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过生命的荒原

作者: 越庭

人行至耄耋,周身是困局。外婆生病之后再没笑过,“我”看到她每一天都在努力过活,可总会有各种内外因素,让她不畅快不舒展,活得皱皱巴巴。本文把时间设定在阖家欢聚的“年”,对于外婆来说,这又是一个难熬的冬天,对“我”来说,这是一次结局未知的重逢。过去和现实的交响乐在两代人的缝隙间奏响,直到一个人走出了时间,才发觉生命是个轮回。

书写老人,以回忆的温暖及现下的无奈,还有未来的祝愿。我期望用简单的文字记录下老人的青春和黄昏,除了参透一些“徒劳无功迎接黑夜”的真相,更想展现“把用坏的生活掰直”的勇士精神。在荒原之上,无人可以幸免,除去行尸走肉和重生勇者,留下的大多数是像外婆这样被现实苦痛架着往前走的人。她的故事便是她们的故事,每位老人都是一座行走的迷宫,虽然步调各异,但都留下了在这个世界的痕迹,并给予后来者力量,生发出希望。

她的手布满褶皱,皮肤从富有弹性到粗糙黯淡,也不过须臾几十年。我将她的手贴放在我的手心,就像两段人生叠合,而后轻抚摩挲,用指腹触感去感受那段岁月无言。

鼻梁两边,她的眼窝深陷,像两口干枯的井,望不穿故乡,窥不见希望。她的瞳孔略显浑浊,泛着微弱的光;凌乱错落的睫毛下,眼神落寞,偶尔仰起头,又不知在眺望何方。内心波澜起伏之时,她的眼里泛起淡淡的泪花,随之在圆鼓鼓的脸上,滑过两行清泪。

余华对于“命运”曾有一番独到见解:“一个人和他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他们活着时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死去时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我童年记忆中的那位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下笑得十分生动。从婴孩粉唇到少女红晕,从徐娘半老到身康体健,一步步,到如今有了皱纹的堆积,身体的负累。我只能感慨一句,岁月也是败过美人的。到年老时,回顾这一生,她看过儿孙满堂、阖家欢乐,也受过此间秋凉、寂寞无声。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橘粉色云彩,应当是父母安在时的温柔轻曼心境,还有子女成家时的心潮澎湃。这样的命运,算得上平凡且完整。

老人家这段时间许是减少了活动,又加大了饭量,腰间的赘肉又增加了两圈。这样的形容放在她身上,我欣喜不已,这也是唯一能让我舒心的地方。先前听惯了母亲和她在电话里的絮絮寒暄,我只晓得她今年变得格外敏感,常常泪流不止。母亲的一通电话打来,扰乱了我假期的加班计划。

“听说你今年过年又不回家了,她哭得很厉害。”

我听完,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当天下午便跟公司请了一周的年假。

连夜订好票,我赶上第二天破晓时分的火车。

那趟火车坐得我格外煎熬,不是因为身旁围着一群抠脚大汉,也不是因为路途遥远,餐风饮露,只是因为心中时时浮现那位老人家的身影。她的旧时容貌、步态体态,她对我的语重心长,一阵一阵,涌上心头。

火车开到市里,我匆匆忙忙赶下站,还是错过了唯一一趟回乡镇的火车。几经折腾,我最后在县城的亲戚家借宿一晚;第二天回到镇上,才发现老人不在家。我坐在门口的长脚凳上,盘算着怎么安排这几天的日子。未过多久,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急促笨重。我歪头一看,是外婆回来了。她见到我,就紧紧抓住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脸上笑容满溢。

老人家看到两年多没回家的外孙女突然回来,喜极而泣,眼眶的热泪在打转。后来听她给我说,她昨晚在家里坐立不安,就盼着我回家。她本就腿脚不便,期间还几次折腾,自己蹒跚踱步到路口,望她的外孙女,怎么还没回家?那条街因为修路,中间隔断了几截,到处布满坑洞,大小石头散落一地。我想着一个老人家,怎么也望不到想见的人回家,心里该有多着急。

她说自己彻夜未眠。其实昨天下午大姨娘跟她交代过我暂时回不了家,然后就独自出门了。老人家兴许是耳背没听到,自己一人焦灼许久。她紧握着我的手,还一个劲地责怪自己,说不该让我长途奔波,万一在路上迷路了怎么办。可是我手里握着手机,又怎会真的迷路。老人家虽是无谓的担心,但这份牵挂,我悄悄收下了。

从年轻的时候,外婆从川渝交界处的熊家槽村嫁过来。熊家槽属于重庆外县,而我的外公住在四川省开江县的大茅坪。当时步行要走上大半天才能到,而今山上修了盘山公路,开车半小时就能抵达。有一年过年,我跟着舅妈去她的娘家走亲戚,她告诉我外婆也是这里的人,由此我对这里才留下了零星印象。

熊家槽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依山傍水,风景甚好。冬天的时候很冷,可能山窝正好为冷空气提供了居所吧。几十年过去了,这里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新修的水泥路,供人们往来方便;街上都经营着小吃食和服装店,供给本地村民生活。外婆的祖屋已无迹可寻,我望着这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发起呆来。

隔天回去后,外婆就问我有没有见到村口的二姨姥姥,我茫然,后来才听舅妈说二姨姥姥因为腿上有残疾终身未嫁,为此外婆留下了一生的挂念。她总是想回家去看看自己的二妹,因为妹妹膝下无后,身旁又无一人可依傍,晚年生活想必凄清寥落。于是外婆特意拜托了村长一家代为照看,每年给些钱也算作补偿。担忧归担忧,其他的繁杂事务还是要由村长操持。外人总是不比家里人的。老人家同我念叨起这话。她年纪大了,跋山涉水回娘家是不现实的,只能心里承托着想念。

除了二姨姥姥,外婆还有一个小妹妹,我们叫幺姨姥姥。她的父亲,我的外曾祖父是个穷秀才,娶了一个农妇为妻,两人是包办婚姻,结婚后不容一处,常常相顾无言。后来,外曾祖父仕途不顺,脾气越发急躁,对外曾祖母也越来越暴戾,最后干脆将她扫地出门,留下三个嗷嗷待哺的女娃娃。那年,外婆十三岁,年纪轻轻便担起了照顾两个妹妹的责任。在家里,挖土种菜,浣衣做饭,屋里屋外收拾整理,无一不是经她之手。日复一日,她只是一味将人间琐事的寒凉慢慢掰开,然后细细嚼碎吞咽进肚。

外曾祖父高中无望,一度沉迷于吃喝嫖赌,家势倾颓已成必然之势。为了纾解家中困境,他竟然将自己的女儿狠心卖了出去,东家便是我后来的外公。像所有的女子一般,外婆未曾与郎婿谋面,不知其是何许人,何种性情,相貌平庸或是出众,身有万贯家财还是一文不名。这是一场巨大的赌博,转身便没有回头路。

“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十五岁那年,春节刚过,正是早春料峭时节,她如约启程了。有道是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却没有人家,途经万州城中,只见桃李愁风雨。

好在我的外公是个干活的实在人,黑瘦精干,整日扎根煤矿,不见天日。在外公很小的时候,他便没了爹娘,于是到处流浪,后来在家中二叔的帮扶下进了煤矿去挖矿。一转眼便成年了,这些年他也攒了一些钱,开始谋划自己的终身大事。二叔的妻子是外县人,于是暗中为外公外婆搭了红线。

外婆刚嫁过来的时候总是想家,她想念两个年幼的小妹,担忧她们的生活无人照看,害怕暴躁的父亲在外面横生事端。就算相距甚远,仿佛他的余威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外婆都寡言少语,欲语泪先流。

她适应了新环境新家庭后,便开始了一生的艰辛旅程。她每日起早贪黑,揽活上身,承包了家中大小的农事琐事。外公晚年的时候生了肺痨,家中医药不断,拿回来的银钱也一年年递减。外婆不仅要照顾丈夫,还要加紧干活,维持一大家人的生计,拉扯六个孩子的生活。等孩子们大一点了,就帮着她做农活。水田,山坡,菜地……凡是有农活儿的地方,便有她的身影。人至暮年,必是积劳成疾,病魔缠身,她每日承受着周身病痛,想喊喊不出来,想哭无人倾诉。

我这次回家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状态一落千丈。疫情带给她的心魔至今未消歇。她害怕得要命,生怕一个不小心染上了疫症,像镇上一群老阿婆传言的那般,会被人带去烧了埋了。我耐心同她解释,不曾有这种事情发生,镇上的人口少,疫情传播的风险极低,如若真的染上了,也会由医生护士接往县城医院诊治。

大家都在外打拼,年关将近才能赶回家看一看这老母亲。平日家里只有大姨娘和她的小女儿,小女儿名唤芽芽,是大姨娘的老来子。据外婆的描述,大姨娘对自己态度极其恶劣,动辄大声呵斥,而我的表妹芽芽年纪尚幼,却能满嘴谎话,从老人家的身上套钱,用处无非是到街角处的小网吧打游戏,或者买些馋嘴零食。我至今犹记,识字不多的老人家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就是悄没声息死了,也好过二人抓肺挠心。

我有泪无言,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更好的办法。外婆的六个孩子有五个都在不同的城市置了新家,只有排行老大的姨娘,因为小女儿在老家念书的缘故留了下来。因此兄弟姊妹几个一致商量决定,由大姨娘照顾老人家的生活起居,大家轮流汇钱回家。

“外婆,我给你烧水擦背。”

饭后,我收拾好锅碗瓢盆,把老人家的洗脸水烧上。期间她到厨房看过一次,步态踉跄,我喊她出去坐好等着就行。舀热水,兑冷水,烫毛巾,拧干,递毛巾……她洗好脸,我开始给她擦背。褪去里衣,我看到了她的背,满是火罐印子,黑红一片。有一块皮还因拔火罐被生硬扯下,留下的伤口已经慢慢结痂。我不敢用力,手里的毛巾抖了又抖,从上到下轻轻擦拭,刻意避开了那块伤口。她还笑着跟我说,使点劲使点劲,要不然背老是犯痒。她特意叮嘱我帮忙抠一下结痂伤口,痒得不得了。我哪敢下重手,生怕一个不小心,抠出满手的血,只是轻轻在那绯红的伤口周围挠了又挠。外婆的背是地道农民的背,宽大结实,即使皮肤松弛后也能看出这是块担过扁担的背,岁月擦过的印迹不会消失。

我边给她擦背,她还边笑着跟我聊天,说,要不是你回来,外婆怎么会有这样的好福气哟!你大姨娘啊,从来没有给我擦过背。冬天太冷了,也不敢洗澡,背痒得厉害的话,只能用痒痒挠儿。她越说这样的话,我便越惭愧,身为后辈,我能为她做的实在不多。后来我安慰她,很快几个姨娘还有舅舅都回来了,让他们每天轮流给你擦背,你每天都能有好福气!老人家听我打趣,笑得合不拢嘴。

她喜欢泡脚,我给她换了热水,把洗脚盆端到她面前,她眉目舒展,开始舒舒服服泡她的脚。收拾好这一切,我路过洗手间,闻到那销魂的味道,凑近一看,见她用的马桶实在不堪入目。随后我拿起刷子一个劲地刷,心里还在想,老人家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环境。后来我在拖地时,老人家在旁边直言让我不做不做,等大姨娘跳完舞回来收拾。我笑着说,没事的,反正我闲着没事干。然后暗自叹了口气,想着等大姨娘回来,地板都要起锅巴了。

都说人变老的标志之一是爱回忆往昔。白日里,外婆跟我聊起她的青春时光,恣意潇洒,有使不完的劲,卖不完的力气。农民活一辈子,都葬送在那细细密密的农活之中。她年轻时手脚利索,肩宽背实,总是把最重的扁担扛上肩头,一扛就是大半辈子。勤勉一生,保得了自己,护得了家人,她从没计较过自己的身体健康。如今垂垂老矣,腿脚僵老,年年只能靠儿女们的钱吊着过活,纵有再傲气的骨头,再洁癖的习惯,也只能任后辈摆布。

外婆和我聊起,她结婚后没多久,自己一人在老家修房子,一块砖头砸下来,正中她的右脑勺。她当场晕了过去,周围没有人,她就在地上躺了一下午。到了晚上,更深露寒,她生生被冻醒,脑袋晕晕沉沉,右半边脑袋疼得麻木。后来睡了一觉,自己觉得没什么大碍,第二天早上接着砌砖修墙。殊不知,头痛的毛病就此扎了根,相缠了后半生。每每夜半,她疼得睡不着觉,费力爬起来擦点清凉油,实在不行,冲半杯止痛粉,才能勉强抑制那要命的头痛,随后再沉沉睡去。

这天晚上,大姨娘说今晚外头有游街活动,想带我们上街游玩。我刚到家这两天实在疲累,不愿前去凑热闹,便拒绝了她的好意。另外老人家平时睡得早,我不放心她一人在家,于是留下来同老人家一道准备睡觉。大姨娘就带着芽芽出门去了。

平时都是大姨娘陪老人家睡觉,因为外婆要起夜,要帮她穿衣服盖被子,有时候她夜里还要喝温水,补充葡萄糖,一连串的事情下来没有人照看是不可能的。今晚大姨娘估计回来得迟,陪睡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我头上。

晚上我在房间留上一盏灯,如此老人家便不用摸黑起夜,况且她又迷信,说晚上有鬼出没,不敢关灯睡觉。我只能用被子蒙住头,准备倒头就睡。没过几个小时,那呻吟声幽幽传来,我睁眼一看,是外婆又在叫了。之前听母亲说外婆睡觉不踏实,没有亲身体验还真不知其中滋味,如今这感受倒是真切了。那种呼喊声,音量时小时大,时强时弱,有时声音拉得老长,颇有些招魂的意味,有时又只有短促响亮的一声,吓得你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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