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大师
作者: 侯磊一
有一阵子,车淋了雨,轱辘转得不利落了,总有点歪,我又推来去找大点儿。
我们那片胡同里有个修自行车的,小儿麻痹后遗症,走路有时要拄拐,脸上还有一颗不小的痦子,街坊们觉得直接叫瘸子没有礼貌,就叫他“大点儿”,一来二去也忘了他真名。那时候老街坊之间,都相互叫外号儿。
大点儿家所在的胡同是东西向,路北就是他家,比别的地方都瘪进去一块,形成了一块窝风之地,他在此架上几根竹竿搭起塑料棚子,布置了一个修车摊儿。后来他把临胡同一面的墙拆去不少,打通成了套间,在里间那个小塌塌儿(塌塌儿:隔断的单间,源自满语)蜗居,这外间正好修车,拢共没多大的地方。冬天挂上棉门帘子,夏天掀起塑料布,耷拉着竹帘子,倒像个简易的工棚,冻不着也热不着。具体营业时间看他心情,推车过去指不定开不开,没事的时候又见他在门口守株待兔。往南的一条胡同里有家古玩店,老板姓刘,八十多了,说是他爸爸传下来的,我在他那儿看过清版的《三国演义》。大点儿的修车摊儿比刘爷爷的古玩店开门的时间更没准点。可你真有急事去砸他家门,他没准也会起身来披上衣服,弯腰就给你修。
二
20世纪80年代,北京的自行车打气要二分钱,等同买一张《北京晚报》;90年代时打气两毛,相当于买一根红果冰棍;补内胎是两块,拿龙一口价十块;后来打气三毛时,补内胎已经到了五块,外胎二十块。忽然间有那么一阵子,打气不收钱了,好像那三毛钱不屑于要。而车轱辘的内胎、外胎叫白了,就叫内袋、外袋。
这天来修车的人不少,我推车来到大点儿的摊位时,有个初中生正来给他花哨的新车打气。这熊孩子把大点儿给气着了,原来,学生问他打气多少钱时,那意思竟然是让大点儿亲自给他的车打气。大点儿火了,张嘴就要:“两块!”
两块钱不少了。学生伸手从鼓鼓的真皮钱包里掏出两块钱来,干等着大点儿来动手。大点儿眼睛往边上一瞟,不由得小声念叨:“这都不自己动手,将来还能干点什么。年轻轻的小伙子,什么德行!”
大点儿真递了葛,摊位上有张躺椅,他往躺椅上一靠,身边有很小的板凳,板凳上放个话匣子,再陪衬把紫砂茶壶。话匣子声原本很小,他伸手就给拧大了,把单田芳的评书送到耳朵里,抄起紫砂茶壶嘴对嘴先嘬上一口,冲着放工具的铁盘子上一努嘴,示意把钱放在那里,又冲着旁边的气筒子一努嘴,自己打吧。他的另一只手原本很闲,突然间不知从哪掏出俩核桃,开始揉。明眼人能看出,他并不经常盘核桃。
学生往工具盘里满不在乎地掉下两块钱,见大点儿没动静,就自己伸手了。至于大点儿对他的态度,他要么没看出来,要么全不在意——再揉核桃,你也是个臭修车的。
学生走后,大点儿对其他顾客都黑着张脸,有人在补内外胎,换车条时,他说:“你帮我扶着点。”那顾客正穿着衬衫西裤戴白手套,捯饬得呲儿啪的(形容穿着皮鞋打扮得闪光),如归国华侨的一身行头,不由得忍着摘了手套,蹭得满手油泥。
不一会儿没人修车了,轮到了我。大点儿一看我的车,眼睛里闪了一下光:“永久13型,锰钢二八,1980年前后买的,得一百八九十块。”
还真对,我爹跟我说过,是他当知青回来,拿他十年知青攒的津贴买的。那时候,我爹冬天穿着军大衣骑着车,人工羊剪绒的雷锋式棉帽子,到什刹海去滑冰,后来约我妈出去玩就骑着这辆车,过红绿灯时一高兴骑快了,转身把我妈就给丢了。
“七几年的车,你家老爷子的吧?”
“是啊,委托商店前的空场买的,我拿它换煤气罐。”
我跟大点儿一下子近乎起来。他开始控诉刚才指着他打气的阔学生,他不由自主地愤怒:“那要是我儿子,真想给他松松皮子,拿拿龙。”
估计那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拿龙”吧。
大点儿双手扶着我的二八大杠把掂了掂,“后轴磨损,珠子也该换了,骑得够狠,天天带人,当初买的是二手的吧?二手也就便宜个一二十块,就我这儿修得好。”他动手把车给卸了,把挡拆下来,轴碗拧下来,磨损的车轴取出来,不时转身去找各种盒子、铁盘、瓶瓶罐罐里,找他攒了多年的螺钉螺母,垫片、车珠子、黄油,铁盘里还有一个老式自行车上手捏的喇叭,早已锈迹斑斑。他先换了车轴,再转转链条敲了敲,没卸链套,就把链条截下来一小骨节再接上,说这样防止掉链子。
他说我车的后架子不是原装,太细,带煤气罐直晃悠。二话不说就给换上个熟铁电镀的原装架子,这才配得上二八大杠。架子白送不要钱,就当给他腾地方。我交钱时有些愧疚,就工时而言,他这单生意赔了。按他的工价,每月不过能在烈日或寒风中赚得两三千。
“嘿,我挣钱的地方不在这儿。这就当玩儿。”
大点儿潇洒地把扳子往工具盘里一放,发出轻微的咔的一声,不像很多修车人似的哐地一扔。
三
大点儿是60年代初出生的人,是附近唯一一位手上不算脏的修车人,其他修车人的指甲里都存着厚厚的黑泥,吃烧饼都带机油味儿。他上过高中,因残疾没有分配出去,就职业干了修车。干修车是因为他父亲是修钟表的,手上多少有点仙气儿。有个初中同学十五六岁,满北京犄角旮旯地转,攒了辆自行车,大点儿动手给做了个商标。再有是中学劳技课教过修车,没教过别的。他把住房和修车摊儿搞成了里外间,里间有十二寸的电视和一个窗式小空调,还有些书本,墙上挂满了几件几笔娴熟又不在体的书法条幅,贴着已故领导人的画像和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老北京图片。前来修车的人忍不住往里屋探探头,眯缝着眼去远观发黄的标题。人少的时候,他把电视从里间搬到外间,边修车边看电视。外间摆放着几个老式陶土的大鱼缸,各种大个儿的金鱼在缸里甩着尾巴,有制氧机往缸里打氧气。既观赏,又贩卖,都是他自己个儿晒水草分的(繁殖的)。他跟我讲:“卖不动没关系,自己看着舒坦。陶土鱼缸为了防漏,你得先用米汤在里面漫一遍。”边说边用双手比画出撑着鱼缸来回摇晃的样子。外间还挂了个鸟笼,养了只八哥,会说“你好”“恭喜发财”和“八格牙路”。过路人来逗逗八哥,大点儿一脸的不高兴,再给教脏了口儿。
大点儿总是拄着拐在里外间的杂物堆里穿梭,每一下都永远拄在几个固定的点上,很有准头,从不多走一步路,也不多做一个动作。他很忌讳自己的残疾,你伸手帮他拿个东西,披个衣裳之类的,他拒绝,还劲儿劲儿的。
有一次,胡同里路过一对父子,正是放学回家的路上,父亲数落儿子:“你暑假作业找不着了?那可是瘸子的屁股——斜门儿了!”
“爸爸,什么叫斜门儿?”
“你瞅那个修车的瘸子,咱们等会儿再走。一会儿你看他站起来走两步,走两步,看看是不是斜门儿?说,你作业丢哪去了?”
大点儿可能是听见了。他继续往躺椅上一靠,稍微往里侧身,要迷瞪一觉似的,偏不告诉这对父子什么叫斜门儿。有想修车的,不知大点儿是否还在营业,该不该把车推过来。
大点儿是怀旧型人格,总在追忆自行车的辉煌,那也是修车人——他自己的辉煌。
当年西佛爷在世时,京城就有自行车朝顶的香会,也相当于爱好者的行会。那时的车没有链子套,参与者都歪戴着帽子,扎着青色腿带子,防止裤腿剐蹭链条,挽起长衫的前后襟,翻身蹬上一辆自行车。他们有的把辫子里拴上根细白铜丝,把辫子稍翘起来,拴个小响铜铃铛,甩起来叮铃叮铃的。身上揣把扇子,写满了中文拟音的英文,见面打开扇子飙英语:“哟,今年的费伯瑞(February,二月),美利坚那个伯理玺天德(president,总统)……”——那便是清末京城的五陵少年。民国时小朝廷里的皇上瞧见他们,要为了自己骑车,下令把故宫的门槛都锯了。凡是行会皆供祖师爷,如炼铁的供太上老君,修钟表的供利玛窦,卖酸梅汤的供朱元璋,而玩自行车的,供哪吒三太子,脚底下踩俩轮嘛!
从20世纪50年代起,在北新桥十字路口西南角往南路西,把角第一家是银行,第二家是冷饮店,第三家这门脸就这么点,是两米宽的西药房,跟着西药房边上就是国营的修车店,归北京市二商局管。就那会儿,一条街上能有三家国营修车店,摆摊儿的更多了。金鱼胡同东口往北路西,有一家是北城这片儿最有名的,专修加快轴和进口车。各大商场里都有柜台卖自行车零件。1985年以前,北京的男女老少,全民都骑自行车。大早上起来,长安街由东往西排满了自行车,人潮滚滚流动着一大片,八点半,九点就没了,都上班了。那时早晨起来由北京出德胜门,骑车到北面郊区的沙河第一闸钢厂上班的,住东边的通县,在西边首钢上班的,都不新鲜。每天来回几十公里四个钟头,连锻炼身体,还能天天长安街上看升旗。周末休息一天,礼拜天早上起来头一件事就是修车,不修也查一遍,不能给自己扔半道上,那还指着全勤多拿两块钱奖金呢。坐公共汽车?那会儿车少,挤着多不舒服啊,还不方便带饭。坐车要个两三毛,吃食堂再花个两三毛,一个月才挣多少钱?两三毛钱一斤面,一斤猪肉五毛六,家里孩子大人等着吃喝呢。再说了,男的会修车,这不还多了搞对象的机会了么?
就工厂上班那个人群里,骑个凤头?绝对没有,也不绝对,极端少,谁有辆凤头全厂都知道,不是厂长就是老工程师。
直至90年代那会儿,修车还挺赚钱,跟每人多要几毛,或者晚点收摊,周日再不歇着,肯定比普通工人挣得多。可是你要是多收钱,可得有人给呀!大点儿修车要价是一绝,他特会看人,有钱的多要,没钱的少要。凡是有穿西裤皮鞋,露着皮带扣上的金属商标,举手投足都用白手绢擦汗的,多要他个三块五块,十块八块的,绝不含糊。因此他比一般修车的赚得多,也从没想过退休的事,扬言能修车就自力更生,街道给他补助他不要。他把修车当成对自己的某种测试,就当个体户,看自己成不成!
有时我不修车,路过胡同口时,也去看看大点儿的鱼和八哥,听他侃大山,长见识。有附近的几个闲人聚过来一起侃,二锅头花生米地喝上两口,也免不了发发牢骚,骂现在自行车质量多么不如从前。“现在都在健身房里骑车,骑得原地空转,不能朝前走的,这不有毛病吗?”“连男带女都穿得那么省布,一边骑还一边嗷嗷叫,还那么大声儿哼唧。”“现在这二道贩子什么火倒腾什么,我是不能什么火修什么,修汽车咱也得会啊?”“您要是一百多年前,骑那种一轮大一轮小的高轮自行车,还得上驾校呢!”“就那骑赛车的,不犯前列腺也要得痔疮……”侃得亢奋了,大点儿总是梗着脖子或昂着头,那意思在说,我是东城区北片最高贵的修车大师,兼管附近胡同的舆论导向,想打听点什么事,先求他。
按他那意思,他希望社会永远跟中世纪似的,挺好。既有辫子,又有礼法;既有蒸汽机,又有手艺人。
四
我去逛以卖古玩字画知名的琉璃厂街,那天街边上有人支起摊位,现场写福字和对联,很少的钱就可以请走,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就在围观舞动笔墨的人群不远处,出现了三个电影《老炮儿》里那样的人,都穿着过去年代的衣服。两边的每人身边停了一辆古董自行车,中间的人骑了一辆满镶着铜活装饰的三轮车,翘着二郎腿坐在车座子上海阔天空地哨着。有不少路人围着拍照片,那些人既有镜头感又有些漫不经心。懂行的对着他们的车围观、赞叹、捧场,更多的探着头扫一眼就走了。
有人问:“您是干什么的?”
中间那个为首的人说:“玩儿,拿出来谝谝,显摆显摆。您有敞篷跑车,我这是敞篷三轮。我自己攒的。”
“玩儿”,在北京话里,万事万物,皆可作“玩”。玩文学艺术好似对文艺不大尊重,但在我们这里讲得通,是生活中的文化物件把在手里。北京人能把一切严肃的事情游戏化,又能把一切游戏严肃化,搞得规矩比天大。
我走过去看,为首的居然是家门口修车的大点儿。他的瘸不影响他蹬三轮,从东城骑到宣武,二十几里地,多少也有些距离了。
有路人上去看了说:“边上那两位,一个人一辆凤头。”
凤头,英国的。翘把,全链套,前后胀闸,加快轴车头还带摩电灯,车身深绿。车标上部的图案与凤凰的头相似,便俗称为凤头。英国车是右手后闸,高车架者居多都用钢丝带,外袋内一圈镶有钢丝,现在已经为数不多了。这车就是载重能力差,单人骑行轻快,在旧货市场上怎么也得万八千的,品相好的、百分百原装的就上不封顶了。追捧凤头能展现出北京人特有的思维方式,你说你开宝马,我说我姥爷新中国成立前骑凤头,怎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