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生活在伊犁的云

作者: 白妙婷

这篇文章是为了记录我在北疆伊犁的生活,同时也是在借助文字挖掘我内心关于生命、孤独与世界的思考。在伊犁生活的两年,是我的精神尝试往纵深处探索的两年,在这两年中,我试图思考人群与个体、个体与自然以及瞬间与永恒的关系。这是来自空间同时也是来自时间对人类个体的启悟。伊犁,则是我获得启悟的小舟,也是我观察世界的窗口,我常通过伊犁这一地理原点来探索我与自然与群体之间的关系。进入现代社会后,随着现代性的推进,人类作为一种社会性的存在,已然有一半的肉身与灵魂是与自然相离了,但我们人类仍旧有一半的生命属于自然,并通过回归自然我们获得生命的完满与精神的救赎。在自然与世俗生活的缝隙,在时间、空间的交叉中人类走入人性隐秘的小径,来自生活的烟火气息横跨荒原在大地上绽放,人类在大地之上渺小地生存着,我们的卑微无处安放,我们的焦虑与不安在时代造就的孤独困境中做着困兽之斗。无法从世俗脱困的我们,需要与生活贴面而行,认识生活、认清生活,并在生活中走向生命思考的彼岸。这些文字便是我眼中的生活,它与自然相连,与人群相连,与烟火相连,它们是热腾腾的粮食,也是山间明月。当然,它所呈现的也只能是我眼中的生活的侧面,但却是我生活着的证明。

朝着月亮的方向走

每天傍晚,我都会下楼去散步,我常和我的朋友说,我就像是那条被困在屋子里的狗,每天都要出去遛一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一看新鲜的人。关于狗的想象是因为每晚的深夜,在我失眠的时候,总会有野狗的声音传到我们的房间。我住的地方一下楼从我的角度来看右手边就是落日,左手边就是月升,大多数时候,伊犁的月亮都出奇的圆,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的,我总是感到好奇,伊犁的月亮像是永远都不休息,它总是试图发挥自己最大的能量消耗自己,照耀黑夜中那片黑色的大地和那些黑色的耳朵。

常常我从外面回到学校的时候,特别是在南门,从那个地方看过去月亮总是大得出奇,这时我的脑子里就要不受控制地蹦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句诗来,虽然这样子写出来感觉有点土,但在那个场景下,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句话就只有这句诗。南门之外开发得还不够,路也还没完全修好,还属于荒地,北疆的戈壁滩在这种时候就显得格外荒凉,我也只有站在高楼上时目光才能越过戈壁滩看到远处那排已经渐次变黄的白杨树。那夜,在这样荒凉的戈壁滩,我和我的朋友就坐在一辆孤独的出租车上,车内只有司机、我和我朋友三人,那轮硕大的圆月就在我们前方,出租车昏黄的灯光照着前方的柏油路,细瘦的光线在月光下显得很局促。月亮隐身在云朵的身后,在夜晚,那片白色的云朵也变成了乌云,于是,月亮那嫩白的身子,那片衣裳似的乌云,就这么欲说还休地在我眼前,像是有千年的心事要与我说,又像是一个热闹了太久的人只想缄默无言。

到了冬天,月亮的温度在寒风的衬托下会变得更冷,却也变得更清晰。在冬夜,我一个人走在那片荒凉的土地上,过往的行人各怀心事,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我也没有注意他们。我就一直走,朝着月亮的方向走,遇见大楼就穿过大楼,遇见草地就穿过草地,遇见围墙就穿墙而过,不管事实如何,我就这么执拗地、固执地走。寒冷让我的脖子变得僵硬,脸颊也变得像冬天的树叶,但我仍旧没有停下。因为在我抬头望向月亮的时候,通过余光看到了更多抬头的人,这时我开始注意人群了,他们年轻的脸庞上都闪烁着月亮的光华。那一瞬间,我感到我仿佛与隔膜了许久的人群开始相融,就像雨滴融入大海。我只有一滴,也只有一瞬。可这一瞬让我的心海如烟火绽放,极致的孤寂中是极致的灿烂。我们这些人就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又像是在举行一种什么神秘的仪式,整齐划一地朝着月亮的方向走,我们脸皮上的每一根绒毛都受到了来自月亮的祝福,我们在生命的数个瞬间中温习春日来临前的景象。

周围完全安静下来了,只有草叶摇摆的声音,只有轻吻喘息的声音,他们透过人群,传达至数个黑色的耳朵,如同月光那般,平等地去到每个人身边。我就这么走着,步伐缓慢、心情平静,怀着一颗悸动又虔诚的心。敬畏月亮,如同敬畏爱情。

赛里木湖的雨

大多数时候,赛里木湖都是晴天。但我们去赛里木湖那天下雨了,因为下雨,我们匆匆而过,一路上,那些亘古而清澈的雪山,和连绵的草地也都浸润在雨里。同行的朋友觉得有些扫兴,我却觉得很好。

赛里木湖位于乌鲁木齐和伊犁的中间,因此很多人会从乌鲁木齐过来,也有很多人会从伊犁过去,我们就是属于从伊犁过去的那一拨。因为下雨,我们没能看到天鹅,只能一行四人连上司机大叔五个蜷缩在出租车里,在那个钢铁大家伙的身体内,在这种暂停里,我们五个温暖又庆幸,无奈又兴奋。而且那里的雨很怪,好像跟着我们跑似的,我们走后的地方以及还没走到的地方总是晴空万里,只有我们头顶,黑压压地顶着一团硕大的乌云。

远处,雪山和变得像蝌蚪一样小的羊群变得无比神圣,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在我没来西北之前,我一点也不喜欢西北,我觉得这里只有满嘴的沙子和极其不便利的交通。但我来了西北后,我知道,我走不出去了,我这一生都要和西北相联系,它的草原、雪山、沙漠、牛羊,它的温柔、爱怜、暴虐都毫无保留地与我分享,我这个自私的人,又怎么能一边享受着它的好又一边嫌弃它呢?这听起来就像是一个不孝顺的孩子或者一个抛弃情人的渣女。

因为雨太大了,我们出不去也走不了,只能继续蜷缩在这钢铁大家伙的身体里等雨停,我们五个人静静地,像是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早起也让我们困倦不已。上午看到雪山和湖水的兴奋也已渐渐淡下来了。我们都很安静。

但这个时候,赛里木湖是不安静的,它的雨在疯狂地下,通过被雨水冲刷到模糊的车窗我看到对面有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因为这突然而至的大雨中断了他们的拍摄。那个穿着白色婚纱被雨幕模糊成云朵的新娘在众人的搀扶下艰难地爬上车去,她的裙摆已经被泥土染上,显得又干净又脏兮兮的,新郎那笔挺的西装和抓得很好的头发也都乱了。我知道,这里很美,有很多人会来赛里木湖拍婚纱照。

对面那个慌张的场面也已闭幕了,我们几个人又安静了下来。躺在车里,但我依旧觉得这雨很好,我拿出手机打开了录音功能,录下了赛里木湖的这场雨,我想让这场雨的范围可以下得更广,也下得更久一些。录完后,我就发给了我在北京的一个朋友听,他说真好,别人梦寐以求的地方,你在这里上学。看到他的回复,我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像是偷偷把赛里木湖的什么东西给带走了,事实上,我也确实带走了什么东西,我把赛里木湖的一块小石头给带走了,直到现在它还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架上,仿佛从没有什么事物能影响它,即使它是从水里被捞到干燥的陆地上,身体暴露在南方的空气中。

从小到大我都喜欢收集漂亮的石头,真奇怪,好像很多人都有这个癖好。我还喜欢闻下雨时泥土被打湿时的味道,属于人间的嘈杂尘埃都被雨水净化了,那种味道就仿佛是终于摆脱了不安后如释重负的一瞥。人群是那么的遥远,那些属于旷野和森林的味道回到了本该就如此的孤独和寂寞中,显得无比渺远。

大约四十分钟,这场雨也就停了,我还想听也再是永远都听不到了。司机大叔打着火,拉起保险栓,踩离合,踩油门,我们顺着原来出发的方向继续走了,雪山、草原、牛马和千年万年流淌在山顶的海一般宽广的赛里木湖也渐渐远了,我朝后看,那对新婚夫妇又从黑色的旅拍车里钻了出来,准备投入新一轮的战斗。我们的前方,太阳也出来了,晴空万里,天空变得和来时一般蓝,像宝石那样的蓝,像赛里木湖那样的蓝,像是要把你的身体都染成天空的模样那样的蓝。

但我想赛里木湖的这场雨是永远都下不完的,它的潮湿,雨水的气味一直跟着我,一直到现在,我的电脑旁,我还能依稀闻到那场雨的味道。

雪山与乌鸦

我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藏了很久,谁也没有告诉。但其实,这个秘密是透明的,所有人都能看到它,但所有人都在赶路,他们低着头,行走在大地上,像无数个蚂蚁般的黑点,又像蜗牛,慢慢地爬,慢慢地爬,爬到日头东升西落,爬到一年春去冬来。

在伊犁,我住在一栋被雪山环绕的房子里。冬天时,伊犁开始变得昼短夜长,每天早上起来,我都能看到太阳刚刚顶出地平面的模样,金光铺满大地,夜晚渐渐退场,西边的黑云也逐渐消散,等我刷完牙出来再看,太阳又升得高了些,不过十五分钟,阳光已经从屋子的脚踝照到它们的半腰,然后透过窗户我就能看到我右边亭子的影子在欢欣地摆动了。那片早已干涸的湖泊也好像重新焕发出了生机,表面变得波光粼粼的。

到了下午,我想也只有在西北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还需要是在西北的荒原,没有高楼和车流的阻挡。傍晚七点左右,月亮已经亮了,它不是升起来的,是像一盏灯那样随着白天的老去就年轻了,变得有活力又健康。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温柔似水,如同草原里低头唱歌的野草,每一片叶子都银光闪烁,每一片也都是大地的歌喉。而西边,是太阳落下的地方,它还没有完全老去,它在用它的身体最后哺育这片大地,把辉煌和灿烂留给那些沉寂的生命,在黄昏,每一个生命都是具体的,每一个灵魂都有故乡。只有在这里,人类变得无比渺小,自然的力量是那么的磅礴,我就站在月亮和太阳光辉交映的中央,看它们的涅槃与新生。

远处,还是有稀疏的车流划过夜晚,绸缎一样的马路是今年新建的,估计也是我们搬到这里后才开始组织建设那条马路的。偶尔,那里会有些小年轻开着飞一样的摩托车驶过,那种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马达声嘶力竭的声音,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前奏。令我感到心惊肉跳,那些草原的孩子,有一部分已经彻底成为现代文明的战俘,马蹄声已经跟随着他们的祖先远去了。有的时候,那条路也会有新人和他们的朋友光顾,他们在那儿唱歌、跳舞、拍视频,欢乐的心情透过围墙传到我们这栋楼来,于是我们也变得雀跃起来。他们围成一小圈,车灯打开,把周围的夜色都染成白昼,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歌唱完了,舞跳完了,视频也拍完了,他们就上车,调转车头,往更深处开去,那里没有路灯,我看不清那里是哪儿,也辨不清方向。慢慢地,那片被染亮的夜晚又重新变回夜晚了,我们雀跃的心又重新沉寂。

有段时间的每天下午五点半,总有一只乌鸦会一边啼鸣一边飞过我的窗前,我仔细观察过,几乎都是下午五点半,每次那只乌鸦飞过的时候我就紧紧地盯着那只乌鸦,我在地上看它的时候总觉得乌鸦很小,但现在我也在半空中了,我才发现,其实这里的乌鸦都很大只,还是说成年的乌鸦大体都是这么大只。在澄澈湛蓝的天空下,就有那么一群黑色的精灵,每天都飞过这片天空,刮风的时候它们在飞,天晴的时候它们在飞,下雨的时候它们也在飞,好像它们从不停歇,也永远不会累。那声准时的啼鸣就是我的秘密,我为完整地拥有那五点半的乌鸦而感到窃喜。

说起下雨,我就想起来有一次我在路上散步,结果遇上了大暴雨,我又没能及时找到一个屋檐能遮盖我可怜的身体,于是我只能在瓢泼大雨中撑着我孤舟一样的伞流浪在荒野里,那时候,学校里的绿化还没有做好,看起来就真的是一片荒野。在我好不容易快要赶到楼下的时候,猛然一阵大风袭来,我的伞差点被吹翻,还好我为了应付新疆的大风,特地买了一把超能抗风的伞。就在这个时候,一大群乌鸦突然从我的身后飞来,离我无比地近,我甚至能看到它们的翅膀从我眼前掠过,不一会儿我便被包裹在鸦群中,鸦群如那日狂暴的雨点,带着我升上了天空。在这场倾盆大雨中,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像是童话里的巫女,宛如在异世界,实际上它们只是短暂停留了五六秒,可就是这短暂的五六秒,如进入虫洞那样,被延长拉大,我变得无比兴奋,甚至想在雨中大喊,像《肖申克的救赎》里那个越狱的安迪那样,像《死亡诗社》里那些勇敢站上课桌的梦想家那样。在狂乱的雨线中,我是完全自由的,没有束缚,也没有任何的规矩,如同一个没教养的野孩子。但我是如此地快乐,又如此地肆意,我近乎执拗地相信,这一瞬间的快乐我将一生都无法复制也永远都无法与人分享。

去恰西

去恰西的那天我正患着重感冒,但是朋友相邀,我也不想辜负这场春日的盛情,于是,第二天早晨,还生着病的我还是早早爬起来去奔赴开往恰西的车。

在车上,我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感冒药的副作用就像冬日的白雾那样从我的体内升起,我在这层雾蒙蒙的困倦中,感觉周遭的一切都绵软而温吞。清醒的时候我就一直看天、看山、看路过的羊群和疾驰的马儿,马蹄声与我们坐的中巴的车轮声遥相呼应,我坐在车里,就如同委顿在原始文明与现代文明的缝隙中,肉身与灵魂撕扯着我的意识与感官。那些骑在马上的人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往哪里,想必他们也是不知道我们这群小鸟一样年轻的女孩子是要去往哪里,他们浸润在一种原始的奔放蓬勃气息中,生命极尽舒展,叶片似的手臂张扬而明媚。我们这些从城市和人群中逃亡而至的人被那些奔放的生命力所感染,我觉得我的重感冒好像又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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