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刀
作者: 王彬彬我常常痛切地感到,卑怯,是我们许多人的生活方式;甚至不妨说,卑怯,是我们许多人的生存智慧。当然,所谓“我们”,首先是我自己。在卑怯着,又为自己的卑怯而羞愧的时候,我总想起唐代诗人刘叉的《偶书》。是很多年前在一本书上遇到这首诗,便再也忘不掉。四句诗是:“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心中万古刀。”我不知道别人怎样理解这首诗。读这首诗,我感到的是那种路见不平想要拔刀相助却又不敢真的出手的无奈、悲哀、痛苦。不敢真的拔刀,只能在心中不停地磨着刀,以至于把那刀都磨损了。可见磨了很久,又可见磨得多么用力。我们仿佛看见一个汉子,在怒目圆睁,在咬牙切齿,在磨着一把想象的刀,而全部的愤怒都汇集在那磨刀的手上,以至于磨得霍霍有声,以至于刀刃在快速地变薄,磨刀石也在快速地凹下去。
路遇不平却并不敢拔刀相向,只敢在心里磨刀霍霍,也表现了一种卑怯,和因这卑怯而产生的羞愧。而之所以不敢拔刀,因为自家不过是一介“野夫”,是无权无势的草莽之人。我仿佛成了刘叉的知音。这位与韩愈同时代的诗人,仿佛说出了一千几百年后我这个“野夫”的心声。但我实际上哪里能与刘叉相提并论。《唐才子传》对刘叉的评价是:“节士也。”说刘叉“少尚义行侠,旁观切齿,因被酒杀人亡命,会赦乃出”。虽然刘叉每每只能“磨损心中万古刀”,但毕竟曾经现实地拔刀,现实地除恶。我这个二十一世纪的野夫,又何曾有过这样的壮举。没错,刘叉是借酒壮了胆。可我就是喝了酒,就是喝醉了酒,也充其量胡乱骂人,说些酒气冲天的豪言壮语,决不敢真的拔刀——即便随身带着刀。所以,我这个一千几百年后的野夫,如果引刘叉为知音,那实在是恬不知耻,实在是谬托知己。刘叉九泉有知,也会嗤之以鼻。
历史上和现实中,都有那种以一人而敢于面对千军万马的孤勇者;都有那种义无反顾地舍身求法者;都有那种拼得一身剐而为民请命者。在无际无涯的黑暗中,他们高举起小小的爝火。在举起爝火前,他们就明白自己的结局。他们举着爝火等待这个结局;他们举着爝火奔赴这个结局。这结局,就是被黑暗吞噬,被黑暗扑杀。他们当然不能迅即驱除黑暗,但小小的爝火毕竟曾经把黑暗烧出了一个洞;小小的爝火毕竟对无际无涯的黑暗发出了蔑视的冷笑;小小的爝火虽然很快被黑暗吞噬、扑杀,但毕竟预言了黑暗终将被光明所战胜。在万马齐喑的时候,他们昂首向天,以全身的气力发出嘹亮的嘶鸣。在昂首向天前,他们就明白自己的结局。他们昂首嘶鸣着等待这结局;他们昂首嘶鸣着奔赴这结局。这结局,就是喉管被割断,就是生命被剥夺。他们当然不能以一己之声彻底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但他们的昂首嘶鸣毕竟利刃一般刺向沉寂,在死水一般的沉寂上开出一朵洁白的花。这洁白的花虽然尽管立即被腐臭的死水吞没,但毕竟向死寂和腐臭扔出了挑战的白手套。他们又像山上的一只鸟。当满山燃起大火时,他们没有像别的鸟那样飞向别处,而是一次又一次,飞向那池塘、湖泊,一头扎进水里又急速地升空,飞回那烈焰腾空的山上,把翅膀上沾着的水,抖落在烈焰上。他们翅膀上沾了些水,口里也含了点水。当翅膀被炽热的空气烘干,他们也干渴至极。但他们没有把那口水咽下,而是吐向了大火。一次又一次,就这样来来回回地飞着,直到双翅被烈焰点燃,便坠落在烈焰中,便消失在烈焰中。
他们往往也是一介野夫。可我这个野夫与他们相比,那就是爬虫与大象的差别,是粪土与金玉的差别,是地上的烂泥与天上的彩云的差别。
不但不能与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人物比,就是在芸芸众生中,我觉得我也只能算是一个怯懦者。那种豁出一切的大勇,我固然没有。但就是那种些小的勇气,我也常常没有;就是那种只要一丁点勇气就能做的事,我也常常做不了。有时候,朋友圈里读到一篇文章,三击节而叹赏,想转发却不敢,手指痒得钻心,也只能强忍着。也有实在忍不住而终于转发了,但即刻就怕了、悔了、慌了,于是又连忙删掉。对那些自己高度认同的文章,非但不敢转发,甚而至于哪怕是点个赞,也不敢。正义感是总有的。但正义感只能在心中就地化作利刃。不敢现实地出手,于是也只能在心中磨着这利刃。心中的刀已经很锋利了,并毋须磨。于是我懂得“磨损心中万古刀”的另一层意义。把那心中的刀在心中的石上使劲地磨,不停地磨,以至于把刀口都磨薄了,把刀身都磨窄了,不是为了让刀子变得更锋利,而是为了磨掉心中的不平,磨熄心中的怒火,磨灭心中挺身而出的冲动。
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算是年轻人。一天清晨,我在南京的太平门乘上公共汽车,往南京大学去。是星期天。天很冷。上得车后,车上竟然只有我一个乘客。我在车厢中部靠左边坐下,朝驾驶员的后背看去,感觉是一位中年男子。中年男子驾驶员发动车子,载着我往前开。到了下一站,上来三个人,二男一女,都是年轻人,二十来岁,或三十来岁,都有可能。两个男子,一个瘦瘦高高,一个矮矮胖胖。瘦瘦高高的男子上得车后,便在右边靠后车门坐下,算是坐在了我的右前方。这男子,一身黑衣,脸色苍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而另外的一男一女,却并不坐下,虽然车上尽是空位。那女子,上身是红色的羽绒服,下身是黑色的裤子。身材是圆圆胖胖的那种。她站在了黑衣男子的身边,靠后站着,左手抓着吊环,右手扶着黑衣男子座位的靠背。另一个男子,上身是蓝色的羽绒服,下身是牛仔裤。他也站在黑衣男子的身边,靠前站着,背对着车前行的方向,面对着黑衣男子,右手抓着吊环,左手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像是装着些油条包子一类东西。这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像是在护卫着黑衣男子。黑衣男子坐下不久,便掏出烟来叼在嘴上,正要掏打火机,那蓝衣男子的右手已经松开吊环,快速掏出打火机,打着火,替黑衣男子把烟点上。黑衣男子深吸一口,喷出一股浓烟,很快烟味钻进了我的鼻孔。我始而诧异,继而愤怒。公共汽车上禁止吸烟,已有好多年了。我虽然也吸烟,但却坚决支持公交车上禁烟,也十分讨厌公交车上的烟味。我抬头望着驾驶员宽厚的后背。黑衣男子在抽烟,并且朝前方喷吐着烟雾,他不可能不知道。即便没有看到,闻也肯定闻到了。我等着驾驶员扭过头来,对黑衣男子发出警告,命令他立即把烟熄了。我已经准备好了。只等驾驶员一扭头、一开口,我马上附和,马上站在驾驶员一边,谴责这黑衣男子。但驾驶员的背影如木雕一般,如泥塑一般。他仿佛不是坐在那里,而是被焊在了那里,丝毫没有扭头的意思。驾驶员没反应,我就不能自己开口,对黑衣男子做出指责么?确实几番想开口,但看看那黑衣男子,又看看那对保镖一般站着的男女,终于没敢出声,只能让怒火在心里憋着。我知道,我一开口,势必冲突起来。三对一,我肯定不是对手,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
我一边在心里摩拳擦掌,一边琢磨着三人的关系。看起来,三人像是混社会的,那黑衣男子像是个小老大。但他那副病恹恹的熊样,又实在不像个老大。我猜不出三人是什么关系。正纳闷着,那黑衣男子咳嗽起来,大概是被烟呛着了。咳嗽声十分苍老,不像是从这个年龄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咳了几声后,他一扭头,一口浓痰从他嘴里飞出,落在了过道上。咳嗽、吐痰的时候,黑衣男子夹着香烟的左手下垂着。吐出一口痰,他把夹着香烟的手指一松,烟蒂以自由落体的方式落在那痰上,竟然立在了那里。我一阵恶心,心中的怒火也更盛了。我又把目光投向驾驶员的后背。这个家伙不但公然在车内抽烟,还肆无忌惮地在车内吐痰,你这个驾驶员总该管管了吧。我已经准备好了。只等驾驶员一开腔,我立即附和,立即站在驾驶员一边,谴责这黑衣男子。可驾驶员仍然像焊在了那里一般,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是握着方向盘的两手在微微动作着。
车又停下。又上来几个人。有几个中年人。也有几个年轻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各自找位置坐下。我把他们一一打量了一遍,是下意识地在找同盟军。车又开动了。那蓝衣男子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包子,递给黑衣男子。黑衣男子接过便啃起来。是那种不大不小的菜包。黑衣男子把一个菜包啃完,用没有抓过包子的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胡乱地擦擦嘴,又擦擦抓过包子的左手,便把揉成一团的纸巾随手扔在过道的地上。黑衣男子往地上扔了个纸团,也往我心中浇了一勺油,本来就烧着的怒火于是蹭蹭往上蹿。让我怒不可遏的,还不是往地上扔纸团。既然你随身带着纸巾,为何吐痰时不用纸巾接着?就算你不把那浓痰带下车,用纸巾包着再扔在车上,也稍稍好些。我虽然怒不可遏,但还是遏住了,没有出声,只是对着那黑衣男子怒目而视。一边“磨损心中万古刀”,一边对那我憎恶者怒目而视,是我一向的战术。我实在只是一个“怒目主义者”。
黑衣男子大概是吃过了包子,烟瘾又犯了,又抽起烟来。又咳嗽起来。咳得比刚才更猛烈,咳嗽声里带些哨音,像是鬼在叫。咳着咳着,又往过道上吐痰了。仍然是那种浓痰。我不看驾驶员宽厚的泥塑一般木雕一般的后背了,转而看坐在后面的新上来的乘客。我希望后面的乘客中有人厉声制止黑衣男子的行为,我便立即附和。只要有人率先发出斥责的厉声,我可以跟着发出更厉的声;只要有人勇敢地站出来,我便立即跟上,甚至可以表现得更为勇敢。后面坐着的几个人,不可能没有发现黑衣男子的行为,但似乎都视而不见。我看向他们时,他们也并不看我。只有一位中年女士,像是在盯着那黑衣男子,眼里像是也有怒火。我看向她时,她立即向我看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了一下。我看出了她目光中的期待。像是在期待我的发难。我能确定,如果她率先发难,我会立即跟上。但我不能确定,如果我率先发难,她是否会跟上来。在她期待着我,我期待着她时,公共汽车到了鼓楼公园。那二男一女下了车。这也是我下车的地方。我在他们后面下了车。
二男一女走进了一条小巷。我站在巷口,对他们怒目而视了许久。
“见义勇为”之所以值得称颂,是因为其“勇”。而这个“勇”必须体现为明知自己寡不敌众也并不畏葸不前,至少是并不知道自己能否获胜而仍然勇往直前。如果明知自己占着绝对优势,如果确信自己万无一失,那行为哪怕是十分正义的,也谈不上是勇敢的。一个人路遇一个流氓欺侮弱小,这流氓在体格上与他旗鼓相当,他可能制服流氓,但也可能被流氓制服,却仍能挺身而出,是勇敢的。一个人路遇一个流氓欺侮弱小,这流氓在体格上明显强于他,他明显不是流氓的对手,却仍能挺身而出,这更是勇敢的。一个人路遇一群流氓欺侮弱小,明知自己挺身而出无异于以卵击石,却仍然挺身而出,就不但勇敢,而且悲壮了。一个人路遇一个流氓欺侮弱小,这流氓从体格上看明显不是他的对手,他果断地制止流氓的行为,这虽然是正义的,但却算不上“见义勇为”,只能说是“见义而为”。如果是一群人,一群结伴而行的人,路遇一个流氓欺侮弱小而出手制止,这行为虽然是正义的,却与“勇敢”毫不沾边。以一群人而对付一个小流氓,那就与随手捡起一块垃圾扔进垃圾桶差不多。
不能确信能否制服流氓,存在着或败或胜两种可能,却能够挺身而出,这是最低限度的勇敢。而这个最低限度的勇敢,在我这里就是最大限度的勇敢。路遇流氓欺侮弱小,如果我确信能够制服对方,如果甚至我这边是多人而流氓只有一人,我是能够大义凛然地痛斥流氓、喝令其立即住嘴住手。路遇流氓欺侮弱小,如果权衡、掂量后,觉得自己至少有五成的胜算,我也许在鼓起勇气后,也能够挺身而出。路遇流氓欺侮弱小,如果我知道冲突起来,我取胜的可能性很小,那我恐怕是不敢吱声的,只能对流氓的行径报以怒目,只能实行“怒目主义”。
历史上和现实中都有太多坏人以少胜多地震慑、制服好人的事情。1937年,日军侵入南京后,有次是几个日军押着数百中国百姓,押到某个地方后实行屠杀。而数百中国百姓,竟无一人敢于反抗,甚至没有一人敢试图逃跑。尽管百姓中并不乏青壮男子。有一张照片,我对着它看了许久,看得感慨万千。照片上,中国百姓走成长长的一列,三个持枪的日军走在百姓的左边:最前面一个,中间部分一个,最后面一个。百姓们手足是自由的,并没被束缚,其中也不乏青壮男子。三个日军押着长长的一列中国百姓,往一个地方走着。从照片的说明文字可知,日军是把这些中国百姓押往一个地方,然后全部枪杀。百姓们应该是知道自己在一步步走向死地。即使不知道是走向死地,也知道等着自己的绝对不是什么好结果。但长长的一列百姓中,没有一人奋起反抗,甚至没有一人拔腿逃跑。实际上,只要有十几人、几十人一起骚乱起来,三个日军就会顾首失尾、顾此失彼。大家往四面奔逃,当然会有些人被射杀,但必定会有些人终于逃脱。哪怕只逃脱一人,也比全部被屠杀好些。但终于是全部被屠杀。看着那照片,我曾问自己:如果我当时也在那百姓的行列里,我会带头反抗吗?或者,我会率先找个机会撒腿逃跑吗?我无法做出肯定的回答。我悲哀地意识到,如果我当时是走向死地的百姓中的一员,我也未必有带头反抗的勇气,甚至未必有率先逃跑的胆量。在开始反抗前,在撒腿逃跑前,我一定会预测一下反抗的代价、逃跑的后果。反抗的代价如何、逃跑的后果怎样,取决于其他人的反应。如果我“带头”反抗后,其他人能立即跟上来,那结局可能比较好,我有可能终于捡得一条命;如果我“率先”开跑后,其他人能立即四散而逃,那结局也可能比较好,我也可能终于成功逃命。但是,如果我“带头”反抗后,却并没有人跟上来;如果我“率先”逃跑而并没有人跟着跑,我就只是“带头”死去而已,我就只是“率先”成为枪下鬼而已。但我又怎能确信我“带头”反抗后,立即有许多人跟上来,与我并肩战斗?我又怎样确信我“率先”开跑后立即有许多人也向四面跑起来从而让三个日军张皇失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