底,我们与一个地方的关系,更多的,是人的关系。祖地之所以叫祖地,是因为那片土地诞生并奔跑着自己的祖先,是因为那方风水埋葬着一个家族悠久的歌哭与悲喜、失败与成功、耻辱与荣光、辉煌与秘密。
遥远,未知,失联,陌生,茫然,疑虑,惶恐……所有的问题,此刻,都被一个孝字解了。一个孝字,让那么多不可能变为可能,变为一而再、再而三的惊喜、激动乃至澎湃。
想一想我一路惦着的那声呼,真让人羞愧。面对大海,你那声呼,顶多只能算一粒沙子。而沙子,掺在人类中是事,掺在大海里,什么也不是。再则,我哪有什么孝行,可以让我有资格以行孝之举的名义,享受孝乡的礼遇?老实讲,即便这次重返祖地的宗族主题活动,也是多多少少夹带了私货的——我们搭行孝的车,顺道游览了岳麓书院、橘子洲、岳阳楼等几处景点。
至此,我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近乡情更怯,什么叫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当晚,孝南区文联请我们吃家乡土菜,我请大家喝存了12年的老郎酒。区人大主任姚惠萍、区委宣传部四级调研员胡咏安、区文联党组书记兼主席周娟、区文联副主席周蕾、《孝感晚报》编委黄长松、《槐荫文学》编辑章凌霄,以及区作协核心成员池的、陈清桥、梅良雄等,都来了。我们谈文学,谈编刊,谈湖广填川,谈孝道文化,不亦乐乎。
最后,很久未醉过的我,醉了,醉得失忆了。是用失去的忆,去死死记住踩在祖地土地上的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是用醉,向天上地下的先祖烧高香。
魏上湾
这一天,是公元2023年5月20日。
泊车祝站镇党委、政府办公楼前,与镇党委书记徐义刚、副书记王宏波、宣委陈舒畅等镇领导碰头,介绍彼此,叙乡情亲情,互通有无。而后,跟着一辆镇上的车,去了此行最小也是最大的目的地:祝站镇八一村魏上湾。
关空调,敞车窗,在一路的畅行中一头扎进家乡怀抱。村道铺设很好,蛛网样密布,岔道频繁。绕田让塘,几个起起伏伏,几个弯弯曲曲,就入了村,到了村委会办公平房前旷坝上。
这就是我们的祖地?这就是我六七岁时来过,阡陌纵横,溪鸣塘应,鸡犬相闻,屋墙上晒着散发出青草香的牛屎,有着田园牧歌容颜的村庄?记忆中的老家不见了,纯粹的农耕文化,变成了城乡文化交融体。一下出现了不可名状的心情,但我还是掀开车门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