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温驯地走入那个元宵良夜
作者: 邹世奇不要温驯地走入那个元宵良夜
《红楼梦》写了好几次过年、好几次元宵节,但是,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是书中第一个元宵节,也就是“荣国府归省庆元宵”那一回。元妃新封了贤德妃,要回娘家省亲了,那时正值贾府财力最雄厚的时候,于是大兴土木加盖省亲别墅(大观园)、大肆装饰铺陈。书里是这么描写那个元宵夜的:
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 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 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幙,桂楫兰桡,自不必说。
元妃的銮舆进了家门,与按品大妆的贾母、王夫人们叙了寒温,游园、赏灯、给园中各处赐名毕,她要宝玉和众姊妹们作诗,以刚刚定下来的各处匾额为题。这是命题作文,是应制诗。书里写道:“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黛玉的心态,是少女的逞才使气、天真烂漫,坦荡的骄傲,任性的虚荣,并无任何实际功利目的,然而真实的外部世界却要复杂、残酷得多。
这场诗会,元妃最想看的,其实是宝玉的诗,她命他一人作四首。那是她在闺阁时悉心发蒙的胞弟,她当然想看看他的学问才情到了什么地步。宝钗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在宝玉抓耳挠腮时前去点拨他、襄助他,助他交上一份像样的作业,好让元妃高兴、欣慰。
黛玉也看到了宝玉的捉襟见肘,毕竟他是那个后来常常在海棠诗社中落第的人。黛玉的做法是:“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因不得展才而郁闷、技痒的林黛玉,以这种方式帮了宝玉,也多少施展了自己丰沛得无处安放的才华。
元妃评下来,“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宝玉的四首中,又指黛玉代做的“杏帘在望”一首为冠,并因为这首诗,把已经定名的“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至少在读者这里,黛玉还是展才了。
但是,接下来,元妃从宫里送来赏赐,宝玉和宝钗是一等,都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黛玉同迎春、探春、惜春次一等,只有宫扇和红麝香珠。贵妃指婚的意思已很明显。问题肯定不出在薛、林二位的样貌上,因为前文有“贾妃见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那一定是出在二位在诗会中的表现上。
在元妃看来,薛、林两位表妹都对宝玉好,但是方式大不相同:宝钗点拨宝玉的做法,既体贴了元妃期望看到弟弟成才的圣心,又润物细无声,没有逾矩;而黛玉自恃才高,公然为宝玉替考,这做法未免过于跳脱,有些目无尊长了。要知道,在那间明烛高烧、亮如白昼的大殿里,地上站满宫女、太监,他们都是贵妃的耳目,林黛玉又不是武林高手黄蓉,她那点小动作、小聪明,如何能瞒得过贵妃呢?
再看二位的诗:
凝晖钟瑞
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世外仙源
林黛玉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杏帘在望
林黛玉代拟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宝钗的诗,帝城、华日祥云、莺出谷、凤来仪、文风、宸游、孝化、归省、睿藻仙才、自惭,字字句句都在颂圣,态度恭谨,用典工稳,文风端丽,是最最标准的应制诗,哪怕以最严苛的标准也挑不出毛病。再看黛玉的诗,她也称赞元妃了,也颂圣了:“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也是很漂亮的应制诗。但是,“名园筑何处”以问句开头,起得就比别人高明,“仙境别红尘”出尘脱俗、飘飘然有仙气;“借得”“添来”很有巧思和想法,“山川秀”“景物新”眼光高远、境界阔大。相比之下,后两句的拍马屁、颂圣就显得有点刻意为之、漫不经心的味道。
至于《杏帘在望》一首,元妃既“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还知道黛玉为宝玉“替考”,如何会不知这一首乃是黛玉的手笔。之所以评这首为冠,是因为这首诗实在是出挑:前三联只是写自然景物,首联中“杏帘招客”“山庄在望”,没有写到人,但景物背后分明有人、呼之欲出。颔联和颈联写田园风光,画面生机勃勃仿若有光,色彩丰富而有层次,甚至还有丰收在望的气味。关键是诗人描绘这幅画面的笔是那样的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尾联点题了、颂圣了——“盛世”,但结论却是:盛世没有饥馑之忧,干嘛忙着劳作呢,不如看风景、不如游玩、不如作诗。多么超脱、多么不羁,真诗人之语啊。
诗言志,很难掩饰,何况黛玉根本没想掩饰。
她的两首诗都像一个恃才放旷的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得者写的高考作文,前面天马行空写自己想写的,结尾给阅卷老师个面子点个题,由于作者实在是才华横溢,凑在一起天衣无缝,仍是一篇满分作文,但读起来感觉和宝钗那篇满分作文是大相径庭的。区别在于态度。宝钗是在亦步亦趋地虔诚颂圣,而黛玉的自由灵魂不是应制诗可以羁绊得住的,她的颂圣只是应景而已。
这种区别,阅卷老师元妃自然感觉到了。元妃封的是“贤德妃”,自谦之词是“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应该是认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而黛玉自由独立的精神、洒脱灵动的才情会给人一种“非池中物”之感,与宝钗相比,她身上太少奴性,这是会让元春这样的上位者感到不安、不快的。可怜黛玉原本还打算要在这个夜晚展露才华、折服众人。少女心性的她还不懂得,日常生活中,思想、才华这种东西,讲究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是要展示给同类,展示给欣赏自己的人看的,否则就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甚至灾祸。
一直以来,对于与宝玉的关系,黛玉专注于和宝玉的恋爱,两人有深度的精神交流,可以共读《西厢》《牡丹》,宝玉一早认定她是知己,对林妹妹魂牵梦萦,黛玉是真正意义上的“愿得一人心”;而宝钗专注于经营婚配价值,处处“随分从时”,以“热闹戏文、甜烂之食”讨好贾母,对平辈姊妹们应酬周到,守牢一个“端庄贤良”的好人设。然而这些都不能决定“木石前盟”或“金玉良缘”哪个最终能在世俗婚姻层面实现。
因为那时候,婚姻的决定权在长辈手里。可以决定宝玉婚姻的是两个女人,祖母贾母和母亲王夫人。在贾母,黛玉是她过世的“最小偏怜女”贾敏的独生孤儿,是心肝的心肝;宝玉是她在孙辈中最偏爱之人。在她心中,“两个玉儿”是一对“冤家”。高鹗续书中,贾母为了家族利益放弃了黛玉,为宝玉迎娶了身体更好、性格更适合的宝钗。这是不可能的。以老祖母的眼睛看去,她不会觉得黛玉的身体差到无法胜任宝玉妻子、当家主妇的地步;她了解宝玉、黛玉两小无猜的感情;她更无法接受把一个体弱、性格敏感、没有娘家的黛玉嫁到贾府之外的人家,在她离世后任人欺凌。所以,她的选择一定是:将她两个最爱的、彼此也相爱的孙辈组成一对。
而王夫人在宝玉婚事上的倾向,不必说宝钗是她胞妹的女儿、她的嫡亲外甥女;也不必说宝钗守愚藏拙的处世方式有多合她的意就说一点:宝玉爱黛玉,爱到黛玉一句话可以让他在情绪上下地狱、一句话又让他上天堂,别人一句“林姑娘要回南去”就能要了他的半条命。世界上哪有母亲会愿意让这样的姑娘做自己的儿媳妇呢?所以王夫人一定会力挺“金玉良缘”啊。
如此,本来“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势均力敌,贾母更有地位和智慧,而王夫人更有时间。但在这个元宵节之后,情势变得严峻起来。宝钗的“停机德”被看见了、选中了,而黛玉却为她的“咏絮才”悄然付出了代价。王夫人多了元妃这一最强有力的同盟。君权高于父权、宗族权,皇妃是可以下旨赐婚的啊。我们不知道“木石前盟”成空究竟是因为黛玉早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是,元妃倾向于宝钗,这在某个阶段是悬在宝黛姻缘上空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面上花团锦簇的元宵节,暗地里却是激流暗涌。那时红楼人物们还不知道,在他们温和地走进的那个元宵良夜,有三个人的命运被悄悄地改变了。
葬花与扑蝶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红楼梦》里的赏花天是这样的:满园里袖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这段话所在的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是《红楼梦》最有名的章回之一,在这一章里,黛玉写出了国民度甚高的《葬花吟》,而宝钗的一个言行细节,成为“红迷”诟病其人品的主要证据。
落红成阵,黛玉独自葬花,这个画面几乎定格为黛玉的精神写照。葬花这件事不是曹公首创,历史上明文记载葬花的人是唐寅。《唐伯虎全集》附录《唐伯虎轶事》卷三载:“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徵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寅和沈石田韵三十首。”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贾雨村所说“秉正邪之气而生者”中就提到了唐伯虎,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中,秦可卿的卧室里挂着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可见曹公是喜欢唐伯虎这位狷狂的文人的,并把他葬花的行为移到了黛玉身上。
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就有“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可见黛玉葬花并非兴之所至、偶尔为之。今天的读者处在一个快节奏的生活状态里,看葬花这种行为未免觉得矫情,温和点的大概也会将之目为一种行为艺术。但是返观书中的人物、情境,黛玉是个会等燕子回家才放下帘子的人,她尊重一切的生命,一切美好的事物。她深深地体味并伤悼“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在中国传统中,人生一世,死了至少要装殓,以一口薄棺承载,然后掩埋,不能裸埋;所以传说、戏文中才有那么多卖身葬父的故事。对于落花,唐伯虎敛以锦囊,林黛玉敛以绢袋,都是这个意思。葬花,是对热烈、芳香、短暂的生命的爱敬和悲悯。宝玉说:“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说:“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可见她对“干净”的追求比宝玉要彻底,对生命的尊重和怜惜也比宝玉要彻底。
黛玉作《葬花吟》,宝玉听得在山坡上恸倒,因为他听懂了其中关于美好事物终将归于尘土的大悲哀,“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是“物哀”,是“色空”,也是“无常”。宝玉这个来人间历劫的青埂峰下顽石,注定要目睹青春、生命和一切美好事物的毁灭,直到那“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结局。他心领神会却难以言传的巨大不幸预感,被颦儿以诗歌咏唱出来了,试问他如何能不大悲大恸?如何能不视颦儿为灵魂知己?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呼吸而领会之者,唯宝玉一人而已。”“呼吸而领会之者”何止宝玉一人呀,至少要加上黛玉吧。
在这赏花的良辰美景中,女二宝钗是怎么度过的呢?
书中说:“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大姐儿、香菱与众丫鬟们,都在园里玩耍,独不见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难道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等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撂下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一想,……想毕,抽身回来,刚要寻别的姊妹去……”
如果说黛玉是习惯solo 的,那么宝钗就是习惯social 的。有人说,宝钗不是在串门,就是在去串门的路上,非常准确。晴雯就曾背后diss 宝钗:“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半夜三更的不得睡觉!”书中更有午睡时分来怡红院串门,坐在熟睡的宝玉床边绣鸳鸯的名场面。黛玉与她“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宝钗的反应是:“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从二十七回这段叙述也能看出,宝钗是非常合群的,一大早和姐妹们一起赏花,看见黛玉缺席就要去“闹了他来”,发现去黛玉处时机不对马上就又要回到姐妹们中去。与黛玉的孤独相反,这是一个很少独处的人,她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社交上,花在了赢取好人缘、好名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