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野趣留乡愁

作者: 侯志明

成都的雨

对我这样一个出生并长大在荒漠草原的人来说,成都的雨是别致的。

成都的雨完全不同于家乡的雨,除夏季的极端天气外,一年四季多数时候是润物无声的小雨。

在我的家乡,年降雨量大概在130毫米左右,超过250毫米的年份极少,雨是相对稀缺的资源。一滴雨下下来,无论是经过树梢还是径直穿过空气,都会在泥土中滴出小小的坑,大如纽扣,小似黄豆,好几天不会消失;即使滴在石头上,也要带上泥土的印迹,这是雨的踪迹吧,仿佛在告诉人们:“这次我们下得不少呢!”

成都的雨不是这样的。成都一年中从天上降下来的雨几乎是我家的十倍。没有风尘,每一滴雨都是洁净的,落到地上也不会留下其他痕迹。

我家的雨总是和冷空气裹在一起的,下着下着,雨就会变成冰雹;也总是和风裹在一起的,所谓风雨交加一定说的是我们家的雨。成都偶尔会有疾风暴雨,有时甚至非常狂躁,但不经常。当成都下起这样的少见的雨的时候,我常常辨不清南北东西,更不知身在何处。

我家的雨,也经常是雷声大雨点小,有时候浓云密布电闪雷鸣,看着盼着要下雨了,却滴了一两滴,就随风而去无影无踪了。有时候下着下着就下出了太阳,真的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后来我发现,我家的雨是急就的,成都的雨是充分酝酿的,是要先把云彩一缕一缕地拼块,一块一块地铺开,一层一层地摞起,才开始慢慢地下。因为准备充分,一下就是两天三天或者更长。

“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杨万里的这首诗虽不是写给成都的,可成都的雨与之类似,不分季节。

在成都的雨中漫步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成都的雨是十分柔软的,落在身上几近没有感觉。它很温柔,很绵软,即使冬天也没有多少冷意,却总像有一只手在轻轻地轻轻地抚摸。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北方的感受。如果在享受着这种感觉时,还有闲情逸趣留意你的前后左右,你会看到挂在尖尖的青草上的雨滴,那样晶莹剔透,像刚出生的婴儿酣睡在母亲的怀抱里,不用担心风的干扰。你会看到紧紧抓住一朵鲜艳玫瑰或者莲花不松手的一连串的雨滴。落在所有花上的雨滴几乎都是一串不是一滴。不知是花迷住了雨,还是雨迷住了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会忽而出现在你的眼前,忽而出现在你的脑海。

在成都的小巷或者公园,你还会看到,穿着短裙或者旗袍,打着一把伞在雨中缓缓漫步的女子,你一定会把她想象的像这小雨一样柔软、细腻;一定从她轻盈缓慢的步履想象过她的美丽和忧郁。想着想着就会进入民国的文人在我们的心上刻下的那种特有的情调。是的,就是一种情调,附着诗意的情调。此时,就连知了也会痴迷地忘了歌唱,静静地陶醉去了。

小雨,也许是因了自己的细碎和准备充分,下起来就没有要停的意思。老成都的市民,可能都读懂了唐寅的那首“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的词,也可能最知道成都的雨的习性,所以他们从不等待雨停了再走出家门去。他们总要在公园里头、小巷深处撑一把大伞,或者坐在湿不了身的屋檐下,穿个短裤汗衫,趿拉个拖鞋,翘起二郎腿,有一下无一下摇着蒲扇出来品茶、打望、摆龙门阵、掏耳朵。细雨中,密密麻麻的大厦高楼也不像往常那么晕眩,脚打后脑勺的生活节奏也会放慢。你会觉得,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成都。

所以,成都的人,即使这样的雨连续下个十来八天也并不烦躁。有这样的景致烦躁什么呢?

就连成都的农村也会在细雨中展现出一幅头戴斗笠身着蓑衣点缀在花草中的油画般的美丽。仿佛王建的“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写的就是雨中的成都一景呢!

如无雨中漫步的经历,是无论如何读不懂成都和成都的这种诗意和情调的。这种情调只能生长在类似成都这样的雨中,或者类似这样雨中的成都。很难想象北方能出现这样的情调。

成都说自己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若问为什么?官方会一本正经地告诉你。既宜居又宜业;民间会绘声绘色地告诉你。既好吃又好玩。而我却总以为这样的答案太过简单、功利而并不完整,至少还得加一句:有诗意有情调。包括这雨中的诗意和情调。

这也恐怕是自古以来文人的共识。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是写成都写得最好的一句诗,但是,如果你认为这是写成都的花,那就错了,杜甫写的是成都的雨。

成都的雨是恰到好处的,是浸泡在诗画里的,是令人陶醉的!

成都听雪时

我从来不曾听到过雪的声音,在成都这场罕见的“大”雪之前。

这场雪一定给成都人带来不少惊喜、欢乐,也留下了十分闹热的印记。仅从微信被反复的刷屏就足见其受关注的程度。下到成都的雪,受到如此热情的款待,不知他处有过否?也不知是否有点受宠若惊?成都却着实因为这场雪兴奋了一天。

看成都的雪,不, 应该是听成都的雪。成都的雪稍纵即逝很难看到,只能听。听人们的惊喜惊异,听人们的赞美抒情,听人们的小题大做。用一句成都的方言说,一时让人搞不懂是成都闹麻了雪,还是雪闹麻了成都。就在这热闹非凡的时刻,我看到了山西作家、挂职四川的李俊虎先生写的一首打油诗,名曰《蓉城初雪》:“成都初降雪,拥书懒出门。满城雀跃者,不是北方人。”

这首诗我为什么记住了,因为暗合了我当时的心态。由是,想到了塞北的雪、老家的雪。

的确,对于一个北方人,至少在我塞北的老家看来,成都的这场雪,是不能称作“下”的。只能说“飘”了点雪花,或者连“飘”也谈不上,只能说“斗了点清雪”。是的,是“斗”,这个字很准确,有点逗弄、戏弄、逗你玩儿的意思。下,是持续不断的、厚厚实实的、无声无息的、遮天蔽日的、到处弥漫的。我出生在雪域高原上,从大人们的对话中早已懂得了“斗”“飘”“下”的含义。他们经常会说“斗了一下午的清雪,晚上又飘了那么多雪花,夜里要——下——了”。他们会把“下了”两个字的声调拉得很长,那当然是在强调判断的准确。我就会明白,也许只要个把小时,雪就可以把多彩的大地涂成白茫茫一色。

如果连下好几天,大地会被雪厚厚地完全覆盖。没有大风,雪会纹丝不动地趴在地上。只有风来了,雪才会被吹到沟里、墙下、山崖边,或者依托一丛丛相连的荆棘,自己堆积成一座雪山。

雪覆盖了大地后会给所有的动物带来生的困难,但给我们漫长的童年岁月也带来了不少的欢愉和闹热,这种闹热绝不是成都式的。

野兔子是草原上的一种小动物,平时难得一见,但在大雪覆盖了草原后,到处可见。雪停的清早,它们就会急急忙忙地跑出来觅食,就会把自己鲜明的足迹清晰地打印在雪地上。你若跟着雪地上的蹄印走,一定会找到它的老巢,活捉一两只也绝不意外。饿极了,它们会不找自来,悄悄地潜入你家的羊圈牛圈马圈或者柴草垛里。如果你有准备,先把门关了,那一定是瓮中捉兔。肉可以大快朵颐,皮子还可以做成帽子、手套。那时你真会感谢大雪的恩赐了。

树上积雪后,鸟也失去了最后的觅食处。这时,只要你用铁锹铲去了覆盖在地上的雪,露出黑色的土地,哪怕只有一小片,也会白黑分明格外显眼。鸟的眼一定比人的尖,它们会立即发现,等你一离开,马上就一窝蜂地涌来。这时,你只要放上捕鸟的器具,就会有不小的收获。捕鸟都有什么器具呢?说来也简单,只是一块安了套线的木板。这些“器具”谁发明的我没有考证过,但我们用的都是自己做的。随意找一块两尺多长、半尺多宽的木板,铰几根马尾上的长毛(最好是白色的),然后把马尾毛两根并一根,搓成线,做成一个鸡蛋大小的、可以收缩的小圈,用锥子在木板上锥一个半厘米深的眼,把小圈的一头塞到那个眼里,再把一小块蘸了水的棉花填进去,用锥子锥实锥紧,放在外面冰冻,器具就做好了。把做好的器具拿到铲出来的土地上,用土虚掩一下,使鸟们不至于害怕,然后撒一点小米之类的鸟们爱吃的食物,你就可以躲起来了。你会看到一波一波的鸟飞过来,落下来,疯狂夺食。这时,总有鸟会被套住,且越挣扎越紧。这时你就可以冲过去整理你的战利品。往往不是一只,有时候会是两三只。收获了这一波,再等下一波,如是往复,一天下来,最多时可以捕获几十只。我记得那时我们捕获的大多是画眉、麻雀等。也套过野鸡之类的,除了需要更结实的工具,套路是一样的。

这几年,北方的雪也在减少,而人们保护动物的意识却在增强,曾经的捕鸟野趣也就随着我们这代人童年的消失而消失了——而且也早该消失了。

我们的村东有一条河,冬天会形成厚厚的冰,雪一下,冰面分外得滑。那是孩子们天然的滑冰场。整个寒冷的冬天,孩子们的大多数时间在这里度过,每天几乎要到冻红脸冻痛脚肚子饿才悻悻地走回家。这种玩法在北方至今还能看到。

有一年,雪大,几十只野黄羊从北山上冲下来,在人们的追赶下,有一只跑上了冰面。出乎意料的是,在雪地里、土地上飞奔的黄羊,一踏入结冰的河面,就完全不能自主了,一动就摔倒,摔了几次,或者是摔痛了或者是摔累了,只好一动不动地趴在了冰上。看到这一幕,追逐的几个年轻人激动万分,如获至宝,解下自己的裤腰带,牢牢地拴在羊角上,准备把它拖出冰面,拖回到村里。他们没花多大的力气就把猎物拖出冰面,可哪里料到,这头黄羊一离冰面,就展示了野性的力气和威猛,连冲带突,几下就战胜了几个手提裤子的男人,扬长而去了。这几个男人也因此成为一个笑话,常被村人说起。

雕雪人,也是童年时年年要做的事。我说是雕雪人而不是堆雪人。我们家的雪厚实而粘连,时间长了,会挤压得如冰块。只需用铁锹切割一大块雪,把它立起来,然后用工具精心雕出一个完整的人。完全不似鲁迅说的堆一个上小下大、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的雪人,而且还要谁家的大人来帮忙。我就曾独自做过高达两米多的雪人,找一个旧帽子给它戴到头上,安两粒羊粪当眼睛,安一粒马粪做鼻子,插两个树叶子当耳朵,然后掏一个大大的嘴巴。这件事一般是在腊八前做,腊八的早晨要把红粥喂进它的大嘴里。寓意是什么不知道,但那白的雪人,红的粥,对比分外显眼,如今依然藏在记忆深处。

北方的冬天,下了第一场雪后,家家户户就陆陆续续开始杀猪杀鸡宰羊了。如果不杀,天太冷,所有的动物都会一天天瘦下去,这一点不比四川,要等到春节前才宰杀。那时也没有冰箱冰柜,杀好的鸡羊猪就只能埋进雪里保存,就如南方只能烟熏了保存。这样的事我没少参与过。先在地下铺一层干净的雪,把要埋的肉放进去,再在上面盖一层干净的雪,然后在雪上面浇一些水。这样,一个坚固的冰窖就形成了。没有专业的工具,是无法轻易打开的。所以也从不担心狗之类的食肉动物的侵害。这种天然的雪藏方法怕是如今号称最环保的冰箱也无法比拟吧。

雪,是大自然赐予人类的一种独特资源。在赐予资源的同时,也赐予了一种独特的生存方式。

成都听雪时,我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早就跑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是雪的故乡。那地方,不似成都,雪是从不稀缺的。而在新年之际,把这种北方独有南方奇缺的东西作为一份礼物赐予了成都,我便觉得大自然对成都的偏爱有点露骨而不含蓄了。

凡是赐予,都须感恩。而成都人的闹热是深切饱含了这样的意蕴和情感的。

雪落无声却有痕,这是在北方,可以看。

雪落有声却无痕,这是在成都,只能听。

瞧吧,2021年这场早来的雪,一定是丰年的吉兆。

成都的春

立春一过,我总要向外地的朋友发出邀请:来成都玩儿,不要错过最美的季节。多少年来一直如此。

是的,在我看来,立春前成都太过寒冷,立夏前后又太过炎热,只有立春过后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不冷不热气候宜人,万紫千红景色迷人,是成都最美的季节。

成都的冬天是由立春的到来宣告结束的,此后气温出现明显变化,会从原来的十摄氏度以下,一下子升高到十几摄氏度甚至二十摄氏度,弄得很多还包裹在大衣大氅里的人措手不及。但不是所有人,尽管还有乍暖还寒的日子,一些如春一样蓬勃的少男少女们(也许不完全是少男少女)会相时而动立即换装,短衣短裙短裤、蕾丝长袜,还要将本来就遮不住肚皮的衬衫挽个疙瘩,悬在肚脐眼之上,千方百计亮出更多白嫩的肌肤,充分沐浴春光汲取春的养分。感觉整个城市陡然间因之而青春了很多清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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