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作者: 赵正这篇小说取材自我的家乡。古城南门外,有大片民居拆迁后的废墟,静置两年,无人打理。我喜欢去里面游逛,残存的几条小路,通向几家钉子户,四围破败,环绕一方小院,门前纤尘不染。我偶尔会想发生在里面的故事,那些拿到拆迁款的人家经历如何。于是,我动笔写下了这篇故事。
这是一篇离去与归来的小说,我试图借它厘清自身与过去的关系,得到再次出发的动力。同时,又渴望探寻缠绕在现代青年身上的困境,有些困境似乎总是隐含的,倘若不刻意发掘,它会包裹在一片霓虹中静静流逝,是那般悄无声息,直到把一个个空洞留在身后,再回首已经失去了它的名字。那些困境来自过去,堆积了我们的骨头,生成了我们的纹理。能够回望过去,是一种幸运。像小说中的三个人物,分离后,走向了三种不同的命运。恍惚多年,他们有幸能够再次相遇,回到曾塑造他们的废墟,将一些空洞填补或丢弃,是一种失去,也是一种坦然。我想,每个人的过去都会有这样的空洞,应该以某一种方式直面它,新的塑造才会开始。三个人物归来后,或许会再次离去,或许依旧停驻原地,亦或许沉湎到更早的时光。无论如何,那都将是一条区别于以往的再次离去。
范小小消失八年,再见面,我已回到家乡,一座北方古城,经营咖啡馆。基本是赔钱买卖,凭父母给的费用维持着。拆迁后,父亲开始做建材生意,越搞越红火,人都油光起来。他按月给我打钱,说,啥时候玩腻了,就跟着他干。
古城旅游不景气,大部分商铺都在勉力支撑。隔壁原先是手工艺店,卖布偶、陶人和手工璎珞之类。店主姓林,我叫她林姐。林姐比我大几岁,人很好,爱笑。她教会我打手鼓,作为回报,我在她店里购买了很多捕梦网风铃,用作咖啡馆进门悬挂的装饰。林姐在古城待了三年,临走前送给我很多小玩意。
我一个人,吃住都在店里,城外的房空置着。买房时,父亲出钱,咬定要买大面积,没考虑我独自住,太冷清。店铺进门左手,有隔间,是我的卧室。落地窗临街,地上摆放花盆,月季,红海棠,还有我最喜欢的夏菊。游客旺季,我会采摘几束,插在餐桌上的白陶瓶里。有时不留神,花束不见了,我懒得管,少了再去添一束。我用白漆在木板上写,客留随意、勿扰他人,然后钉在大门上。
女友读研,放假来找我,也住店里。户部巷生意寥寥。女友问我,为什么不在主街上盘家店面。她看向窗外,小巷了无行人,晚阳直直地铺来,遇不到丝毫阻碍。我喜欢户部巷的风景,它不工整,临街店面瓦檐残缺,门框没有刷统一的红漆,没有挂同款的商旗,这让我感到心安。晴朗的早晨,我可以倚靠窗边躺椅,看阳光慢慢铺过青石砖,再睡个回笼觉。我回答她的是另一个理由,这里安静,人少但是不忙。
租金也低,我补充道。
女友点点头,好像总能理解我。
范小小推门进来,我正低头串珠,心想多串些撒在鱼缸里。圆珠的孔隙太小了,每次穿线都很费劲,眯眼皱眉,好不容易塞进线头,手一滑,珠子啪地掉落。
抬头。她站我面前,掩着嘴笑。
我问,要喝点什么。
她不说话,睁大眼睛看我。
她的眼睛好看,似有灵物,吸引我也看她。越看越狐疑,越惊讶,也越熟悉。我看她的脸,还没想起什么,直到她的卷发传来清淡的橘皮香味。我跳起来喊,范小小。
串珠蹦落,在地板上跳跃。范小小笑着说,看来还记得我,没忘嘛。
我不会忘记她独特的发香。它和长方砖台下的千头菊、石桌旁的橘子树,共同构成了我对一个院落的记忆。小小有独特的洗发秘方,她收集橘皮,洗净晒干,等待变成陈皮。她用陈皮泡水,红白纹脸盆置在砖台,低头,长发沾水,白净的脖颈暴露日光下,像涂了淡金色的腻子。陈皮在水盆里晃晃悠悠,清涩的香气跟随漾动。我看到气味像水,镶了金边。
她伸手说,帮我拿毛巾。
我和文江就拽着一条毛巾,塞到她掌心。
现在,她穿露肩碎花长裙,挎着白色针织包,人和那时一样清爽,更好看了。
我曾有许多疑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文江为什么要锯倒那棵橘树……这些事文江从没告诉我答案。它一直鲜明地摆在那里,指向文江,指向小小,也犀利地指向我。可见到她,回忆反而淡漠,疑问像水泡一样破散了。
我递给她咖啡,请她坐下,正寻思如何开口。她手指身后,示意来了游客。戴红色旅游帽的中年大叔踱步进来,四处闲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开店。她说,缘分,本来打算闲逛,一扭头,看到你在串珠。我挠挠头,珠子还在地上散着,像过去的日子一样零碎、散漫。她说,你没变化,我一眼认出来,差点吓一跳。我说,你也和以前一样。她笑笑说,是吗。又问,开店几年了。我说,四年,大学毕业就回来了。她微微点头,犹豫片刻,抿一口咖啡,拿起桌边的手账本,随意翻看几页,说,蛮有意思。我说,没别的,就想听听别人的故事,觉得自己活得挺那啥,说不清楚。我继续说,你看这个,烤鱿鱼串的小尧,和银饰店的涵哥,两个人有过节,他们在手账本上以记录的形式对骂了十几页。那些天,我的收入稳定。小尧中午来,点一杯拿铁,坐着写,洋洋洒洒,咖啡很快下肚,他走后,涵哥立马到了,他先批评拿铁的无趣,然后品咂着冰美式,写得字斟句酌而洋洋得意。两人的争论为后来的游客提供了乐趣,他们分析辩驳,那十几页不大的纸,很快写满了纷纭的意见,再往后便无处下笔。兴致盎然的游客不知当事人早已和好,他们矛盾的起因大概在于涵哥嫌弃小尧烤的鱿鱼串难以下咽,而和好的动机是因为小尧想给他女朋友打一对银手镯。
范小小眼神飘忽,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我没再过多介绍。过了一会,她扭头望向窗外,说,
文江呢。文江是我发小,拆迁前,住我家对面的大院。小小在我家左邻。
文江长得挺帅,瘦高,板寸乌黑,紧贴头皮,脸庞棱角分明,左眼角有颗黑痣,整个人痞痞的。他常咧着嘴,对理发师傅说,再短点,更狠。他的狠由心而发。打架,从小学一路打到高中。高一刚入学,新鞋被人踩了,照脸上去一拳,把人鼻梁打塌。那人捂着鼻子,倒地不起。他蹲在旁边,说,想想为什么挨打。
文江爸赶到操场,身上还套着围裙。他是搬砖工,手掌厚,打人孔武有力。冲上前,一巴掌撂倒文江,骂道,上了高中还不给老子省心,哪天杀人偿命,老子亲自把你打死。他照文江肚子狠踹一脚,要继续踹,被老师拦下。半空中,全是他围裙上腾起的砖粉。
操场没铺橡胶。文江侧躺着,手捂肚子,脸面沾灰,像濒死的鱼,独留眼神清明。
傍晚,我在操场看台见到文江。他左脸浮肿,黑痣都胖起来。小小正往他脸上涂抹药膏。他看到我说,我考第一,他就没理由揍我。我说,瞎扯淡。但文江无疑是我们仨中最聪明的。高中三年,除了高考,他每次都考第一名。
我很早发现文江打架的规律,集中在新生入学那段时间。打一两个月,打出威风,再往后,打架就少。把人打趴下,他照例问,想想为什么挨打。于是,混混们叫他想哥。他是独狼,打架多半单挑,遇到一对多,不喊人,拿起棍子,稳、准、狠,从不吃亏。
只有两次例外,他邀了帮手。
高二入夏,文江领头了轰动全县的斗殴事件。那时,期末成绩刚挂上红榜,天气郁热,人心都往窗户外飞。文江纠集了一中大半的混子,在三中门口摆开架势,两伙人械斗起来。警察到场后发现,人群多半是皮肉伤,只有被文江踩在脚底的青哥,长青疤的小腿骨断了。文江拒不承认是他动的手。警察问在旁观望的保安大爷。大爷揉揉眼,摆手说,年纪大了,没看清。
我和小小听闻消息,赶到警局,文江正坐大厅里,由一名警察看管。他眼角挨揍,瘀斑青黑,受影响,那颗痣看上去有些发紫。他一边和警察唠嗑,一边向我们挥手。小小拧开药膏,挤一点在指尖。警察问,小女朋友。文江脸颊倏地涨红,他拿过药膏,说,我自己来。
文江爸后面进来,围裙拿在手上,短袖贴身,浸透了汗。范小小凑上前,说,叔,文江又考了第一。我看到他脸色阴晴不定,站在离文江几步远的地方,盯着他看,拳头握紧又松开,没说话,转身走进了调解室。我曾听他吹嘘,在与我父亲喝酒时,他说,我生了个好儿子,又能打架,又能考试。说完哈哈地笑,忽然呛了嗓子,猛咳出几滴眼泪。
我想起文江也曾打听过范小小。那时,我在成都念大学,文江刚从丽江旅游回来,带给我一盒鲜花饼。我们坐在火锅店里,点了几盘羊肉、毛肚涮。文江按照我教的方法,七上八下,吃得满头汗。我让他尝试折耳根,蜻蜓点水般在他嘴里转了下,呸一声吐得老远,急忙拿啤酒漱口,一边给我比大拇指,说,一股烂鱼味。吐槽还没够,他继续说,还有这蘸碟,我还是喜欢北方的麻酱,不像你,到哪都能适应。我说,你嘴刁,不知要错过多少美味。又涮了两片,文江放下筷子,说,不吃了,走,接着喝酒去。
我们去了春熙路上的酒吧,我不会喝酒,大多数时间是他自斟自饮。他掏出手机,向我展示他拍摄的旅途照片。一张丽江古城,一张玉龙雪山,第三张后面,全是酒吧舞女。绚丽的灯光打在舞女的脚背、腰臀或脊骨,角度考究,充满情欲。
他用手指戳我腰眼,说,是个好地方,让人不想离开。
我不理解,觉得哪里都一样。后来谈了女友,才逐渐明白。文江在各地旅游,经常传照片给我。女友啧啧称奇,她滑动屏幕,说,她们看起来都像大明星。最后,她总结道,你要是有他一半拍照水平就好了。
喝到一半,文江说,我爸又病了,找我拿钱。
他话赶话地问,你有她消息吗。
我摇摇头,说,钱在你手里。
文江叹口酒气,说,好歹他养过我,至于我妈,我早把她删了。
我对文江的母亲有点印象,是因为大院拆迁。她不知哪里得到消息,突然站在了院门口,身材高挑,戴顶粉色遮阳帽,很是扎眼。听我妈说,文江刚上小学,她就跟别的男人去了外地,再没回来。
文江打开门,愣住了。他以为忘记的面孔,出现眼前,如此清晰,以至于他不需要反应,就辨认出来。母亲看到他,摸了摸他头顶,挤出一丝笑容,然后走进里屋,关上门。童年的争吵声翻山越岭,又响在他耳边。
那些天,文江一直住我家里。大清早出门,很晚才回来。我母亲心疼他,怕耽误高考,每天做好饭,嘱咐我带去。路过村口小卖部,我用零花买罐可乐,也带给他。母亲以为文江在上学,其实大部分时间,他躲在麦场里。我放下饭就走,小小捎来零食,偶尔和他说几句话。他心情不好,不想让我们久留。
有次我来晚了,远远听到他们吵架。看我过来,两人闭上嘴,小小扭头走了。文江一把揽住我,说,走,哥们带你去打电动。那天文江的势头很猛,一手八神庵打得我不能近身,拳头哐哐砸下,按钮噼啪作响,他整个人俯身向前,脸色兴奋得像被砸红的手,嘴里喊着,操,再来再来,我练练招。直到店老板拎住后领把他提起来,说,搞坏了机子,你赔得起啊。他才翻身甩开,啐一口说,我们走。
几个月后,文江高中毕业,没参加高考。拆迁款,他父母各拿走五十万,剩下的钱,全划在他名下,包括一套房产。他告诉我,考第一是为了离开,现在他自由了,不会再考试。我为他的成绩惋惜。他说,我不想看到他开心。
夜场才开始,文江酒喝多了,他靠着我,不知道因为什么抽泣起来。
音乐逐浪而高,舞台灯光闪烁,舞女扭动着腰肢。我拿出手机,调整角度,尝试像文江一样按下快门。
我刚准备回答范小小。进店的中年大叔叫嚷起来,他说,小伙子,你不能这么做生意。我没理会,朝范小小挑挑眉。大叔说,我给你点忠告,顾客就是上帝,我进店你都不招待,这样下去要倒闭的。我说,我倒闭不关您事,不喜欢可以走。大叔说,我这是好心劝你。我说,不需要。谁想他忽然恼了,说,狗咬吕洞宾。骂人的话,即便有妥协的意味,我也从不忽视。妈的,你骂谁?我边说,边起身上前,揪住他衣领,三两步拽他出店。
关上店门,我转身对范小小说,他,全世界旅游,快活得很。
范小小拍着手笑,说,打架这方面,你俩挺像。
我说,这算哪门子打架,和文江比,差得远。
大院拆迁前一天,文江第二次邀请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