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路上,与梦相约
作者: 卓然一
毕竟是在说梦,所以请允许我以第三人称讲述自己与梦相约的一段往事。
说到梦,似乎人人都有,他自然也有过。那是他的一桩高考旧事,就算是一个梦吧。似梦,却又非梦。
前些年,报端曾经出现过许多离奇的高考故事,说的都是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的事,他却不同,他的故事比恢复高考至少要早十几年,那时候他在乡村正做着一个多彩的梦。时间是1964年,一个多雨的夏季。初中毕业后,在村子里待了三年的他就想去报名参加高考。是他从《人民日报》上看到的一则全国高校统一招生启事。启事上说,不论什么学历,包括社会青年,均可报名参加高考,全国统一招生,统一录取,统一分配。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有两条,一条是招生的人数似乎大过当年应届毕业生的人数,一条是报文科可以不考数理化。
其实,对于数理化他并不畏怯。初三全校12个班期中考试,如果榜示是一轴长卷,如果把那轴长卷的头和尾接起来成一个圆,他将会与缀于榜末的那位同学并肩,不看分数便弄不清谁是孙山。
不过,高考的条件太宽了,在今天,人们大概会觉得不可想象,但在他的记忆中,在那个年代,国家在文化和知识分子的问题上,好像有点饥渴。
在生产队大队部看到招生启事之后,他立即就把自己的想法对大队古书记说了。古书记是个很威严的老头,但他年纪并不大,五十不到,头发少而白,眼睛总是鼓鼓的,一张黝黑的脸始终是浓云密布。谁要跟他说个事,他先瞪着那双鼓鼓的大眼看你半天,然后就说个“行”或者“不行”。他想,如果把那则启事对古书记说,古书记如果说“行”,他会当场把他举起来,在地上转几个圈;古书记如果说“不行”,他准备……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准备,他相信古书记会允许他去参加高考。果然不出所料,古书记听他说罢,笑着说:“他娘脚……”他弄不清古书记说的“他娘脚”的含义,因为古书记的脸带着威严。但古书记站起来对他说:“他娘脚!《人民日报》都说了,去吧,去给咱村考个大学生,村上光荣,我也光荣!”
听了古书记的话,他就此走进了县文教办公室。
县文教办公室里坐着一位逸散着肥皂味的干部,三十来岁,圆圆的脸,白白净净,清清秀秀,态度也好。听说他要报考大学,那个青年干部表现得非常热情,忙拿杯子一边给他倒水,一边问他情况。当听他说他是初中毕业时,那个青年干部一下愕然了,暖壶盖没有打开,杯子也放下了,回到原来坐的地方问他说:“你有把握吗?”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样子大概是傻傻的。他不能说他有把握,如果他说有把握,一旦考不上回来怎么见人家?但他又不能说没有把握,如果没有把握,你给国家找麻烦吗?不过,他就有些埋怨那位文教干部了。“考试”不是就含有“试”的意思吗?所有报考的人都是有把握才报考吗?还有,《人民日报》的启事并没说有把握才可以报考啊?如果他这样说,肯定能说得那位文教干部无言以对,但他不能那样说,他没有那个胆量。他只是鼓足勇气对那位文教干部说:“我是有所准备的。”话一出口,好像有些委屈,眼睛里似乎随时都会有泪水滚落。那时候,他有一点恍惚,仿佛是在做梦。
二
他怕自己真的就是在做梦,但他又觉得自己应该就是一个梦。
一个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次长途跋涉,没有梦的陪伴是会枯寂的。清梦也好,浊梦也好,只要不邪恶,人人都应该有一个梦。不管自己的身世如何寒微,不管自己的命运如何蹇拙,不管人世间如何炎凉,只管做自己的梦就是了。梦,应该是一种抱负,一种情怀,一种追求,一种境界,一个人的襟抱,一个人心灵的憧憬。是生命的创意,是人生的策划,是自己与自己的约见。梦者也许极度困顿穷愁,但他生命的内核却永远闪射着光芒,他的心永远是高昂的,心灵也永远是高贵的。
不要睥睨南柯,也别轻说黄粱,人生最贱最没有出息也最没有意思的,怕是一生连个南柯梦也没有过。连梦都没有的人,心灵世界永远是荒芜的,是干涸的,是一片凄凉。没有梦的人,会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只要是一个有灵魂的人,就应该有一个梦。“甘与子同梦”“牧人乃梦”,古人有梦写在《诗经》里。“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屈原有梦,写在《楚辞》中。“梦觉半床斜月”“梦断辘轳金井”“小楼春色里,幽梦雨声中”“人间一梦晚蝉鸣”“一梦到天涯”,多么美好的梦啊!都是诗。
其实,没有梦,便没有诗;没有梦,便不会有诗意的栖居。
他膜拜孔夫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用世精神,他不敢断言世界上所有的梦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但他却想说,“知其可为而为之”总不如“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更神奇,更惊世骇俗。“知其可为而为之”是做有把握的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做没有把握的事。“知其可为而为之”就一定会成功吗?谁敢肯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必然失败呢?如果没有人肯舍得自己的一生去追寻,没有人肯冒着“一梦误一生”去求索,怎么会有“一梦到天涯”呢?
为人类生存与发展,不知道曾经有过多少“一梦误一生”的“梦仙者”,他们也许是失败者,但他们肯以终生为代价,为人类,或者为自己的生命通道,在莽莽荒原上踏出第一个脚窝,就应该向他们的灵魂致敬!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他想借了李白的两句诗做他的“梦”志铭,那是他与梦相约。
三
他的与梦相约虽不甚绮丽也不是盲目,他的梦像是一缕大漠孤烟,为了与梦相约,他不惜在一条野路上踯躅。“你走的是一条野路”,那是他初中时期的一位同学告诉他的。那位同学读完大学之后在某中学做校长,多年前曾经见过一面,说了许多话他几乎全忘了,能记得的就只有两个字:野路。
野路,多么珍贵啊!又形象,又准确,让他刻骨铭心。他曾拿来做了他的一个微博名。他想写一些注释那条“野路”的文字,或者可以写成一本书。如果有一天他能有资质写一本自传,他会把书名叫做《野路》。
野路,也许有一点独辟蹊径,能从一条野路上走过来,他是幸运者,在一条人迹罕至的野路上一个人徜徉来去,北风呼啸中即使雪花飘落,每一朵雪花都是属于他的;条风和畅山花漫坡,每朵山花也都是属于他的。他会在雨中静静地听水鸪鸪点着头一声声地叫,他会靠在山泉旁静静地听那泉水流淌时如古琴的元音。愿意和他同行的也许是一只老山羊或者一匹野狼,目之所及也许只是“鹿斯之奔”,充耳所闻也许只是“雉之朝雊”。“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是不是这样呢? 野路茫茫,并非总是山花烂漫;寥廓莽原,有哪一段不是长林荫蔽暗若朔夕晦景?又有哪一段不是旱魃为虐如惔如焚?彳亍而来,不知道有没有遇到过会心一笑,然而心灵的孤独,与灵魂的无依,倒是确定无疑的。无论霜晨还是雨夜,感觉总是一羽孤鸿,要穿越厚厚的带着雷带着雨的云,却又不知道方向在哪里,目标在哪里。凭着一双疲惫的翅膀不停地扇动,想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一条隧道,而又总是感叹关山不可逾越。回首往日,放眼未来,看看脚下,总是茫茫然一片,秋霜一样,冷然的白。尽管孤帆远影,他还是想渡过河去。而且,他必须渡过河去。不是漂萍,也不是芝草无根,是与梦相约。
四
当然,他是有所准备的。虽然那个时候的他只是一个刚刚20岁出头的毛小子,但他已经懂得,梦不是盲目,不是暴虎冯河。他需要有所准备,有所积累。
为了积累,三年之间,或者也许更早一些,他就行走在那条所谓的“野路”上,时而迟缓,时而疾走,像一个耕者,像一个樵夫,为的是怕自己置梦于其中的那一方芝圃拥秽荒芜。他不相信“唯有读书高”,但他却坚信“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他所有的准备和积累就是读书。
万千不幸之时,他是幸运的。那时候,人世间读物尽管少得可怜,但他却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了那么几本好书。都是繁体字,都是那么薄,却都是那么厚重,现如今还珍藏在他的书柜里。
第一本书《文学》,高级中学课本第一册。1956年出版,叶圣陶、吴伯萧等人校订,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32开,160页,定价四角钱。字字珠玉,字字小米!是的,他说的是“字字小米”。那时候,小米较珠玑显得更珍贵。因为那是一个真正的米珠薪桂的时代。他像一条饥蚕,横抱着一片沃若的柔桑,只顾低头啮噬,吃相很丑,有一点馋,有一点贪婪相。
第二本书,《分类新对联大全》。竖排版,广益书局刊行,58页,定价五分钱。他太喜欢那些对联了,“日新汉德,天福华民”“春风和煦,夏历绵长”“一帘花雨,四壁图书”。也许算不上殿堂之物,却足以充当一方小巧怡人的园林,闲来漫步其间,让人真切地感受心灵与大自然的共鸣。珍藏至今,不时翻一翻,品咂一番,回味一番,无异于风雨故人。
第三本书是《诗选》,由袁水拍写序,搜集了新中国自1953年9月至1955年12月的优秀诗章。第四本书也是《诗选》,由臧克家作序,1956年版。两部《诗选》,均由中国作家协会编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通过两本诗集,他从文字上结识了许多著名诗人:郭沫若,贺敬之,艾青……那是新中国最雄壮的诗人队伍,在祖国的大地上踏歌行进。他跟在他们后边,踏着他们的歌,唱着他们的诗,也和他们一样,荷着锄头,踏着月光,去经营自己一方诗的园圃。
第五本书,《文学论稿》(上下册),巴人著。近70万字,大32开,竖排本,1954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他之所藏,已经是第三次印刷本。乡间读书,独学无友,且孤陋寡闻,文章中很多引证的书读不到,不能举一反三,相互印证。虽然如此,咀嚼多了,也会有一点浸润喉咙的液汁汩汩涌流。
当然,并不是说读了那样几本书,他就可以去冒险,就可以有把握去报考大学,何况他读书的目的也还不尽是为了报考大学。只是,在他的心中,曾经有过那么几本书,他认为好,就一直带在身边,一直留在记忆的深处。这只能是他对文字,对文学,对汉语知识积累的一点说明。
五
正是读书的好时候,乡村却没有电,连煤油也要按人口供应。说是供应,又不是很正常。试想,连食盐都时时停供,吃饭都是问题,即使黑灯瞎火也就无关紧要了。所以,夜幕降临之后,村子里就是一个黑。毕竟是乡村,虽然少灯火,却不少好风景。最好看的是星空,星空下,蝙蝠的魅影更加迷人。还有老狐狸从蝴蝶山后传过来的那种无望的哀啼,伴着小河水的琤琮之声,伴着河边的青蛙觅伴的呱呱叫声,乡村的夜,清寂而缠绵。
漆黑的夜,却并不妨碍乡村人的正常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知道人们如此这般地度过了多少岁月。那些岁月近于苦涩,却似乎又带着些甘甜。黑灯瞎火中,老婆孩子拱在一起,钻在一床败絮烂套的破被子里,相濡以沫,肌肤相温。喁喁絮语中,其乐也融融。那是何等的温馨与快乐啊!是天假安然与自在给那些陶醉了的,或者麻醉了的,可钦敬的乡民。
其实不读书也罢,就那样,与自己的父兄一起,陶醉在乡间的星空之下,麻醉在乡村的夜色里,其生命未必就会贱多少,其灵魂也未必不会得以安宁。
然而他却只能做到“日出而作”,他无法做到“日入而息”。他需要夜间读书,不惜青灯黄卷。不读书,他的心没有地方放。不读书,在他,生不如死。
他的桌子不像邻居家那样,摆放在屋子中间。他临窗置案,案头放几册书,插一炷香,以书香自娱。放一个瓶子,插几枝柳,或者一束古松。松品雪格,那是他的千古江山。人人都有自己的江山。装点自己的江山,让自己的生命和灵魂有所托依。
乡村的夜晚少有灯火。其实,古来就少有灯火。古人读书不是可以借诸星光月光吗?只要没有云,乡村的星光便无比璀璨,乡村的月光更是皎洁,真的可以借了星光月光读书啊!
然而,那种璀璨,那种皎洁,也是只有仰起头来才有。星月交辉,都在天上。星与月,也很努力,想把璀璨的皎洁的光芒送到人间。然而,总因夜色太浓,那星月的光辉在投向大地的半道上就被黑暗吞没了大半,待到人间,便很微茫。微弱的月光星光之下,可以做粗活,可以行路,可以洗衣,可以碾米、挑水、担土、铡草、喂牲口。至于读书,书页上密密麻麻的,仿佛满纸都是匆匆逃难的灾蚁。“凿壁偷光”吗?整个村子漆黑一片,去凿谁家的壁?去偷谁家的光?“铜盆映雪”又如何呢?晋代的孙康不就是吗?然而且不用说雪不常有,即使“霰雪纷其无垠”,又去哪里弄个铜盆呢?不光他家没有,整个时代都没有。大炼钢铁,连箱柜上的铜饰件都挖掉了,哪里还会有铜盆让你映雪?“囊萤”最好,只要两样东西:萤火虫儿与瓜柄谷筒,大自然中就有,且取之不尽。像魏晋时期的车胤那样,“宵烛出腐草,微质含晶荧。收拾练囊中,资我照遗经”。太好了,太有诗意了。然而,也许古人石印的字体要大许多,萤光下看五号字却是一片模糊。
古人不是有“焚香读易”吗?虽然在古代人那里读易焚香只是一种仪式,是表示对《易》的虔敬,是为了营造读《易》时的良好氛围,他却“焚香”为“读易”照明。燃一炷香,把香头靠近书上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照,一个字一个字读。香不断移动,字不断显现,前边的那个字刚刚从黑暗里跳出来,后边的那个字便倏然隐没在黑暗里。因为所有的字都在暗处,香火照着的那个字就显得格外清晰,可以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和记忆。尤其是冬夜,燃一炷香在被窝里,既可读书,又不怕冷,如同卧在温柔乡里。只是太容易入睡了。不过不要紧,香火是极弱的,即使把书或被子烙个洞,却绝无能力酿成“火”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