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站记者

作者: 劳罕

单位的“周末沙龙”,是个业务交流的平台,办得很有特色,职工的参与度很高。遗憾的是,由于手里的事太多,我参与的并不多。

本期沙龙的主题,是让近年到记者站锻炼的年轻人畅谈驻站的感受。这,我说啥也得去听听。对于驻站,我有些心得——职业生涯,有一半时间在记者站度过。

在报社总部当记者时,主要“跑农口”。那时候年轻,对什么都好奇,喜欢到处跑,尤其喜欢一头扎进基层。跑了几年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记者这个行当里,属驻站记者最有意思。

依据是:跑的面更宽。总部的记者,大多是跑线儿。譬如,你跑农口,终日就是围绕农、林、水而动。甚至一辈子只跑一个部委的情况也存在。而到了记者站,经济、政法、文教、军队……什么都尽着你跑。此外,自由度更大。总部不可能时时盯着你;而你的隶属关系又不在省里,人家也懒得管你。只要你把报道搞得有声有色,总部和省里都满意,你也就会过得自由洒脱。

我曾把这一想法与同一办公室的好友高云才商讨,并满心向往地说:“驻站,三个站最有意思,分别是新疆、浙江、云南。”

没想到,几年后竟梦想成真。

2002年初夏的一天,时任记者部主任杨振武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意到新疆驻站,我乐得不行,立马就答应了!

更没有想到的是,在新疆驻站6年多后,报社又突然通知我到浙江驻站。

两个站加起来整整17年!驻站的这段岁月,应该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值得追忆也最快乐的时光。

职业的暮年,还有没有机会再到云南驻站呢?从目前的情况看,好像可能性不大了。

因为工作交接、值班等原因,我到新疆时,已是晚秋。奇怪得很,那天,一进记者站的院子,我就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车子停稳后,我没有跟随接我的同志往办公楼走,而是径直走到迎着马路的那堵蔷薇篱墙前,把上面的枯叶一一揪了下来,然后,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才转身离去。

新疆站主体建筑是一座西式风格的三层小楼,外墙上贴着凹凸不平的浅黄色的蘑菇石,顶层还有一个硕大的露台,在当时应该算是很洋气的了。

可能是考虑到安全的原因吧,房间的窗子都不大,墙体却非常厚——据说是用修机场跑道的那种高标号水泥筑成。有一年会议室装空调,安装的师傅叫苦不迭:“给你们装一台空调,比其他人家要多用三四倍时间。你们的墙太结实了!”

记者站的院子被这栋楼隔成前后两部分。前面那部分,水泥硬化后用来停车;后面那部分,是一个种满各种树的花园。树的品种很杂,林林总总有几十种。

这些树,都颇有些年头了,蓊蓊郁郁,密密匝匝。有一次,我站在街对面环球大厦的楼顶朝院里望,房子、停车坪、小路都被树遮得严严实实。

记者站人不多,撒进这么一大片幽邃的林子里,一切都没了踪影。整个大院显得静谧空旷,周围的居民便觉得这个院子好神秘哟。

幽林,是鸟儿们的天堂。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四面八方的鸟儿都朝这里汇聚,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有一天傍晚时分,时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司令员的张庆黎来站上看我,见到百鸟归林的盛况,顿时来了兴致,手搭凉棚前院后院饶有兴致地观察了好久,说:“好家伙,整个乌鲁木齐的鸟,都飞到你这儿了!”

挨着院墙种的是白蜡、杨柳等常见的树种,中间的林地里以果树为主,最多的是苹果树。

因为四周有建筑物遮挡,这些苹果树为了争阳光便拼命往上长,好多棵的树冠超过了三楼的楼顶。有两棵的枝杈竟抵住了三楼健身房的窗玻璃,苹果熟的时候,我一探身就可以摘到。

听站上的老员工讲,这些苹果树是首任站长老曾到伊犁采访时带回来的。品种叫不上来,据说属于果子沟山坡上那种野生品系。

果子沟位于新疆伊犁霍城县城东北,是一条北上赛里木湖、南下伊犁河谷的著名峡谷通道。在古代,为我国通往中亚和欧洲的丝路北新道的咽喉。这里是大自然赋予的天然宝库,整个沟谷的山坡上,长满了各种野果。

驻站的岁月里,我曾多次路过果子沟。有一年初夏经过时,专门停下车,爬到山坡上摘了许多野山杏。可惜时令有些早,涩涩的。

凡野生的果子,好像个头都不大。院子里的苹果树也如此,成熟的果子比乒乓球略大一点,但有一股特别的香味。那种香,很有穿透力,直往你鼻腔里钻。秋天,离院子还大老远,就能闻到那种扑鼻的芬芳。

新疆,最不缺的就是水果。院里的苹果很少有人摘着吃,熟透了就自然掉落在地上。如果几天不捡,地上就会积下厚厚一层。有位女员工喜欢做苹果酱,每天下班,都会装满满一袋子回家。

有一次,这个员工出差了,掉落的苹果新果压旧果。由于熟得太透,下面的果子很快就腐烂了,那股又酸又香的味道熏得人实在受不了,我只好带领员工一筐筐往外清理。

推开楼后的角门,是一个葡萄架。四棵葡萄树并排长着,均有大号茶杯那么粗,藤蔓把那块空地遮得严严实实。这么密实的藤蔓,一般的架子是撑不住的。

看来老曾有先见之明,当年搭架子时,无论是立柱还是横梁,均用粗大的铁管焊成。这样,不管葡萄藤如何疯长,不管果实如何缀满枝头,坐在下面都会很踏实。

这个葡萄架,倾注着老曾一家的心血。听老员工讲,为了节约经费,材料是老曾一点一点化缘来的。搭架子从头到尾,也都是他和爱人、孩子利用业余时间一点一点干起来的。

老曾喜欢带着员工周末在葡萄架下搞烧烤。我任职的那几年,很少搞过。我喜欢午后坐在葡萄架下看书。那把摇椅虽然破旧了点,但倚上去很舒服。没有采访任务的时候,常常泡一壶茶,跷着脚,一看就是老半天。

这个角落呈凹字型,建筑和茂密的树隔开了市廛的喧闹和街上汽车的嘈杂,似乎风儿都很少透过来。这种环境,适合冥思。我的长篇小说《王家坟》的框架,基本上就是在这里形成的。

这几年有一首歌很流行,歌名是《乌兰巴托的夜》。我一听到这几句:“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连风都听不到、听不到……”一下子,便想起了乌鲁木齐那个葡萄架。

我把丹正母子演绎的那个版本拷进手机,时常听,时常听。

一个是乌兰巴托,一个是乌鲁木齐,哪跟哪啊!可只要乐曲一响,那结实的葡萄架和绿油油的藤蔓便不由自主涌入脑际,那一个个静悄悄的醉人的午后也争先恐后出现在眼前,赶都赶不走。

院子里还有两棵树,也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一棵是紫丁香,一棵是沙枣树。

紫丁香长在前院,紧傍着办公楼。年头久的缘故吧,从根部窜出了密密麻麻的新枝干,每根新枝干又发出了密密麻麻的新枝桠,如此,便虬枝错落构成很大一蓬。

紫丁香的树冠,几乎和我书房的窗台同高。因为树冠大、花儿密,盛开的时候,香味异常浓烈。

正所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紫丁香的花期很短。回北京后,每年春天我都到天坛去走那条丁香大道,这才刚开了几天,一场大雨,花儿、花香便了无痕迹。新疆雨水少,个把月过去了,院子里仍漾着浓浓的花香。

开花的那段日子里,晚上我就睡在书房的沙发上,打开所有的窗子,让花香可着劲儿往屋里灌。

上中学的时候,看过一部小说,说能发现五瓣丁香的人是幸运的人,找到五瓣丁香就能找到幸福。看来,这个说法不够科学,在这棵丁香树上,随便一找就能找到五瓣的。有一次,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七朵。

紫丁香的余香还在,那棵沙枣树就叠压着开花了。

沙枣树长在后院的墙根,离办公楼原本有几十米的距离,可不知何故,主干在离地面大约三四米的地方开始朝办公楼的方向斜着长,一年又一年,树冠便抵近了办公楼。

西北很多地方都生长沙枣树,但这棵树,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大的。

有的书上描述沙枣花盛开时,说,“散着淡淡的花香”。错了,大错特错!我估计作者并不真正了解沙枣花。

沙枣花看上去很不起眼——小米粒般大小,花瓣柔软,花蕊不细看几乎辨不出。通体看去宛如一个咪咪小的风铃。色调也低调得很,是那种浅浅的不起眼的米黄色,很淡雅。但是,香味却极其浓烈。

那种香味甜丝丝的,吸一口,连嗓子、肺腔里都是甜的,但却又不觉得腻,很清新很怡人。花儿即使干了,也依然很香甜。折一枝插在案头,很长时间你都会觉得神清气爽。

后来我到杭州工作时,经常见到有大娘挎着篮子在悠长的巷子里扯着细细的嗓子卖栀子花、白兰花。花蒂用细铁丝穿着,供女士们挂在衣襟上。

我很不理解!栀子花、白兰花的那种幽香,若有若无,时断时续,怎么着都觉得有点装腔作势。远不如沙枣花的香气来得直接脆爽。

沙枣花落的时候,每天院子里都像下了层霜。一层霜、二层霜……院子始终被香气拥裹着——这是货真价实的“香雪海”啊!

沙枣树的枝桠非常细密,适合鸟儿栖息。所以,沙枣树上每天傍晚到早上都落满了鸟儿。属麻雀最多。麻雀起飞时,往往百鸟齐翔,“嗡”的一声冲天而起,很有气势。

我在三楼办公,隔着窗玻璃可以近距离观察到鸟儿的生活习性。久了,发现了一个有趣现象:麻雀很喜欢啄食沙枣花,小脑袋快速地啄来啄去,边啄边叽叽喳喳地叫,很快乐的样子。

这样不停地啄,会不会影响沙枣结果?有时,我会敲敲玻璃窗,或者做出驱赶的样子。起初,也还有些作用。后来,雀儿们看我不过是虚张声势,就懒得搭理我了。

心境,其实比环境更重要。无论谁,如果能保持一种乐观向上的精神状态,即使面临再多的困难,也能漠视之、克服之,并总能找到生活中的美。陶渊明的“心远地自偏”,王勃的“处涸辙以犹欢”,说的就是这种境界。

去新疆,我是做了扎根天山的心理准备。我不会写古体诗,但在西去的飞机上,还是胡诌了这么几句:“携书千卷读卅年,何惧塞外罡风寒。‘三山两盆’尽踏遍,再归关内品悠然。”

安顿下来后,我马上开始打理记者站:先是把北墙根那堆积年的垃圾清理掉——足足清理了好几卡车;接着修剪了林木,伐去了那几棵枯柳。林下种上草坪该有多好啊!可是挖土一试,不行,石子儿太多。

改良这块地,单靠站上的力量显然不行。我去求助乌鲁木齐近郊的“五一农场”。这是我第一次领略到新疆人的古道热肠——场领导二话没说,派出十多个农工帮我们深翻了土地,筛去了石子儿,播下了草种,装上了喷灌。

未几,绿茸茸的草儿便钻出了地面,鹅黄,嫩绿,整个后院泼泼辣辣铺上了一张绿毯。每天上午,都要定时给草坪喷水。一个个喷嘴喷出一道道水幕,阳光下便织出了一道道彩虹。挂满晶莹水珠的小草,一抖一抖的,好像乐得直不起腰。

全站员工高兴坏了!

高兴的不仅仅是我们,还有栖在树上的鸟儿。每当这时,鸟儿们就从树上飞下来追着喷嘴的方向喝水。有一种羽毛蓝白相间的叫不上名字的鸟,特别爱美,常抖开翅膀洗澡。洗外侧时,脑袋缩在两腿间,样子十分滑稽。

有了这么好的草坪,就觉得后院的小路太破旧了。又开始筹划着修路。路分前后两条,第一条在办公楼的北边,连接前后两个院子。

另一条,拟铺在树林里。一来是为了保护草坪不被踩踏,二来是为员工们提供一条休闲散步的小径。这条路该怎么穿行?我颇费了番寻思。

一遍一遍在林里踏勘。最后决定修成人字形——以葡萄藤架为出口,人字的那一短捺,连起后面那排平房;长撇在树丛里蜿蜒而行,最终抵达东墙根。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短捺长39步,长撇长83步。

连接前后院子的那一条路,宽度是100厘米。树丛里的路,宽度是60厘米。

这两条路,从拉料、拌料,到铺路,都是站上员工自己动手干的。

水泥地坪铺好后,趁着水泥未干,我让大家去河滩找了些黑、白两色的石子,将选好的诗句嵌进了水泥里。

记得那条宽路入口处,嵌的是郑板桥的《墨竹图题诗》: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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