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庭院
作者: 艾达“寻找自我”是我写作的永恒主题。我闭上眼睛,穿越时空之门,回到过去,再次用儿童的眼光看待世界、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的感官无限放大,清晨神秘的雾气,对老虎年画的恐惧,植物拔节生长的惊人力量,曾慰藉过我的花朵和蔬菜,伙伴的欢笑与泪水,一只鸟的死亡带给我的生命震撼……这些都是我的生命线索,但很可惜,它们都用寂寞来贯穿。可能那时候我们的生活还太贫瘠,大人也太冷漠,爱成了奢侈品。长大之后,世界对我逐渐打开,我也想打开自己,我需要知道我是怎么样走到现在的,我对爱的渴望的源头。我理解的创意写作是从探索自我开始,我尝试搜寻自己的生命线索,激活自己的生命经验,为了理解自己,悦纳自己,也为了写出更好的故事,走向更广阔的空间。
一
我曾在很多个地方入睡,市中心的房子,郊区的房子,集体宿舍,后来又在城市里辗转。很多个将醒未醒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一片眩晕,我觉得我是在娘娘的床上醒来的,醒来看见一面结满冰花的窗子。很多时候我醒来,一个人怅然地坐在城市的出租屋里,那个将醒未醒的时刻,是我的时空之门。如果我闭上眼睛退到那个时候,我就会从床上下来,走向庭院。
我的记忆是从庭院开始的。庭院的清晨总是笼罩着一层雾气,而我记忆的尽头也是一片雾气,轻柔而神秘。谁把我从房间里抱出来的?我的头发和睫毛很快变得湿漉漉,接着,那人要腾出手来,就把我抱上一把椅子,这是一把有着光滑扶手和椅背的木质老爷椅,开口靠在墙上,形成一片封闭的半弧形空间。那人离开了,我抓着椅背的两根横木,凝视着整个庭院,我看得很久,也看得很缓慢,几乎是在盯着什么。有风在吹,雾气越来越轻,庭院从一种灰灰的冷绿色中显出轮廓。雾气彻底飞走了,植物边缘清晰,从叶尖慢慢分叉,分成两个不同的面,一面是闪耀而跳动的光,另一面则是冷峻的形。
等我再大一点,约摸是五岁多,我的记忆就像从雾气中显露的叶片一样,不知不觉变得清晰起来。
那个把我放在老爷椅上的人就是娘娘,娘娘那时还很年轻,还要干活儿。只好把我放在看得到的地方,在院子里种点花生蔬菜什么的。等我长到五岁,她也终于放开手脚,她另有一方菜园,因此或是收拾园子,或是给果树剪枝,还接了一些修剪中药的活儿,一天到晚总是忙个不停。早上,娘娘喂我喝完米汤,就把老式自行车推到门外,然后在门上挂上一把大锁。
至于娘娘为什么要锁门,因为村子里有这样的传闻: 有收破烂儿的见家里没人,偷东西,翻腾古董,有的也拐小孩。我家是有古董的,我娘娘的一套柜子是传下来的,抽屉上的拉手都是精致的鱼形铜扣。我家也有小孩,因此娘娘是非锁门不可的。临她出门,我就在庭院里坐着,“坐在那晒晒太阳”,娘娘说,她有些愧疚,但仍走了。
我是不愿意待在没人的房子里的,并不是为着晒太阳。里屋的墙上挂着一幅老虎画,年代很久,是一幅绢制装裱的古画,老虎上山上到一半猛地回头,它的眼睛像一枚崭新的黄色铜钱,怒视着我。只要我的眼睛随便在屋子里一扫,就必定和老虎的眼仁汇聚,它一直盯着我,这足以让我胆寒,更何况它绷紧的腿部和手臂般粗壮的尾巴。每次我从里屋里跑出来,我的身上就立起了一层微小的寒毛,即使太阳晒着,也觉得寒冷刺骨。
二
庭院是被四间房围起来的一块四四方方的地方,墙是砖墙,上面有菱形镂空,庭外有一棵大榆树,风一吹,嫩绿色的榆钱就飘进院子,洒满最右侧的小路。常有不同的鸟在那棵树上歇脚,有不同的叫声,最多的是“咕咕,咕咕”,那是布谷鸟。
庭院大多是寂静的,“唵嘛呢叭咪吽”的声音有时也会从隔壁传来,我家隔壁是做香的,也顺带着礼佛,时常能听见机器轰轰响,随之能闻见空气里一股新鲜得扎人的木屑味儿。
庭院也是热闹的,庭院里种满了蔬菜,有玉米、西红柿、茄子、豆角……但这些菜娘娘从不让我碰,她怕我摘了没熟的,怕我被叶子和刺弄破手,又怕我踩了刚浇灌过的地方,鞋底沾一脚泥。我也不进菜地,有一次,她准我挖一棵生菜玩,我拿着小铲子围着菜挖,挖了半天,也没把生菜拔起来,但从土里钻出一只长满红刺的黑色毛虫,我扔下铲子就跑,再也不去捉弄娘娘的菜了。
我虽不进菜地,但吃什么却是我说了算,娘娘问我,我就对着菜地指指点点,娘娘挎一个竹筐进去摘菜,半天摘下一筐来。我叫嚷吃嫩玉米,娘娘找一颗大的,并不掰下来,只是微微剥开皮看一眼,还要几天呢,娘娘说,不信你看。我一看,玉米粒还很小呢,煮出来肯定是瘪的,不饱满,只好再合上叶子,再等。
在菜地旁边还有很长的一串南瓜藤,没有搭架子,藤蔓无处可爬,就一个劲地往前长,已经漫上了小路了。南瓜藤长了很久也不开花,因此一旦结了花,都很宝贝。娘娘嘱咐,不许碰也不许踩了,她手撑着膝盖慢慢蹲下去,很小心地把枝蔓往里挪一挪,把花藏在叶子下面,仿佛露在外面很危险似的。用娘娘的话说,小孩子的手都是很“欠”的,看见什么都要搞破坏。南瓜花虽然金黄灿烂,但是花软烂烂的,上面还有一层扎手的短绒毛,我并不喜欢。尽管我没有碰,一场大雨后,南瓜花蔫掉了,终究没有落果。这是少数娘娘没种成功的菜,娘娘扬言再不结果就拔了它,最后也没拔,只是等藤蔓再漫上小路,娘娘腰也不肯弯了,一脚把它踢回去。
每日清晨,娘娘醒来后,就把手背在身后慢慢地巡视庭院,看看哪些枝子爬得高了,需要搭架子,哪些果实坠得枝子弯了,要尽早摘下来,也或者什么都不干,就是散步。久而久之,我也学会了,我在庭院散步,西边挨着几棵树,有的时候地上吹满了黄色米粒般的小花,南侧的小路因为晒不到太阳,常年长着一层滑腻的青苔,踩上去非常松软。如果连夜下了几天雨,你踏进庭院,就会怀疑到底过去了多久,阳光之下,整个庭院的植物都膨胀了,很有些蔚然深秀的样子,叶片密集,缠绕交错,仿佛织成一张网,你连一只脚也踏不进去。走在小路上,我看不见娘娘,娘娘也看不见我。但我们看见,植物们个个顶上打着卷,那是它们贪婪的绿色触角。
三
我家的庭院大,也繁盛,花多得数不清,大的有月季、芍药,小的有醉蝶、石竹、紫竹梅……更多的是些叫不上名字的小零碎,也没刻意种,不知哪里就飞来了种子。
来的人问我:“你家有几样花呢?” 我沿着小路一边散步一边数,这根本是数不完的,若是把不能吃的都算上,那墙角的竹子、仙人球也是;倘若只开花的才算,那豆角架上挂满了紫花,黄瓜开黄花,草莓开白花,就连韭菜也开花;若只按喜好来,则我不喜欢的鸡冠花不算花,叶片柔软,有香气的才算。还有的人来了,看到我家的花,先是赞叹一番,接着就说“我那还有一株秋海棠,开得美呢,给你剪一枝”,因此我家的花是越来越多了。
如果在傍晚的时候来到庭院,一定会被照壁前一大丛盛开的紫茉莉吸引。虽叫紫茉莉,但它并不只是紫色的,它时常开出黄紫交杂,或者紫白相间的花,几种色彩有时相间,有时各分一半,一朵花仿佛是由两朵花拼凑而成。紫茉莉就是这种山野的女孩,香味任性而浓烈,花又多又盛,每一朵都开得不留余力,显得热闹非凡。我们也叫它饭时花,因为等到黄昏大家吃饭的时候,它才慢慢绽放。那时天空翻成了橙红色,有时也会渗出一片紫色,就像我磕伤的膝盖上的一片淤青。娘娘把饭已经做好了,我们把小方桌抬进院子里,娘娘做番茄炒蛋、茄子烧豆角、凉拌黄瓜,总之都是院子里今天刚摘下的菜,这时候一点点微风就会把紫茉莉的香气带回来,拌在饭菜里,格外香甜。
紫茉莉不开的时候,那种天气清清的时候,院子里最香的就是玉簪花,但它的香味传不远,只有到了跟前才能闻到。玉簪花只开婷婷的几朵,从一大丛墨绿色的叶子里抽出一根细长的茎,这根茎上再抽出几支细长洁白的花,花上沾着早上的露水,可以连花折断,做一个簪子,插上女人的头发。四
月月,小月,小招,我们几个决定染指甲。
月月和小月是一对在城里上学的姐妹,月月的脸像一瓣玉兰花,还有一头黑而长的头发,让我们羡慕不已——不仅是我们,我常见村里有老婆婆上去拢一把,说,月月,你的头发长得可真厚呢,我的头发都快掉完了。月月只是笑笑。小月则是一张狡黠的猫脸,嘴唇旁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她说话时总不自觉地盯着那颗移动的黑痣。而小招和我,我们年纪小一些,都是没长开的圆脸,嘟嘟的像包子。
我的庭院一下子多了三个小伙伴,这让我非常兴奋。我们决定染指甲,我家有两丛粉白的凤仙花,花开得正好呢。
娘娘说,染指甲要用明矾,这是以前家家户户都有的,以前缺水,瓮里接了雨水,放一块明矾,雨水慢慢澄清,脏东西沉到下面去,水就可以烧着喝了,但现在已经没人用了,要再去市场买。小月听了,却说她家里有的,是给她弟弟治流口水用的,于是我们约定傍晚来染指甲。月月和小月带来了一块包在纸里的明矾,小招她妈听说我们要染指甲,则让她带来一沓透明的小包装塑料袋,这是她妈厂里做出来的袋子,这种尺寸用来包指甲刚好。
我们听娘娘的指示,把摘下来的花瓣加上明矾捣碎,捣成一团猩红色的花泥。小招的妈妈也来了,是小招让她来的。她妈让我先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她一边托着我的手,一边低头用筷子把花泥敷在我的指甲上,她刚洗过头发,空气中有一种湿漉漉的香味儿,鬓前的几缕头发沾在脸上,又腾不开手,只用小指去挑一下,不知为何,我坐在那里有些脸红,手都有点发抖,但心里也觉得稀奇,有一种从没体验过的感觉。绑好之后她妈说“你可真是乖呀”,我心里更不好意思了。小招涂的时候,一边和她妈撒娇,一边又叫嚷绑得紧,“就你事多”,她妈说。我头一次羡慕起小招。
指甲要过一晚上才染得红。白天还好,半夜里手痒得像是钻进了无数只蚂蚁,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心想把它弄脱,但又怕汁液流下来,折腾很久,有两个棉线松了,手指才稍微透了口气。第二天醒得也很早,赶紧让娘娘替我拆了,手指已经泡皱了,好在指甲是橙红色的,颜色很深,而且连指甲旁的肉也染上了,不久后,手上的颜色才慢慢褪了。
我们好像聚在一起就只为了染一次指甲似的,没两天,庭院里就剩下我和小招了,娘娘从巷子里回来,对我说,月月把头发卖了,卖了100块钱。
我们这里常有收货郎,除了收破烂的,还有收古董的、收旧电视的、收药材的。那个收头发的我们也见过,“收头发,收长头发”,他也带着喇叭走街串巷,我们都疑心他什么也收不着,要头发有什么用呢?却不知他把月月的头发剪了。
月月哭着不出门后,她妈在巷口和人说:“那收头发的死老头真气人,我和他说好多留点,一剪子下去那么多。”大家也都附和说,是太坏了。
月月的头发到底剪成什么样子呢,我们都没见过。过了好几天,我和小招还去她家门口找过一次,想请她们去我家玩,但只有小月出来了,她对我们说,这几天她姐姐的脸被马蜂蜇了,不能见人。
指甲剪过两次之后,我的庭院又重新宁静了,因为月月、小月回城了,小招也去上学了。
五
很多天我连续做同一个梦:一个看不见脸的女人骑自行车带着我,路旁长满了梧桐树,地上是一摊一摊的水,水洼里也是树和天空的倒影,我们骑了很久,我的身体也越来越轻快,但梦境突然戛然而止,在一片黑暗中我往下坠落,随后我猛然惊醒。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境,并且反复出现,娘娘从不骑自行车载我。有一天我随意和娘娘提起,娘娘却吃了一惊,你那时候还不记事呢呀!
我正想再细细描述我的梦境,但娘娘确定地对我说,是婶婶带我出去的,她不操心,把我的脚在车轮里夹了。
我也非常吃惊,我的梦得到了印证,但我又很骄傲,我的记忆是那么的可靠,甚至连梦也是可靠的,谁也别想瞒住我什么。
你还记得谁呢?娘娘小心地问。
我都记得谁呢?
我记得一个男人,他爱把我抱在膝上,他有一个红色的鼻头,看上去很好玩,他给我带了玩具,一个卷哨子,一吹卷就展开了,我非常喜欢,拿上的头几天一天到晚地吹,娘娘嫌烦人,趁睡着偷偷给我藏起来了。还另有一个长满牙齿的鲨鱼,如果触碰到某一颗,鲨鱼的大嘴就会合上。娘娘很高兴,她说那正是她家那边的人,一年只来那么一次,我竟还能记住。娘娘的家不在这边吗?我问娘娘,娘娘说很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