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捞行动
作者: 肖小跑我喜欢文史哲,却干了金融这一行。十年来慢慢发现,用文史哲来解释金融好像更清楚。
金融通人文,但又不是讲一个故事那么简单。非要讲成小白兔和大灰狼的故事,矫情事小,误导事大。
您可以把全世界的资产看成一个蛋糕:蛋糕胚是利率和汇率,奶油是股票,裱花是另类资产——大宗商品、房地产、比特币等。这个美美的蛋糕被摔在地上时,并不会从蛋糕胚,到奶油,再到裱花这般有序坍塌,而是直接烂成一摊泥。您永远不知道它为什么、什么时候、会从谁手里掉下来。
人的理性,就像中国画中的人物:永远随性而变。如果把社会科学向数理化看齐,把“人”变成公式,假设之上再假设,理论之上再生理论,那经济学家就越来越不如牙医,央行没有通胀的数据就不会做决定了,最后连“人”都不见了。
这个时候如果向文史哲求救,大概率能解决问题。因为在这里,您才能再次看到“人”:人的情绪,人的荒诞,人的大举动、小动作。这里才有世界运行的最本质的规律。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
信息无穷无尽。求道,要去繁就简,找到本质,不要妄为。
我家附近有个废品回收站,站长是赵大爷。
赵大爷穿着洁白的衬衫,裤缝笔直,指甲缝里没有一丝污垢,看起来跟身后那座硕大的垃圾山有点不协调。
客户上门,递来的东西五花八门。赵大爷看两眼,称一称,然后递过一张写好价格的小纸条。我常常觉得很惊奇,赵大爷只用短短几分钟,就能给各种在我看来完全没用的东西贴上价签,还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
大爷说收废品是技术活,有着完整的产业链和估值方法。它要求从业人员能准确辨认出各类物品的价值,并分类打包;有时还需判断是否有必要进行一些粗加工,比如清洗干净,加工成形,确保卖出的价格高于成本。
我问大爷,您收来的东西真的都能出手吗?
他答,天下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如果有,那就是价格不对。
我接着问,可是我老听见有人说,这东西白给我都不要,贴钱也不要。这种倒贴钱的东西,您难道也能估出价来?
大爷呵呵一笑:“‘废品’这个词,本来就很主观,就像你和我眼中的‘未来’——到底什么样子、价值几何,在任何时候都会有争议。汝之砒霜,吾之蜜糖。你的草,就是我的宝。有争议就有差价,有差价就能转手。”
我马上想到了巴菲特,两位大爷做的事情差不多,只不过一个仰望天际,一个低头捡漏。
赵大爷说他最喜欢吃海底捞。不是因为服务好,而是他最喜欢捞汤底的感觉:你永远想不到最后能捞出些什么。
如果把赵大爷背后的垃圾山背景,换成金融业界,大爷就变成了“深度价值投资者(Deep Value Investor)”;他同我分享的那套心得,就是“危机资产投资理论(DistressInvesting)”。
正如香港每年必来的甩卖季,每一轮经济下行或危机,都会带来赵大爷们期待已久的资产大甩卖。甩卖的商品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有债,有股,有资产,有企业,有时还有整个国家——比如20 世纪90 年代热卖的拉丁美洲风情系列,和几年前的南欧地中海风情系列。
这些商品有的假冒伪劣,以次充好;有的资不抵债,破产贱卖;有些仅有小小瑕疵,却被市场粗心地和洗澡水一起泼了出去,就像古董市场里的“漏”。不管哪类,大部分甩卖的商品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都含有过量的债务成分,只不过发酵程度不同而已。它们就像赵大爷废品站里的废品,在多数人的审美观中一文不值,却是大爷的宝贝。
据载,每隔五六年,各地大兴土木尘埃散尽之时,都会浮现捡漏的历史机遇,错过就没了。当您看着城市的天际线月月翻新高,听着媒体专家日日欢欣鼓舞,享受着央行送来的阵阵暖流之时,黑天鹅们也正在适宜的环境里长大。
赵大爷们则在某个角落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在金融界里以“海底捞”为生的人,被大家亲切地称为吃垃圾的老鼠。
他们显然对此评价非常不满意:我们应该是屎壳郎。遍地垃圾不是我们的错,当初不负责任随便借钱的又不是我们。如今牛粪遍地,压得寸草不生;如果没有我们为整个经济除淤通渠,滚粪成球,水如何才能重新流动,国家如何浴火重生?
僵尸一日不除,水流一日不清。请尊重我们的职业。
他们在泡沫尚未吹起时安安静静,在泡沫吹至接近极限时躁动,开始觅食。他们就像收藏界捡漏的“老炮儿”,用刀子一般的眼光,剐出别人眼中丢失的价值;用狼一般的鼻子,从垃圾里嗅出花香;再如闪电一般,低价扫货入囊。
他们最好有像山姆·泽尔(Sam Zell)一样奇特的面相,让人分不清是黑道、白道,还是无间道;有像赛斯·卡拉曼(Seth Klarman)一样强大的内心,敢于在地震中的炸药库里打牌;有安迪·比尔(Andy Beal)一样的预言能力,摸摸扑克就能看到未来。当然,最好还有面对各国政府同仇敌忾,而面不改色之强大内心,就像索罗斯。
但最重要的是他们惊为天人的估价能力。在危机资产投资中,他们是独行侠,无论是收购重组,还是债股套现,寻找“不对称收益(Asymmetric return)”,是他们行动的终极指导思想。
估计此时此刻,已经开始有人围炉下料,准备开捞了。我也来点实惠的,给大家讲几个真实的海底捞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锁喉事件
除了飞人乔丹,有一位NBA球星更让我难以忘怀。他叫拉特里尔·斯普雷威尔(Latrell Fontaine Sprewell)。
1997—1998年赛季,他在金州勇士队打球,训练时他状态不佳,教练卡列西莫便开始面目狰狞,在场外跳来跳去,冲他大呼小叫。
接着便出现了惊人一幕:
拉特里尔突然张开双臂,将两只巨钳一般的手,死死卡在卡列西莫的脖子上。如果不是队友拼命拉开,一场锁喉命案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
锁喉事件后,很自然地,他当季所剩68场比赛全部被禁。他也变成了一块烧得火红的煤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第二年,勇士队迅速将他交易到了纽约尼克斯队。
1998—1999年赛季,在被交易到尼克斯队的第一年,拉特里尔又闹出了动静。这次他没有锁任何人的喉,而是创造了“黑八奇迹”。
这一年,尼克斯队做了如下重组:将他同阿兰·休斯顿共组后场,阵中配主将派屈克、“L字铁腕”拉里·约翰逊和“火锅王”马库斯·坎比。结果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该队以常规赛东部第八种子的身份,首轮淘汰东部常规赛第一种子热火队。如此大逆转的“黑八奇迹”,在七十年中只发生过五次。
2003—2004年赛季,他又被换到森林狼队。他再次率队取得58胜24败的西区最佳成绩,闯进季后赛第二轮。
拉特里尔有句感慨:“我犯过错,那又怎样;别人说我是美国噩梦,我说我才是真正的美国梦(People say I'm the American's worst nightmare,I say I'm the American dream)。”
在市场这个赛场上,也有很多像拉特里尔一样的企业,犯过错,被罚下场,等待愿意给多一次机会的球队出现,再还世界一个惊喜。
它们就像那件葵瓣洗,看起来大块开裂,还有点变形。但总会有行家在沙砾堆中将其一眼锁定:这彩头、这器形、这胎质、这品相,这是北宋哥窑,一定要想办法拿走。
这样的行家,本来应该是银行。银行是实业的风控官。它放出的每笔贷款,都是以利息为价码,把各行各业的风险转移给自己。它对企业的了解本应如了解自己的五个手指头,本应靠着这份手艺来驾驭周期——经济上行时,锦上添花;经济下行时,雪中送炭。
奇怪的是,银行业界大部分时间却在被周期驾驭:经济上行时,过度乐观,帮助企业轻松负债;经济下行时,又过度焦虑,一点风吹草动便作鸟兽散。不要说捡漏了,把璞玉扔进沙砾堆的,有时恰恰是银行业界。而愿意在沙砾堆中捡漏的,只剩下那些非主流人士。
比如马里克。
马里克,美国海军前军官。三十岁退役后,他开始重新思考人生。
他想在和平时代,寻找一份和“军事”最接近的职业,来成就自己后半段人生的辉煌。于是他发现了受压资产收购。
随后的十几年里,他拿到MBA 学位,杀进华尔街,完成了百亿美元的受压资产收购。之后他独立门户,成立私募基金,把根据地放在新加坡;从东京到雅加达,用海军特遣SEALS 才有的警敏,深度侦察,寻找目标。他说这和当年执行任务时,在空中寻找攻击目标的感觉是一样的。
1999 年,他把侦察范围圈至泰国,目标锁定一家专为米农生产小型柴油机的泰国企业——泰国引擎制造(Thai EngineManufacturing)。
1997 年亚洲金融危机后的曼谷,街上依然平静,除了几个“停业甩货”的牌子在风中摇晃,并没有生化危机游戏中的灾后场景——大规模金融杀伤武器扫过的痕迹,都是内伤。
柴油机厂厂长是一个黝黑瘦小的中年大叔,就像贫困县里的村干部,日日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盼望着投资者来救厂于水火中——不论国籍,不管信仰,就算他们是曾经攻击泰铢,陷自己于破产境地的做空军团们。
马里克走进会议室,全体员工起立,双手合十,鞠躬长达半分钟——这大概是泰国人能想到的最高接待规格了。
落座后,厂长开始播放公司宣传片。画面上,一个泰式超人“引擎人”,用该公司生产的柴油机,将一捆谷子整片割下,把祸害村庄的村头一霸当场砸晕。这是经典的泰式幽默——将悲剧化为喜剧,人生本来就是悲喜交加。
宣传片结束后,幻灯片上展示出公司的财务数据。马里克在心中迅速估算未偿债务、现金流和几块重要资产的估值。估罢心头一动:这很有可能是个“漏”。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有其他人来看过你们的财务信息吗?
厂长说,有啊,他叫索罗斯。
没错,就是那位做空泰铢,使泰国央行破产,置泰国经济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索罗斯。击垮泰铢后,他把从泰国人民手里拿走的钱,又投回了这片他曾“大开杀戒”的土地上。第一个动作,是联合安然和恒康保险(John Hancock),注资五千万美元,增持近五亿美元垃圾债,聘请当时美国经营小型钢厂最成功的美国钢铁动力公司(Steel Dynamics)担任管理层,高调投资泰国已破产的大型钢厂泰国那空泰钢铁集团(NSM)。《曼谷国民报》称之为“天作之合”。而索罗斯在几个月后,悄无声息地退出。紧接着,NSM五亿美元高收益债全数违约。
厂长说,索罗斯的人那天来视察,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上面列有索罗斯认为最具投资价值的十家泰国公司。厂长骄傲地说,我们排在第一位!
马里克故作平静地继续问:他有要求董事席位吗?
厂长睁大眼睛接着说,你怎么知道的?他确实提出了这个要求,我们也接受了。有个这么有名气的外国人做董事,不是很有面子嘛。
讲到这里,马里克停顿了一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中的故事。
有个人很想发财,于是每天向上帝祷告,希望能尽快脱贫致富。上帝终于被感动,给了他十个金币和一张纸。上帝说,纸上有十家店铺的名字,你每家投一枚金币,就能变得富有。
他拿起名单一看,心凉了一截——十家全是快破产的,但他还是虔诚地按照上帝的指示,每家各投一枚金币,变成十家店的股东。几年后,上帝挑选的这十家店铺,全部起死回生。他把手上的股份卖掉,赚了1000枚金币。
马里克说,那一刹那,我觉得索罗斯就是我的上帝,他已经给出了那张神奇的清单。1997年那场金融危机,对泰国的米商们,是塞翁失马之福。泰铢崩溃,他们能以比竞争对手便宜一半的价格出口大米,成了危机中的赢家。大米出口蒸蒸日上,农机需求自然水涨船高——这家柴油机厂就是“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