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橘及其他
作者: 晓角柑 橘
所以我们开始将橘子用做花式台球。
——伊曼·梅瑟尔
我还记得那一箱箱柑橘,永远都记得它们叠在一起的橙色,箱子从车上搬下来,一路颠簸有些还沾着白色灰土,穿着灰黑军大衣的小贩把遮在柑橘上厚厚的旧衣服揭开,一箱箱整齐码放在路边,肃杀寒冬里,柑橘的伤口散发香味,硬而清新。
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姑娘,只能看到三箱柑橘叠起来那么高的世界,我够不着大人,不能分清柑子和橘子,村里上过学的燕子姑娘教了我“柑橘”这个词,教完深深印在我脑子里了,于是我坚持叫它们柑橘。我小,村里的东西在我眼睛里都很大,高大的土房子,坚硬漫长的路上坚硬的石头,小贩也很高大,他躲在柑橘后,冬天又白又灰,好多年了我记不住他的脸。
柑橘是好东西,抓破它冻伤的皮,就会像人一样流出味道来,人是血味,它是柑橘味。
最后的一箱柑橘总是卖不完的,小贩站起身,使劲立起箱子把冻得铁硬的剩柑橘倒在路边,它们台球一样滚了满地,滚进雪堆里,牛粪里,天再黑一点时,快要摸不见路时,村里一个女人先于牛羊出现了,她个子应该很高,一张脸有什么样的鼻子、嘴、耳朵,我怎么也记不起来,我记忆里只能泛起她从来不洗的污黑的脸,还有夜那样黑的眼睛。这女人就这么穷苦着来了,每年冬天她都只穿一件烂毛裤和一件烂棉祆,四面漏风,油黑油黑,她弓着腰,捡起雪堆里牛粪旁的柑橘,夜黑雀雀,她也黑雀雀,远远看着,像是柑橘自己跳到黑影上了。
这女人是我们村子的外来者,我那时以为村子大得很,够一座小岛那么大,外面的人活不下去就跑来了。
第一次看到她捡柑橘我新奇得很,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不知道她要用这些冻硬的水果干什么,就悄悄趁夜色跟在她身后要去她家,她走得很慢,肩膀一摇一摇,柑橘被她包进棉袄里,我看见她和一头抱着冻水果的黑熊没有两样,我就笑起来了。她听到我笑了,转过身。
“嘿,你个女女笑啥了?”
“我笑你抱着柑橘往树洞走,都快掉在路上了。”
“嘿嘿,柑橘是啥,俺为啥要往树洞走,俺又不是熊。”
我有点为这个装模作样的词不好意思了,我听见她在黑暗里也笑了笑,我就更不好意思了,可是那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别人道歉。
“姨,我是想跟你回家,想看看你咋吃这么硬的冻橘子。”
她沉默了,但我总觉得她又笑我了。
“俺家冷,你别冻着了,你是村里哪个人家的孩子?”我没有回答她,但她允许我跟着她了。
走了一会儿,我们走到村子的尽头了,也看到她的家了。那是一处院墙倒了的住处,院里乱堆着些木头,木头凉丝丝的,窗户没有亮灯,黑洞洞的。
我有点害怕:“姨,你家真有点像山上的洞,是不是窑啊,我见过窑。”“不是洞,俺家还有孩子睡着呢,都比你大。”
她又弓下身子,把柑橘叮叮当当地落到门口,从毛裤腰里摸到钥匙,开了门,我干站着不好意思,就抱起几个柑橘往门里送,这时她点着蜡了。橘色的火光飘散开来,照见她黑糊糊的墙,墙上掉了好多块皮,世界地图似的,炕头的墙上还立着柱子,柱子也裂开了,屋里种了棵死树似的。我顺着这些往炕上看,炕上铺着块黑蓝色的油布,油布很破了,炕脚睡着两个男孩子,用同一张被子埋着头,其中一个大的听见灯亮了醒来了,坐起来看着我们,橘色灯光里他脸红堂堂,像发烧,我看见他长得不好看,脸窄,眼下有很深一圈灰色,嘴角劈着一条疤,他身上穿着一件背心……不是背心,像是袍子,渐渐我看出来了,那是件给别人戴孝的丧服,但并不脏污,他看来没睡多一会儿,白布还展展着。“姨”点了蜡烛把柑橘拿回来台球样滚在炕上,滚醒了她的小儿子,小儿子缓缓坐起来,烛光也在他脸上染满橘色了,他和我差不多大,下巴尖尖的,眼角也尖尖的,我趴在炕沿儿上看他,他也直直看着我。“姨,这个哥哥为啥不和我说话?”我问道,边用柑橘碰他从脏污被子伸出来的纤瘦的手。“他不会说话,天割了舌头。”我吓了一跳,天割了他的舌头,柑橘一松手滚到他身边,他受烫着那样躲开。“你们俩去院里捡点柴来。”大男孩下了炕走到门外去,我也跟着他出去,外边黑洞洞的,有点怕人,回来时我只拿了几个玉米芯棒,他抱了一小抱木头。
他进来就着烛光把炉子搅旺,填上木头,姨不像熊了,屋里亮了,屋里渐暖了,黑夜退出了家里,柑橘又叮叮当当落到炉子上。
柑橘受了烫,嘶嘶哑哑着呻吟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柑橘皮都烤黑了,一个小—点的柑橘软下来了,姨把它拿起来剥皮,一剥水流了一手,柑橘里面全冻虚了,柑橘已然死去,果肉塌在一起。姨先把这个柑橘给他大儿子,男孩拿在手中看了看,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吃,我才看见他嘴唇全干裂了,红红的血柑橘水那样渗出来,我在想他嘴边大伤疤旁以后会不会多出小伤疤。他没有吃,伸手把柑橘递给我,我那时小,怎么知道谦让,就赶紧接过来把嘴咬上去。
好苦,一个冬天的苦全在这一个柑橘里了。
我那时小,吃不下,赶紧把柑橘又递给姨炕上坐着的小儿子吃,他迫不及待接过去,咬下一大口,汁水流到他脏兮兮的手上,他小狗那样舔干净。
我该走了,我一个人在黑夜里往家走,路上风很大,天幕上星星冻得一摇一摇。
过了几天,村里有个老光棍犯急病死了,他外地的侄儿回来给他办丧礼,办得挺正式,墙头早早立起了白纸,响了好几个两响炮,因为我们家欠这光棍的礼钱,我爸就带我来送礼了。我正坐在塑料椅子上饿着肚子等大人们开始吃饭,这时,两声哭号从不远处扑过来。
等我找到哭的人时,他们已经跪在地上了。
正是那两个吃冻柑橘的男孩,一大一小跪在灵堂前,跪得板直哭得脊背发颤,身上白布袍在白天粗糙脏污,衣身显得过于肥大,此刻也随着痛哭中的身体颤抖,他们像两个大风天扔在地上的烂布口袋。我仔细一看,发现他们哭声最刺耳的那部分居然是那天夜里不会说话的弟弟发出来的,他没有眼泪,只是扯着嗓子喊出惨叫,他哭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哭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惨叫,累得脸色铁青,要吐出血但流不出眼泪来。而大儿子则是相反的,他哭得极心痛,但声音不大,眼泪从他闭着的眼睛不停冲下来,一遍遍淌过他嘴角的伤疤又流进嘴里,泡咸他尽力喊出的每一声“爸爸”。
我呆呆着在他们身边站了好久,把吃饭的事都忘记了,好像我也是个守灵的小孝子,在陪着他们哩。直到我爸叫我,我才离开他们,但那哭声响得让我嘴里发苦。吃完菜后饭桌上摆了切成牙的柑橘,我拿起一片放进嘴里,其实我也没吃过几次柑橘,那天夜里的苦柑橘算一次,这次不苦了,算作另一次。
人们离场时我终于看到熊一样的女人来领她的儿子们了,丧礼的管账先生用塑料袋装了些柑橘给他们,女人接过来,又习惯性地要往她脏棉袄里卷,大儿子拉了她一下她才明白要提在手里。
我回家了,大人们说各种话,有说他们俩是那光棍的儿子,那女人乞讨多年才找到这个村,就让儿子痛快哭一哭,有人反驳不是。有人又说他们是外村来的著名哭丧的,到处给别人当孝子,看见遗饭盆子就能掉泪,小哑巴看见灵堂就学会叫唤。有人又说不是。
我长大了,另一个小贩拉着柑橘来到村里,又把橙色的水果整整齐齐码在路上,我买了一点带回家吃,好多年过去了,我看到大人看得出来的东西了,但还是有一点分不清柑和橘。
后来我离开了村子,一个人去了很远的地方。
飞行的夜
也许某一天你还会看见我,也许永不会。
最后一次,在夜空里飞过这小小的村庄,在我童年时它大如迷宫,怎样也走不完,如今,它却小如一只伸开的手。
天黑蓝黑蓝,星宿又如灯笼点起,空气黑蓝沁水,我最后一次察看它们,如多年来每一夜。翅膀下小小农舍里的人夜间羊般安静,但房子里有人就能在静夜里发出味道,发出颜色,人的味道,人的颜色。村东头第一家,玉兰婶子呼出她每年都呼出的烂树叶味,在夜里看是一股残火的细烟,且白且细,在我小时候肺结核便住进她体内,没人愿意站在顺风头和她说话,她一只手上没有小指,她一个人过。一个人种地,收粮食,有时候也会夜里哭,在深秋的树林恸哭。我飞过时听过那哭声。村西头是周老汉的家,今夜他被梦困住了,鼻息哗啦哗啦响。他今年也许活了八十岁,也许活了九十岁,我常在飞过时听到他迟迟不肯动身的死亡。人老了房子便朽到心了,飞过时,我看见后墙会在明年的一天倒他的炕上,我已听到朽塌的声音。他的呼吸在夜里是绿的,草色,有股凉味儿,苦菊味,他是个不说粗话的小老头,手指枯长,每天看新闻捧报纸读,他是唯一常在地里发呆自言自语的人,他的田地永远收成荒凉,这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我和他很像,我们只有过去。村南起数第五家,我的翅膀又蹭到一股孩子味儿,孩子味儿不好闻,是我曾经身上的味道。想一想心底痒痒的。屋里有一个六岁的孩子,手掌柔嫩,还没找到铅笔或农具握,此时正握着奶奶枯老的拇指,他一呼吸,呼出我小时候的味道。
我飞过最后一家,又闻到那缕花香,粗糙的花香,格桑花向日葵的香,属于村庄的花香,又苦又浓,我马上便要永远飞走了,临行前让花香拍抚翅膀。
临行前,让我最后一次怀念这一切。
我的四季是四位孤独的鬼
在我的村庄
他们流着眼泪
轮流拥抱我
临行前,我要向你细述深夜的一切,和我最后的诗篇。
逃出雨季
村里每年有一个月是属于大雨的,每一两天就会下一场,时间却从不稳定,人走在路上,或者在地里做活,总是提心吊胆,也许刚才天还蓝瓦瓦的,见不着一丝儿白云,甜脆的黄瓜还在手里吃着,心里正悠闲,乌云就在这个时候轰隆隆赶来了,烂棉花一样遮满天空,日头还想再暖和一会儿,可它的光很快也淹没在烂棉花样的乌云中,悠闲吃黄瓜的人还来不及听见几声雷,北方急急的雨便下来了,打在脸上啪一声,也不知道雨点子具体有多大,只觉得又凉又痛,一天就结束了,赶紧拉上孩子拿上黄瓜往家跑了,跑得慢的只好挨了大雨的毒打。
雨来前孩子们其实是另一个状态,他们人小,但天性乐观,脑子里总想着各种事情,下雨前,村里有几个孩子正在别人的后墙底下玩蚂蚁,那蚂蚁窝当然就在他们脚边,此刻一大群蚂蚁正忙着搬东西,它们用细弱的胳膊把草叶举过头顶,硕大疲倦的眼睛可能也看了天,也许它说了声:唉,一下雨领导催,忙上加忙。说完赶紧又赶路了。孩子们看着蚂蚁们,为它们想象各种故事,有一只蚂蚁走得太慢,快被队伍甩出去了,一个小女孩伸出手指轻轻把它捏起来放到队伍最前面,蚂蚁被吓着了,它心里暗说神显灵了。如果不下雨孩子们能这么看一下午,可雨还是来了,乌云还是来了,一滴雨打在一个孩子头顶,打得“当”一声,他赶紧喊大家回家,好多孩子便跟着他跑,跑啊跑,蚂蚁也被雨打散了。但是雨来了总有孩子是不跑的,他们天性乐观,找地方躲,躲在废门楼下,躲到草棚里,有的躲在树下也不怕雷劈下来。雨停了后接着做游戏,找水花踩,找小鱼抓,从不提自己那个家。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她都是躲在废门楼下等待大雨结束的孩子,等待去踩水花的孩子。雨季雨水如注,恨不得把地面冲薄一层,雨最大时天是白的,雨幕朦胧万物远离,四周喧哗而安宁。现在的我伸起手往雨幕里探一探,试图再抚摸她小小的脸,却只摸到满手时光的模糊。
我比她大,第一次见面时她几乎是个婴儿,不知道世间的形状和人生的味道,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整天流口水,饿了便吸手指,她母亲小儿麻痹,抱着她一边偏头一边抖,母亲浑身烂衣脏污她也浑身烂衣脏污,母亲发抖时,她也轻轻发抖,那天她进门了,在炕上向我爬来,边爬边笑,露出小小的牙齿,好像我们上辈子认识。
时光在一个一个雨季里被冲掉,化成污泥流进地底。很快她长大了,能站了能走了长成一个机灵的小姑娘穿着烂衣服朝我跑来,我也跟上她一起跑。那是个夏天的下午,是不是雨停的下午我不记得了,太久了,只是回忆深处还有一片片当时生活的阳光倒影,那时也不是没有难过,只是孩子会选择记不住难过。她拉我穿过整个村子,在阳光里走进她家,那家真破,过去的时光里有人看了叫它窝棚,有人叫它危房,我后来知道世间有无数赤贫的房子,只有那一个住过她。我们走进去,地上没有铺砖,是一个坑一个坑的土,炕上斜铺着一块烂油布,油布全是污泥,也许还有血迹,窗户是纸封的,她妈妈坐在炕边一摇一晃。我记得她给我找了糖吃,我们在院子里用糖纸剪了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