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札记
作者: 林莽有时在树木间也会传来柳莺短促的鸣叫声
春节过后,天气开始变暖,连篇累牍的消息让人身心疲倦。正月十五过后的一天,走出居家办公了一个多月的房子,开车到了离家最近的郊野公园,两排高高的大杨树夹着笔直的公园甬道,青灰色的枝干伸向雪后的晴空,所有的枝条都是弯曲着向上生长的,不再像深秋时向下低垂着,那种生发的姿态,让人感到了一丝春的气息。
道路尽头的松林下,还有一些残雪,坡地向阳处,小草已经开始返青。我情不自禁地走向一片树林,落叶在脚下发出簌簌的声响,土是松软的,只能踩着堆积的落叶走,否则刚刚融化的雪水会让你踩上一脚泥。我爬上一片缓坡,眼前出现了一片结了冰的湖,湖面还被白雪覆盖着,而湖的边缘,冰已经开始融化。几丛枯干的芦苇在风中轻轻地摇曳,湖不大,但因为它的存在,让这片冬日的树林有了令人期待的变化。园林中有了水,就会多了几分秀色。
这是一片很大的园子,杨树、柳树、洋槐、银杏、松柏,桃树、樱桃树、紫叶李、迎春、连翘、忍冬、蔷薇等等,许多的乔木和灌木,还有许多因为没有长叶子因而叫不上名字的树。瑞雪融化后的园子,空气清新、湿润,令人身心舒展,从那天起,这片树木为主体的郊野公园,就成了我和老伴经常散步的地方。
春雪在潮润的暖风中消融,林中空地的小草也开始绿了,向阳坡地上的野花悄然开放,疫情中的第一个春天就要来了。
最先开花的是迎春,它从灰绿色的一团变得像成熟了的柠檬一样明亮,它照亮了还是一片灰褐色的、枯槁中的这北方的园林。接着开花的是连翘,它不是那种略感轻飘的、有点淡绿色的柠檬黄色,而是宁静的明黄色,阳光下的它们更为明媚。也许迎春和连翘并不是最先开花的植物,有些花因色泽暗淡,引不起人们的关注,比如高大的白杨树,它淡褐色的像毛毛虫一样的花落了一地,既无味道,也无鲜亮的色彩。只是当春雨落下,那些灰褐色的花堆在地上像泥泞,人们自然而然地会绕着它走,忽略了它也是来报春的。
当紫花地丁和二月兰开放的时候,春天开始繁盛了起来。大多树木长出了嫩芽,柳枝随风拂动。山桃、早樱、玉兰、榆叶梅、垂丝海棠都展开了它们的娇颜。当丁香的幽香阵阵袭来,就到了二八月乱穿衣的时节。老人们还没有脱掉棉服,一些年轻人已经开始穿短袖了。
差异总是存在的,它存在于所有的事物中,也许这种变化和差异是世界变化与发展的动能。我的一首写春天的小诗是这样说的:
那伏在地上的是紫花地丁/粉紫色的一大片是二月兰/它们开在向阳的坡地上/多像一群朴实的乡下孩子∥玉兰在风中摇曳/把影子掷在淙淙的溪水上/阳光中的迎春灿烂明媚/簇拥着它们高贵的玉兰皇后∥春天/春天又一次到来/带着雨意 花香和泥土味的风/山桃 悬丝海棠和丁香没有变∥对于那些挨过了命运危难的人∕对生命的所知 确已迥然不同
——《差异》2020年3月29日
在还有些寒冷的季节,贴着地表开花的小小的植物,不是开黄花就是开紫花,我想,这两种颜色也许是这世上最耐寒的颜色了。春天它们最早出现,深秋它们又是最晚离去。它们迎来了春天,又守候着暮秋。
在阳光明媚的春天,麻雀、白头翁、斑鸠、灰喜鹊、大喜鹊在枝头飞去飞回,偶尔还会有一两只只有羽冠的戴胜鸟在草地上散步。白头翁的叫声最悦耳,有时在柳树间也会传来柳莺短促的鸣叫声。这些都是北方最常见的禽鸟了。
我想起在水乡白洋淀那些年,春节刚过就开始盼望春天了。大淀的冰层消融后,开阔的水面上是一片水气弥漫的淡灰色,突然某一天的清晨,芦苇长出了一片紫色的嫩芽,犹如一抹霞光,大地回暖,阳光也开始明媚起来。水中的芦苇、浮萍的嫩芽都是暗紫色的,随着天气的变暖,才会一天天变成晶莹的翠绿色。
在这个疫情肆虐的春天,许多人仍在病痛中挣扎,我们像植物一样在乍暖还寒的季节里倾听着内心的声音,带着衷心的希望和祝福。
春天,身边有一片青翠的园子,它欣欣向荣的气象,让我们看到了生命成长的力量和大自然给予的关爱与希望。
一树梨花像一颗柔美朦胧的果实,开在春之大地的果盘里
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京城梨园,进大门处有十几棵老梨树,四月梨花开放,一片银白,蜜蜂嗡嗡,空气中仿佛飘着蜜的芳香。
梨花的白中带着似有若无的绿色,那样干净,那样清爽。桃花也是美丽的,但有些粉气,像化了妆的人,没有梨花来得自然而纯粹。
我有一首写梨花的诗:
在我们千年的诗歌典籍里∕梨花在叹息中明媚地闪烁∥它是寒雪∕潮湿的 阴雨缠绵的泪痕∕它是飘零∕月色破碎在清澈的溪水上∕它是冷艳∕相思的寂寥 怀想的悲苦∥……春天的阳光下∕你明艳得如一团白色的火焰∕蜂群围绕你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月光下 一树梨花像一颗柔美朦胧的果实∕在春之大地的果盘里柔柔地发着光∕我梦见八月的满月照着中秋收获日的金黄
——《写给一株开满花的梨树》(节选)
植物学中说,果树的树冠同它果实的形状是相似的,它的根系的形态又同树冠相同。那些春天繁花盛开的梨树,月光下远远望去,真像春之大地果盘里的一颗发着柔光的晶莹而雪白的梨。
这是写于京郊平谷 “梨树沟”组诗中的一首,2019年的春天,我们避开了人声鼎沸的景区,选择了深入春日的山谷——梨树沟。
此时的京城,盛花期已近尾声,而梨树沟小气候的花期,比平原上要晚一旬左右,当城市的繁花凋谢,四处飘起颓败的花香,这里的山桃、杏花却开得正艳。而梨花更是花蕾初绽,有如少女含羞的微笑,娇艳的花蕊仿佛能滴出清晨的露水。这些美丽的花朵,让我们再一次与早春相逢。
正如诗中所写的,梨花的文化气息早已在中国文人中代代相传,它无限地延伸着,我们也会将新的体验传给后来的人们。
记起那年在四川,我们穿过一大片洁白的开花的梨园,来到一座小小的山丘下,两排老梨树夹着一条缓坡而上的土红色的小路,路上撒满了梨花的花瓣,最高处是一座小小的庙宇。没有记住那是一个什么节日,一群欢快的孩子踏着满地的花瓣从我们身边跑过。庙里的梨树更高大,洁白的繁花开满了枝头。红墙,黑瓦,如雪般飘落的梨花,一片悦耳的童音。恍惚中,仿佛误入了月光下的仙境,它深深地印入了我的心中。
美好有时也是脆弱的。第二年汶川大地震的噩耗传来,我突然想起去年在一片梨花中的孩子和那些看着孩子们玩耍的、笑逐颜开的慈祥的老人们。他们都在哪啊?他们还好吗?我流着泪水写了那首《我想起那片梨花》的诗:
那片开在川北的梨花∕在山坡上∕在阳光下∕那片开得洁白 开得纯美的梨花∕让我悄悄地与你们说话∥那些落满山坡的花瓣啊∕曾是那样的寂静∕犹如月光一般的寂静∕而今 天地灰暗∕暴雨肆虐∕一场空前的劫难∕将那么美好的山川毁于一旦∥那些寂静的梨花呢∕你让我想起∕那些美丽的女子和欢快的娃娃∕那些寂静的梨花呢∕你让我想起∕那些微笑的面孔和慈祥的白发∕如今他们都在哪儿啊∥在川北的大地上∕那些飘逝的灵魂∕在我的心头洁白地飘落∕化作了寂静的花瓣∕铺满在血色的大地上
这首写梨花的诗后来作为抗震优秀作品,刻在了什邡的纪念墙上。那片小山坡上的老梨树,那些如雪一般铺在大地上的花瓣,那些孩子,那些白发苍苍的微笑的面孔,永恒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闭目,听树叶在风中流动的声音,有多种鸟儿的鸣叫潜在其中
北京城市里经常能见到的鸟不多,前几年在我家楼窗前的树丛中,只有麻雀和大喜鹊。
麻雀是土褐色的羽毛,雌雄没有什么差别,因为20世纪50年代的除四害,中国本土的麻雀基本绝迹,引发大面积的虫灾,据说后来引进俄罗斯的品种,逐渐繁盛起来。不知这种说法是否可靠,我想,这种繁殖很快的品种,哪里少了,都会有其他地方的种群很快地补充进来。在中国广大农村生活过的孩子,小时候都会有掏麻雀窝,和扫开雪地,撒上小米,用筛子扣麻雀的记忆。麻雀是与人们的生活最接近的鸟,它不珍贵,但很亲切,是人类不离不弃的邻居。
大喜鹊多是有原因的,中国传统认为这种鸟是来报喜的,因此它在哪儿出现,人们都不会伤害它,故而它的种群也就有了延续的优势。远远看去,它们的翎羽黑白相间,色彩分明,阳光下的黑色中还会闪着钢蓝色的光,的确有着不同寻常的魅力,中国画中经常会有它们的出现。但它的叫声并不好听,也常常会看到它们不知为什么相互撕打的情景。它们应该是一种好斗的鸟。
北京还有一种鸟,以前住在城里是常见的,现在住在五环外反而看不见了,那就是乌鸦。那时我家住在阜成门的白塔寺附近,每到黄昏,成群的乌鸦从西边的天空向城区飞来,城里的庙宇和宫楼就是它们夜晚的栖息地,清晨它们又成群结队地飞向郊外觅食了。这个中国古典神话中的三足金乌,西王母的使者,晨从东方扶桑神树上升起,傍晚栖落在西方若木神树上。不知从哪一天起,不知为什么,它们在中国民间却失宠了,同喜鹊的待遇正相反,听到它的叫声,人们会认为晦气要降临了。
近些年,北京的鸟开始多了起来。在留鸟中又多了白头翁、灰喜鹊、斑鸠和戴胜鸟。春天的清晨,窗外鸟雀的叫声,的确能把人们惯常的春梦吵醒。有时在春暖花开的树林中,你闭上眼睛,听树叶在风中流动的水声,哗哗地,一阵大一阵小,像溪水,像山泉,像瀑布。那之间会有多种鸟儿的鸣叫潜在其中,那么自然而丰富,那是真正的大自然的乐音。
我在一首《倾听早春》的诗中写道:
那拖长声音的是灰喜鹊∕那婉转明丽的是暗绿色的白头翁∕尖细短促的是麻雀∕那大声聒噪的不是乌鸦∕是闪动钢蓝色翅羽的大喜鹊∕斑鸠不叫 它站在∕还未返青的树枝上梳理羽毛∕那只有冠羽的鸟为什么在枯草上散步∥读累了手机微信∕不想看千篇一律的电视新闻∕我仰身阳台的帆布椅上∕忘掉谎言 愤懑和悲情∕静静地倾听群鸟啼叫的早春
那叫声令人沉入寂静,令人心无旁骛。一次我和老伴儿走在春末的林子里,四周一个人都没有。突然旁边高高的树上传来一只布谷鸟的叫声,不远处又传来了另一只鸟儿的呼应,高一声,低一声,让人心生幻想,让人心旷神怡。我们也自然地跟着它们的声音叫起来。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那是春夏相交的时候,万物欣欣向荣,充满了生机。成片的园子里几乎看不到其他的人,我们同鸟儿一同呼应着,仿佛回到了少年。
红蓼、浮萍和金黄的萱草
共同见证了暑热中的这一幕
这是一片林中的积水湖,芦苇、菖蒲、红蓼、浮萍和荷花随意地生长。粉色的荷花开得恣意放纵,随风摇曳。而白色的荷花隐在芦苇丛中,它的花瓣矜持地抱在一起,衬着墨绿的水面,相比之下,显得清高而淡雅。即使那些绽开的花瓣,也有一种欲纵还收的感觉,那种敛情的韵味令人回味。
我们坐在离湖水不远的林荫下,阵阵的凉风从水面上吹过来,龙井的茶香伴着我们随心所欲的闲谈,午后的阳光在树荫中缓缓地移动。我想起了少年时故乡祖居边的那片湖,它在阳光下也是这样闪烁着。我眯起眼睛,恍惚中一切都变得遥远了,透过树干的缝隙,在水色天光中,我仿佛走进了岁月的幽谷。
突然,有水鸟的厉声鸣叫,原来是两只发情的小鸊䴘在相互追逐着,不一会儿,雌鸟卧在了一张浮在水面的荷叶上,翘起尾翼,期待着雄鸟的亲近,它们在那张绿色水床上很快地完成了交配。而后,让我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我看见两只小鸟在荷叶上面对面地站立着深情地接吻。水波在轻轻地荡漾,多么像一曲舒缓的华尔兹。它们完成了爱的仪式后,又双双地游走了。
我用手机拍下了这组珍贵的求偶图。
白莲在静静地开着,菖蒲将宽宽的叶子垂向了静寂后的水面,它们同红蓼、浮萍和金黄的萱草花共同见证了暑热中的这一幕。
后来,我将九张图片发在微信上,引起了许多朋友的关注。那真是神奇的一幕,那种叫声,那漂浮的水床……像一部微小的纪录片,记下了两只小小鸟儿的情与爱。
那是初夏,充满了生机的初夏,阳光、坡地、松林、灰喜鹊,它们为我带来了另一首小诗:
初夏的树林里∕二月兰和紫色鸢尾还零星地开着∕甬路边的白色野蔷薇开得正艳∕林间空地里那一片片的∕明黄色的小草花星光闪动∥北方初夏的风是清爽的∕树林里格外地寂静∕偶尔传来布谷鸟圆润的叫声∕那声音远一声近一声∕让我记起了少年时∕那片空暝而寂寥的湖水∥走过布满松荫的坡地∕一群灰喜鹊突然在眼前飞起∕飞过低矮的灌木丛∕落在了不远处的洋槐林里∥湖中倒影将天空和树木倒置∕一朵云缓缓飘过∕我坐在水边空地的椅子上∕瞬间陷入了阳光的空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