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一年【独居辉河畔】

作者: 房子

出  行

现在,我很少出行。

多数时候,我喜欢呆在小屋里,读书,记录,消遣一样在炉火上熬小米粥;或听着铁锅里炖肉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沉浸在肉质的芳香和炉火噼啪的背景音乐里,感受静谧中那些来自事物本体发出的声音。这些声音,像音乐一样古老优美,我们多数人很少在意,或一度忽略了这些真正能触动心灵的声音。

我的小屋靠近河套低处。对于四季在草原上毫无羁绊肆虐张扬的大风来说,选择这样一个低处是明智的。相对的低,只是整体一块地域把身子缩了一下,但依然可以用广袤这样的词语去描述它的开阔。

我视野能触及的地方,不亚于城市中几十个小区所占的面积。

更令人愉快的是,这里没有什么事物能阻挡我洒向四野的目光。即便有,也只是一丛一丛的小树林。它们有时缀满粉色或白色的花朵,远远看去,像被放大数倍的一朵超级大花,卓绝华丽。有时整个树冠又满是黄金或鸡血石般的树叶,色彩浓烈而放纵。视线经过这样的地方时,难道还会消沉忧郁吗?低迷的情绪显然很难在这样的景象里萌发。

我的小屋就像一只栖落在花丛中的蜜蜂,渺小、恬静、知足。站在门口望向四野,周围看不到一座房舍或房舍的屋顶。我最近的邻居虽然离我只有十多分钟步行的距离,但也在视野之外。

散步的时候,我会因为周围的环境而完全忘记外面的世界。仿佛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我拥有这里全部的花草树木、河流天空以及偶尔传来的羊群叫声、鸟啼声,或狂风暴雨演奏的气势磅礴的交响乐。我像个国王,但又拥有国王无法享有的清静和无忧。

如果是六月和七月,草原正处于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山丁子的树枝上挂满绿松石般的果实。凑近看,一串串、一粒粒挂满雨水的浆果,会让人怀疑自然怎能创造出如此超乎人想象的野果呢?就艺术而言,人类在自然面前只不过是个小学生罢了。因此,艺术家应该比常人更多地走进自然,向自然学习,而且需要足够的真诚和自谦。

绣线菊和它的名字一样美丽动人。小米粒般粉白色的花朵紧密地聚在一起,如雪花堆在一起,无比亲密。稍远而看,以为那是一朵独立的花。走近才发现,这是由无数细碎而精致的小花创造出的中国画。风温柔地吹拂着,阳光明媚,数百上千朵绣线菊在风中抖动,洋溢着它们此刻的欢悦。在它们四周,委陵菜、野豌豆、扁蕾、球尾花、紫花杯冠藤们也在尽情绽放。风摇着它们或谦逊温和、或高傲冷艳的花容,阳光温和,蝶飞蜂鸣着倾慕。置身其间,缕缕芳香如烟雾般随风弥漫,浸润心脾,仿佛人的皮肤上都凝了一层浓郁的芳香,令人愉悦。

遍野恣肆盛开的花朵,就像完全没有经过“四书五经”濡染的野孩子一样,自由随性地开得满地都是。它们不用人为修剪、施肥、浇水,却长得比花棚里享尽呵护的花草更为蓬勃健壮、娇艳多姿。没有哪里的花能比开在荒野上的花朵更妖艳了。如果想真正目睹一朵花的妖艳,我建议最好去荒野!

有些日子,我在一周或更长的时间里不会见到一个人。我很少去周围的牧民家走动。相互间的陌生和语言交流障碍会阻止我外出走访的冲动和欲望。但我相信这种情形会随着我在这里生活下去而有所改变。尽管如此,我一点不觉得孤独。虽然人类生来属于群居动物,可是,适时的离群索居也是必要的。哪怕只是过几天或者几个小时这样的生活都值得我们去尝试。

人只有离开人群去到野外或独处的时候,才会有机会静下来看到自然中包罗万象的美丽事物。才能在鸟啼中听出旋律,在一片森林中感受到神圣的幽静,在自然原始纯朴的事物中看到自己的渺小和与万物统一的单纯。

受到这些自然事物的引诱,你会忽然发现,人生来不应只围绕着工作和劳动去维系心脏的跳动,应该还有更值得去体验和经历的美妙时刻,需要我们像对待金钱那样付出热情和努力,或在无关生活的繁琐之外去感知心灵与自然相处的快乐与和谐。

我保证,这些褪去物质光泽的事物所带来的新鲜奇异的享受,是你在商场、街道、厨房、卧室和铺着奢华的天鹅绒地毯的高级场所从来不会遇到的。这种丝毫不牵扯虚荣和功利的接触,会让人从这些天然的事物中获取更多天然的滋养。

大自然从不要求人类回报它什么,它唯有一颗慷慨赠与的心和满腔的慈悲。

人类需要在自然的花香和泉水中不时地净化积聚在身心间的积炭与尘垢,以便更轻松和清洁地去应对磨砺,并有足够的准备和积淀去承载生活给于的馈赠和幸福。

上天不会把快乐的绣球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像灵芝从来不会生长在大街上一样。在人群中呆久了,人会身不由己地迷失在浑浊的气息中去。就像洪水中的一片树叶,你很难用一片树叶的力量去改变洪流对你的左右。古人说:旁观者清。有时候,人不光要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和心态去看待事物,也应时常做自己的旁观者,以看清自己的人生轨迹是否向着更明亮的方向延伸。

这里没有公路,也不通班车。通常我会在两周或者一个月左右去一趟镇上,购置生活用品。

离我最近的苏木(乡)在五十公里之外。但我发现这里的牧民更愿意前往七十公里之外的伊敏镇。因为伊敏是个相对繁华的镇子,立身在这个镇上的一个煤矿和一座发电厂应该是促成这里相对繁华的主要原因。

从这里去伊敏镇,开车要走四十公里的自然道,也就是我曾提到过的没有经过任何测绘和施工而形成的天然的道路。随后,再走三十公里的沥青柏油路,便可到达四处彰显着“文明”符号和弥漫着现代气息的伊敏镇。

一条柏油公路如同界碑,把同属草原的地域一分为二。一方以原生态的黑土盛产古老的花草和牛羊。一方以水泥、沥青,以及更多新科技产物加固硬化的土地盛产高楼、街道和发酵的欲望。我为自己能暂时生活在被大多数人忽略和遗忘的地方感到庆幸。就像森林中的印第安人一样,过着相对原始简单的生活,有自己的图腾和可以信赖的神。而仅仅几十公里之外,世界完全是另外的样子。

我想不只是在呼伦贝尔草原,就是在全世界,还能如此完整地保留一方未经水泥和钢筋染指,也未曾被开发旅游镀上金光的纯粹草原和依然保留着传统游牧生活的地方不会太多了。我能来到这样的地方,暂时过一段和牧民般平静安宁的生活,简直是上天对我的一份恩赐。我甚至会感激那四十公里的自然道,它是以如何微妙的力量和自然赋予的神性将一股洪流阻挡在坡尔德(我居住的村庄)之外。

每次去镇上,我都会和左邻右舍打声招呼,以便顺带买一些他们需要的物品。毕竟去一趟镇上不容易。我时常也会托别人捎带些鸡蛋、青菜和油盐酱醋类的生活用品。这是草原深处人们固有的生活和交际方式,传统而实惠。

我的生活开始以递减的方式,一天天减去原本不必要的东西。当我的精力和注意力从这些事物上离开的时候,时间变得宽裕丰溢起来。我完全可以自主地分配这些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散步、阅读、关注树上的一个鸟巢、帮邻居打草圈羊、自己捡牛粪、坐在雨天的门口聆听,我的每一分钟和它对应的生活情节都光洁而愉快。

有时候,我十天半月用不着摸一下钱。这里不像城市,生活的每一个环节都离不开用钱交换和买卖。

当欲望和钱被一种简单的生活疏远之后,我发现,自己从没过得如此踏实和安心过。所谓金钱,在这些地方的某些时候,是可以被完全遗忘和忽略的,甚至失去它存在的价值。英年早逝的作家苇岸曾经说:“幸福无疑建立在一定物质基础上,但人们不应以此误入歧途,转而毕生追求财富。当人们把幸福全部寄托于此后,拜金主义兴起,消费主义盛行。‘欲急速致富者将不免于不义’。我们费尽心机,仅仅为增加几枚银币;然而书内有黄金般的文字——历代最聪明的智者的话,我们无视。我们终日忙碌,头脑里装满市场和物价;然而壮丽的日出和春天等待观赏,我们无暇。有限的地球除了要养活人类,还要养活人类的奢侈和虚荣。工业革命发生仅二百年间,人类便为此走到了自身所造成的各种毁灭性的边缘。”这不是什么危言耸听,这是一个智者对人类发出的警言。

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许多人经不住这洪流的冲击,使人类本应具有的良知、美德、正义、勇气、善良、坦荡、奉献的精神正在溃塌。没有哪个时代,人们会生活得像现在这样匆忙、焦灼、欲火冲天,甚至毫无底线。尽管如此,人类还是一直没有对未来放弃希望。正如泰戈尔在诗中的希望:“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所带的神示说:上帝对于人尚未灰心失望呢。上帝等待着人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

乔治·布封在《自然史》一书中曾经对马这样描述:“马和马之所以能够和平共处,是因为它们的欲望既简单又节制。再加上自然为它们提供了足够的生活资源,因此它们无须相互妒忌。马的这些品质,我们可以从人们成群饲养或放牧的马匹中发现。”自然总能以足够的智慧和能力平衡着诸多生命有节制的生死轮回,唯有人,使它大费脑筋。但如果人们能用一种简朴的方式去生活,自然的资源便足够每一个人分享,并且会为自然减轻许多不必要的负担。

冬季来临后,我的出行更少了。在长达六个月被二三十厘米厚的积雪长期覆盖的漫长严冬中,我不只是去镇上的机会少了,就是和邻居之间的来回走动也不得不极大减少。我会和牧民一样,在冬天将被大雪覆盖之前,备好所有生活的必需品。

整个冬天,汽车在这里几乎成为无用的摆设。偶尔有辉苏木(乡镇)派人用拖拉机推开道路,但是,用不了一两天,疯狂的白毛风会卷起别处的积雪和新下的雪很快又把道路封死盖严。尽管如此,牧民们的生活并未因此受到什么影响。除非有严重的暴风雪会对牲畜造成危险外,人们依然生活得平静安详。

这期间,已经快从草原上消失的牧人骑马的情景,会接二连三地出现在白茫茫的雪野上。骑马的人,把时尚的羽绒衣暂时放进衣柜,穿上笨重而传统的民族服装,戴着羊毛手套和羊羔皮帽子,拽着牛皮缰绳缓缓走在寂寥的雪地上。犹如历史再现。但当他走近了,嘴里冒着热气和你打招呼时,你恍然才觉得,看到的不是梦。零下40多摄氏度的气温下,马的鼻孔里不断地向外喷着热气,但热气瞬间变成一层冰霜结在它们的鼻孔、嘴唇,乃至整个马头上,冰雕一般。那一刻,马上的人也像雕塑一般,与那高大英俊的白马或黑马一并成为雪野上充满英雄气质的风景。

一个冬天,我几乎无法外出。我没有自己的马。不过,我的小屋里倒是会迎来偶尔骑马串门的牧民。这时候,就着微微燃烧的炉火,我们的话题会深入他们以往的生活。谈到转场、曾经高过腰身的牧草、勒勒车、马爬犁、蒙古包、马头琴,或是那些年欢乐与艰苦的经历……我听得十分投入,仿佛在听一个时光深处的故事。但我又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故事并不遥远,而且将不会很快结尾,因为,坐在我对面这些骑马来走访的牧人,本就是故事里的一部分。

访  客

在独居期间,我这里少有访客,尤其草原之外的访客。

一天,远在两千多公里之外的朋友来消息说,他最近要自驾来草原,顺道看看我。这无疑是一个令人开心的消息。不觉间,我已经独自在草原生活近两个多月了,原来的家乡似乎倒成了远方,而来访的孟先生,正是我远在家乡的朋友。

按照计划,他和妻子自驾应该在8月12号抵达。由于我这里几乎没有网络,加之这个无名之地也不会在导航搜索的范围内,所以,我必须开车去几十公里之外和他约定的辉河林场接他们。

按照他们所在阿尔山的方位,开车应该不到三个小时就能达到我们相约的地方。不到上午十点钟,我已经抵达辉河林场,然后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期间,身居坡尔德林场值班的乌哥打电话,让我给他在辉河林场买一些馒头。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特别郑重地提醒我说,他那里已经没有一点米面了,千万不敢忘记给他买馒头的事。

显然,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挂了电话便赶紧去超市买了二十个馒头放在车上。

八点左右给孟先生打电话的时候,他说从阿尔山出发了。过了四个小时以后再联系,他说还在阿尔山,正在周边的景点游逛。我来草原的时候,曾经开车路过阿尔山,一个全中国最小的市,唯一的一条街道不足千米长。似乎周围也没有太多让人痴迷的景点。

两个小时以后再联系,他还在阿尔山,说是走错了路,正在矫正。

这真是一场漫长的等待!

我索性把车开到一座桥下的河边,一来是比停在路边安全一些,其次,这里有一块开阔的平地,对面过来的车一眼就能注意到我的车辆,我也是怕朋友错过了我等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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