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翠雀花或蓝色妖姬
作者: 田鑫田鑫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批培根工程入选作家,出版散文集《大地知道谁来过》《大地词条》两部,曾获丁玲文学奖、宁夏文学艺术奖、《朔方》文学奖等奖项。
表面看上去光秃秃的贺兰山,真实身份是一个懂艺术的魔术师。入夏以后,它以风为杖,随手一挥,细碎的粉,鲜亮的黄,明艳的红,火焰一样摇摆的蓝,便一一在草甸、冲积扇、乱石堆、戈壁滩铺陈。不管是丰腴厚实的四合木,还是轻盈可爱的点地梅,或者漫不经心的针枝芸香,都能轻而易举地唤醒贺兰山沉睡了一个冬季的色彩。
于是,不同属性的花朵们,渐次在贺兰山的不同区域亮相,演绎出纷繁的季节变迁。从五月到九月,野花们会让贺兰山切片一样在浅粉、淡白之间互换,让金黄和紫红不断更迭,野花们虽然不会成片成片出现,但一株一株的装点,也同样有独特的魅力。
虽然很多次地进入贺兰山,阅读贺兰山,但我一直都闹不清楚贺兰山真实的颜色,就是因为这些野花作祟,它们不想让我这样轻易地记住一座山的颜色,那样一来,记忆里的贺兰山是不真实的,或者说是肤浅的,因为在它们眼里,贺兰山是多变的,就像它身上那么多的花朵一样,任何一朵和另一朵都不相同。
八月之后,贺兰山就成了菊科植物的天下,满眼的黄和白,试图把贺兰山拽向老年的状态。大大小小的菊科植
物们挨挨挤挤,偶然飞来的几只蜜蜂或者蝴蝶,懒洋洋的,无心忙碌。这时候,一抹蓝色,会让沉闷的气氛变得活跃一些,至少局部有一种活力。
这一抹蓝来自贺兰翠雀花,种类繁多的翠雀花中唯一一个以贺兰山之名命名的品种,它耐寒怕暑热和水涝,它喜欢阳光和深厚肥沃的沙壤土,它生长于山地草坡和丘陵砂地,它以蓝色抵抗孤独,它是我眼里的贺兰山女侠。
其实,贺兰山中以蓝为底色的植物,不止翠雀花,但只有翠雀花,让我看出了天空和大海的意境。我有个偏见,蓝色的植物在出生之处,应该是仿生了天空。植物一开始选择以一座山作为落脚之处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以它的颜色作为主色的决定,可是有一些植物,既不和草木同色,也不一窝蜂地选择红色和黄色,它们独树一帜,向天空借了意象,把自己变成了蓝色。
而在众多的颜色之中,我一直不敢直视蓝色,总觉得它给人一种深邃、浩瀚之感。如果建筑物被渲染成蓝色,有一种孤傲之气;如果植物生成蓝色,则象征睿智和珍贵。
法国艺术家伊夫·克莱因说,只有最单纯的色彩才能唤起最强烈的心灵感受力。不知道是因为执着于蓝色,还是受了蓝色的强烈的召唤,克莱因后来创造了“克莱因蓝”的艺术概念,并提出:蓝色本身象征着天空和海洋,象征着没有界限,高贵而静穆。
如果你身处于贺兰山一朵又一朵的翠雀花之中,能想到的物像确实只有天空和大海,能想到的词语也只有高贵和静穆。正是这样,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位艺术家,置身于山中,画板上的一张白纸等着我将山的局部转移到它身上。
于是,我向天空借一抹蓝,向贺兰山借一片绿,然后用纤细的线条,将它们组合在一起,还要用天蓝和绿画出天空和贺兰山,用它们作为整幅作品的背景,画面前方是看似起伏却岿然不动的山,过渡区域是诸多杂草和碎石让出一条路来。
为了能让想象当中的一幅画显得逼真,我持久且深情地凝视过一株翠雀花:大而艳丽的花瓣,是五枚花瓣状的萼片;长而弯曲的雀尾,是由上萼片延伸出去的萼距;花中心是两枚长髯毛的小花瓣,而真正的花瓣,悄悄地藏在花朵的最中间,像正在和谁躲猫猫的小公主。
我也仔细琢磨过翠雀花的名字。在众多的翠雀花种类中,只有贺兰山的翠雀花冠以“贺兰翠雀花”之名,这是一座山的荣耀,虽然说不清楚是山成就了植物,还是植物成就了一座山,总之,一株植物和一座山在一起的时候,就有了全世界独一份的称呼。贺兰山也很珍惜这场缘分,经常把翠雀花藏在不容易找见的地方。
小时候看过一部叫《蓝色妖姬》的古装电视剧,具体剧情已经遗忘殆尽,只记住了“蓝色妖姬”是个很厉害的女侠,身怀绝技。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对女侠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同样,对蓝色也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受童年记忆的召唤,当我看到蓝色的贺兰翠雀花之后,竟然又想到了这四个字,并且将一朵花和一个女侠联系到了一起,于是就有了以下的描述:
女侠势必有过人之处,而翠雀花也有,那就是它的全草及根可以入药,能治疗风热牙痛、牙龈肿痛、疥癣、脚气病、疮痈溃疡,因此,全草也做植物性杀虫剂。当然如果配量不当,则可能造成中毒,会呼吸困难,血液循环障碍,肌肉、神经麻痹或产生痉挛现象。这时候,是人最脆弱的时候,翠雀花果然是贺兰山的“蓝色妖姬”。
女侠的来历不明,但有各种版本的传说。有一种说法是属外来物种,因为和它相关的故事也来自欧洲。据说,在遥远的欧洲南部地区,古时候有一个家族的族人因为遭受当地豪强的迫害纷纷出逃,最后不幸遇难。那些死去的族人最后化成了翠雀花鸟飞回了故乡,藏身于柔弱的草丛之中。时间久了,这些美丽的翠雀花鸟就变成了同样美丽的翠雀花花,每一年都会在故乡的草地上开放。
女侠嫉恶如仇,但孤独,且没有朋友。用研究者的说法是,翠雀花身上的蓝,代表着正义和自由。面对女侠般的翠雀花,我看到的却是仇恨,这一点我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根据它的毒性属性:全草有毒。《中国药用植物志》里对翠雀花的描述有这么一句:全草可杀虫、灭虱。有毒。贺兰山的岩羊、马鹿都知道它有毒,野兔和狐狸也对它敬而远之,于是,别的植物也逐渐离它越来越远,只有风一遍一遍地吹它,这样,翠雀花就可以借势掩盖它的孤独,装出一副自由自在的样子。
女侠也仰慕爱情。夏末秋初的季节,翠雀花花开得正艳。远远看上去,小小的翠雀花花似是点缀在贺兰山草甸上孤星,走近一看,是孤傲的女侠向着天空仰望,似乎在诉说什么,如果我愿意的话,说出来的内容一定和爱情有关。是啊,面对一株翠雀花,看着它蓝紫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你不得不联想到一个身着蓝衣的女子走在追求爱情的路上,或者是一个蓝衣少年走在追求理想的路上,不管追求的是爱情还是理想,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翠雀花变成里一个有追求的意象,它们静静地在贺兰山的怀抱中开放。因为,它一开放就拥有了整座贺兰山的清风和明月。
女侠也有落难的时候。我曾在市区最大的花园里见过一丛翠雀花,那时候,它们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株形优美,叶青翠秀雅,看得出来,它们是经过一系列培训的,训练有素的翠雀花,宛如一只只漂亮的飞燕落满枝头,但是委身花坛、花境、花台和花盆的时候,总感觉是女侠落难,变成了有钱人家的丫鬟,总觉得怪异。翠雀花就应该让它散落在山间,被风吹着,被岩羊和马鹿敬而远之,被过路的人驻足,这才是它应该做的事情。纵然是被岩羊或者马鹿踩进蹄印,沾染上了污泥,也有一种英勇就义的壮烈之感。
作为女侠的翠雀花,就应该孤独。不过它会把对爱情的渴望写在花瓣上,你看那些线条清晰的纹路,就知道它有多少忧伤而美丽的心事。多情的阳光不一定读得懂,流浪的风更读不懂,或许只有夜晚的霜,才是它最忠实的读者,它会把读后感变成晶莹剔透的露珠。
露珠的出现,就意味着翠雀花这一年的故事要进入尾声了,贺兰山将用一场风一场雪结束季节在自己身上一年来的的宏大书写。翠雀花和贺兰山所有的花朵一样,注定熬不过冬季的苦寒,它们在最后一场秋风之后,藏身青山,藏身于薄薄的冬雪,做一个长长的梦,然后等下一个春天的到来。生物学将这样的生存方式定义为多年生草本植物,而在作家们笔下,这叫生生不息。贺兰山就以这样的形式,维系着自己的枯荣,它魔法般的操作,延续着生命,保持着神秘。
那幅油画当然没有出现过,但是我确定将一株翠雀花带回了家,它倔强而又孤傲地长在我的手机相册里。那里,没有风,没有星辰,但只要我愿意,一株翠雀花就是一片蓝色的海洋,随着我的想象,或平静如常,或波涛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