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她之外
作者: 闫彤通常我们给一个人赋予社会属性的同时便会忽略她的个人属性,这一点在女性的身份转变中尤为明显:女儿—妻子—母亲,这种身份转变仿佛一次次完成工作交接,每次交接都会给女性添加另一重职责:赡养父亲、撑起家庭、教育女儿。俄狄浦斯情结转变性别,便会被解读为对母亲的嫉妒和逃离。
然而脱离所谓的社会属性,一个女性,在她生长的过程中必然有其独特的个人色彩,这种个人色彩才是应当被看到或是重读的。《她与她之外》意在以非现实的倒置视角,去尽可能地还原女性的个人底色。将主人公放置在母女关系中,实际也是为了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去看待母亲这个角色,便会发现,她也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女性。《她与她之外》想要讨论的正是这一点。
母亲不再说爱我,从上一个夏天开始。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沙发垫刚换成竹席,脱线的角落翘起两根跳出编织规则的竹节。母亲坐在腿缺了一块角的木凳上,两根手指搓弄麻线,将竹节的末端缠绕在线之间。
木凳来自母亲的父亲,我在照片中见过他,两寸的证件照,黑白肖像,母亲将照片夹在日记本封皮里,照片齿牙已经泛黄。她的父亲长着一张和母亲并不相似的脸,载满横肉,眼睛挤压鼻梁,他是个地道的屠夫。每逢过年骑着他那辆二八横杠摩托车,发动机灌满油,从一个村庄奔向另一个村庄,早有人拴好猪猡,九尺长的案板积攒整年的泔水,长成百斤的肥硕,在手腕粗的麻绳之间拉长嗓子嚎叫。他手快,留下的是猪最后的哀鸣,案板下放着半人高的水桶,大动脉正对着水桶,一滴血都不会洒出桶外。他靠这一手绝活养大母亲,在母亲出嫁前攒下八大件,样样来自县城中心那栋百货大楼,唯有母亲身下那个缺了角的木凳是他亲手打制,打磨整一个月,上面一根毛刺都没有,油光水滑照出另一个母亲。
母亲咬断麻线,竹节无法回到原本的编织队列,只能学着从麻线的缠绕中找出新的排列密码。
母亲跟我说:“你也该出门了。”“去哪儿?”邮差在此刻敲门,我打开门,他从绿包中抽出一叠信,最上面的信封写着我父亲的名字。“我不上楼了,你帮着给上面几户送去,可不敢送错了。”邮差越过我,半个脑袋从门框伸进来,帽檐磕在猫眼上,咚一声,他笑:“嫂子,走了。”我抽出父亲的信,交给母亲,拿着剩余的信封往上爬走。
母亲保持我离开时的动作,信捏在手心,她阖着眼,蚊虫围绕灯泡打转,有一只停在母亲的眼睑处。也许是一只花腿蚊子,喙长而细,叮咬母亲的皮肤。我关上门,门页的螺丝相互勾连,从打开到合上制造出类似呜咽的声响。母亲在关门时睁开眼,她眼睛上的虫子飞回灯泡边缘,我并没有看清是什么种类。
“送完了?你来拆。”母亲的手汗将邮戳晕出重影,我避开黑色油印,有一年母亲在雪停的午后拆信,信封干燥而锐利,藏在里面的毛刺,刮伤她的食指。她说,“以后你来拆。”
父亲寄来一张存单,附半片纸条,他说:今年过年不回来了。我将信和存单还给母亲,母亲照旧收进曲奇盒中,里面攒着父亲全部的信和存单,按顺序罗列,有一些存单已经失效,有一些存单还未兑现。那一年我八岁,父亲从二维进化成三维,毛孔堆叠成噪点,他推门而入,肱二头肌和胸腔间夹着一盒曲奇饼干,宝蓝色,印着一连串英文字母。我处在换牙的关键期,一块曲奇饼干成为推动门牙的最后一只手,父亲将门牙扔上门框,跟我说,上牙走天,下牙落地。信纸中长出我新鲜的父亲,他的胳膊拧成麻花模样,将我高举,我的手掌触摸到天花板,他头顶的那一小块儿,墙皮上爬行着一只巨型蜘蛛,蛛网绞断枯萎的白乳胶,碎屑涂白我的手指,我坐在父亲身上,他还未修炼至臻的汗毛依旧是纸张毛刺的形态,我对白乳胶过敏,或是对毛刺过敏。啼哭声中断父亲表达亲情的拥抱,母亲擦去曲奇盒中的饼干残留物,将父亲的信重新封印在信和存单之中,我似乎收到处方并痊愈。
夜晚。我躺在床上,母亲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头发是否同我一样被身下竹片的空隙绑架,鱼线串联竹片,同样串联发丝,神经末梢传递痛感之时,头发已经被扯断。我整夜未睡,母亲整夜背对着我,直到光从窗帘钻进来,我终于看清楚,原来母亲的头发也被凉席拽住,摁着她的头颅不让她随意转动。
母亲和父亲结婚在二月,制作鞭炮的红纸被炸开,贴在柏油路面上,经由雪水踩踏直至完全融化。母亲穿着红色的灯芯绒套装,头上簪满珠花。县城刚开始流行卷发,理发店新上了一批杠子,分大中小三个型号,发丝刷一层药水,缠绕在杠子上,用皮筋固定,推进宇航员头舱一样的巨型机器中,加热四十分钟,蛋白质在高温中重组,换一种卷曲度。母亲的刘海在额头两侧卷曲,跟随父亲的步伐不断晃动,她伏在父亲背部,双手环绕父亲的肩膀,她的父亲跟在她身后,人群拥着他从院外走进院里,从楼道走进家门。
台阶上的囍字率先遇见父亲的新皮鞋,大了半个码,不跟脚,只留下四分之三个鞋油印;然后遇见礼花,塑料彩片贴在人的衣服上,又被人手弹落;鞭炮的另一半炸成粉末,和囍粘连;又一双脚印贡献口香糖,使上述印记彻底合为一体。她的高跟鞋很合脚,同样是她的父亲购至百货大楼,米白色,小方跟,牌子货。新娘的脚不沾地,母亲的脚底没有沾上一个囍。她父亲的脚上穿着一双解放鞋,据说是一位体面的大人物来乡下视察时送的,那个时候他还未成年,长得清瘦,脚瘦长,现在解放鞋的布面满撑开,他的脚趾蜷缩在一起,大脚骨高翘,顶出鞋面,脚底的口香糖送上囍字,和台阶那个凑成一对。
母亲坐在绣满龙凤的被单上,舀一个饺子,旁人问她,饺子熟了吗?她说,没熟,生的。碗是红的,勺子也是红的,人群哄笑的声音也是红的。外面在卖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冰糖——葫芦。山楂大且圆,裹糖稀,冻在雪地里过夜,一口咬一个,竹签留下糖渍,偷山楂的皮穿在身上,艳红。过喜事,院里的小孩都拿上冰糖葫芦,咬半颗山楂,看到里面煮熟的虫,哭着跑出去要人赔,叫卖声已经走远,小孩追不上自行车,鼻涕蹭在袖口,走进来已经冻硬,跑到锅炉前举起竹签给妈看,妈一巴掌扇在小孩头上:要死啊,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左右看看从盘中捡一片牛肉塞进小孩嘴里:别哭了,进去看新娘子,问她讨糖吃。母亲的手被她的父亲放在父亲手中,完成一次交接。男人们走出新房待客,母亲坐在床上,身边围一圈小孩,小孩伸手问她要糖,她从身下摸出花生,咬开壳,在手心一搓,花生皮长了脚,跳到床上找糖,小孩坐不住,吃了糖往外跑,忘记刚才吃出虫子,捡起竹签舔山楂。
喝好吃好,恭喜恭喜。父亲端着酒杯在人群中游动,母亲的父亲坐在宾客席,同母亲一样坐着,他吃猪肉粉条,吃凉拌牛肉,吃凉的吃热的吃荤吃素,食材脱去味精,在他唇齿间展露最原始的质感,他咀嚼,他不断咀嚼,他咀嚼再咀嚼,直到父亲走到他身边,往他的酒杯里添酒,透明的液体散发粮食香,他一饮而尽,那双杀猪的手拍向父亲的肩膀:我渴,再倒两杯。他杀了半辈子的猪,在母亲结婚那天封刀。不再拿刀的手一瞬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手开始举行抗议游行活动,手掌抖动,酒水顺着命线延展至腱鞘,酒水洒出,父亲游向另一桌宾客。解放鞋的主人目视新皮鞋的主人在另一桌完成觥筹交错间的社交活动,他自己添酒,一盅接一盅,手拿不稳酒杯,他伸出舌头凑到酒杯下接酒,舌苔被粮食浸润,重新焕发光彩。
母亲念完初中,县里的粮食局发布一次招工启事。母亲的父亲跨入粮食局的办公室。红砖房外种着山樱桃树,传闻这是最古老的樱桃品种,每年六月挂果,皮薄,舌头吮吸果实脑髓,微甜偏酸。
她成绩优异,屠夫的女儿吃够猪脑,脑袋自然比别人灵光,这是一条不可悖的科学依据,墙面上黄白交接的奖状对此深信不疑。铅笔、橡皮、印着我为祖国献石油的铁皮铅笔盒,这些由遥远北方寄来的助学物资悉数被摆放在母亲的书桌上。夜晚拉亮灯泡,在她家院子东北角,她的父亲坐着磨刀,水同刀和石亲密接触,擦出水花,水花落地生芽,在她父亲的布鞋上留下种子,祈盼从未见过面的肥皂催生下个季度的水花。母亲蹲着削笔,小刀和铅笔接触。“你考试准备得怎么样?”“应该没问题。”“应该?我得杀一年的猪,应该?”“我会考上的。”铅笔碎屑和石墨一同掉落,考卷上钢笔的墨迹嘲笑它们落伍,县城的高中最先收到提示,恰逢母亲中考结束,英语加入高中课程。簇新的课本翻开,HELLO——H——E——L——L——O,文字以全新的装扮粉墨登场,走入将门,匆匆亮一嗓子花腔,调没升上去,观众席扔瓜子壳、香蕉皮,泡开的茶叶和嘘声一片,文字扮上花脸,逃出将门。母亲不愿观赏这出改良剧,从观众席离场,第一名的荣耀戛然而止。
听说高中要学英语了?一位妇人问。
早早招工算了。一位长辈说。
早早给你爹挣两年钱,等结婚了就给别人挣钱了……
你爹对你够好了,你看他多少年了还穿着那身旧褂子……
你爹……你……爹……亻、尔、父、夕、夕²。
言语掩盖文字,母亲结束自己的求学生涯,她说她没有哭。我读三年级,改良剧变身陈词滥调,卡拉带上OK重新出现,摇身一变,奢侈品降价为必需品,人人都能消费。我唱字母歌,ABCDEFG,母亲借走我的英文课本,李明和韩梅梅代替她完成高中课程,她说:“这也不难,这谁学不会?”“太难了妈妈,和拼音不一样,我不想学英语。”我收获竹笋炒肉一顿。
母亲结婚后搬离她家小院,跟随父亲住在家属院的一楼,刚分的房子,时兴的猫眼在房门中央,广角镜头由内向外,拍摄人脸万花筒:新嫁妇住新房,一对新人添新饷。父亲在林业场工作,经人介绍认识母亲,五月见面九月议礼,十二月买一对金耳环,托仙儿掐算,二月好时节,宜动土宜嫁娶,百无禁忌。母亲四月怀孕,她的父亲在八月去世,我在十一月出生,又一个二月父亲停工待岗,南下寻找遍地黄金。
母亲的父亲死于脑溢血,她刚查出怀孕,她的父亲骑上二八杠摩托车找过了年的猪,在深山村落买半扇猪排和半锅杀猪菜。杀猪菜被军大衣包裹,送到母亲嘴边,粉条泡得稀烂,与三分之一土豆和三分之一血肠拼接,一勺美味。这是他婚礼后第一次踏入这所房子。婚后母亲回门,想接她的父亲去住一住楼房,她的父亲坚决拒绝。“那是你家,不是我家,我有自己的家,哪有人去外嫁女的家?”“你现在不来以后总要来的。”“我不要你给我养老,你要是儿子合该给我养老。”“你不让我养老让谁养,你老了怎么办?”“我能吃能动,老了就死,你不要给我摔盆,让你堂哥来。”母亲和她父亲的情缘一刹那被斩断,手掌命线淅淅沥沥完成财产分割,一半跟随母亲摔门而去,一半在她父亲的毛发间缠绕。
杀猪菜喂进母亲嘴里,命线伸出试探触角。“你妈怀你的时候就爱吃杀猪菜和糖醋小排,你吃得惯吗?”“山里路不好走,要吃超市什么买不到?”“超市的猪是饲料猪,不比乡下自家养的土猪好吃。”“你住到出月子再走,到时候爱去哪儿去哪儿。”“行,行,你还想吃啥,我给你做。”触角交换最新情报,四分之三命线选择重修旧好,四分之一命线选择持续观望。她的父亲揉搓重新生长的命线,手掌在我母亲的肚子静置两秒,那是我最初的住宅,他单方面同我完成一次交接。我单方面认为我们已经相识,不挂红绳在母亲腰间,他也不会将我认成生人。
红绳拖着尾巴柔顺地在母亲脚边工作,母亲跪在灵堂前,额上戴白麻布帽子,帽子尾巴在接触红绳的上一个厘米刻度停脚,耷拉着身子接受在母亲背部暂且栖居的事实。母亲的堂哥摔盆起灵,母亲跟在他身后,没出五服的亲戚搀扶着未显怀的母亲,逼退她未成形的眼泪。
你爹也算没受罪。
他也算享你的福住了楼房。
怀着娃呢可不敢哭。
你爹也不会想让你哭的。
都要当妈了坚强点。
你、爹、亻、尔、父、夕、夕²。
这是一场似曾相识的言语聚会,在唢呐演奏间隙交流似曾相识的文字信息。母亲的眼泪成为不合时宜的表演,观众不愿买账,纷纷翻上戏台叫嚷退票,同样额间系着白麻布的内行趁机宣传自己的剧院,咳嗽两声开始清唱,唱《四郎探母》“坐宫”一段:高堂老母难得见,怎不叫人泪涟涟,怎奈关井阻隔,插翅难逃,不能相见。荒腔走板震住观众,冥币跟随燃烧热流在空中旋转,唢呐声再度响起,母亲回头看,山棱遮挡树荫,她找不见父亲的坟,顺着众人的力道抚摸肚子,红绳在掌心命线处滑动,她试图从我的住宅汲取些许安慰,我单方面进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红光一片,我听不见母亲的声音。
红绳绑到十一月,我的梦境再度出现声音。七活八不活,老话保住我。我梦见一只锅架在身下,温火慢炖,恭喜你成为母亲,满月宴按时来临,家属院再次支起锅灶,八道凉菜六道荤菜一盆面一盆汤,庆祝一个新生命的到来。父亲在满月宴结束后进门,他月月下乡守林,错过了新亲戚的死亡,错过了新亲戚的出生。我躺在母亲怀里,进食姿势娴熟。母亲戴着毛线帽,招呼父亲凑近。父亲的手擦了又擦,我是他全然陌生的新生命,在他不在时登堂入室,求取母亲的同情,将我收留在此处。为了获取房东的信任,我脸上贴满金箔,上面写着眉毛像你嘴巴像你,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高明的话术足以让父亲相信这是属于他的生命,他站在母亲身边看我吃饭,假装我们虽未见过却很面熟,今朝相见该算久别重逢。我吃饱喝足,母亲将我的手放在父亲手中,二维树林穿越新修的柏油马路,路上牛群经过,牛粪饱受光合作用,变硬变臭,粘在二维树林的脚底转换为三维的父亲。他气息陌生,尽管我做好谄媚打算,但尿液浸湿父亲的棉衣袖子,我高声啼叫,母亲只能告诉他我困了,以此来挽回他对我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