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生槐
作者: 吴纪微“信神信鬼不信命”可以很准确地概括中国人独有的精神信仰,所以中国人总是勤劳的,善良的,同时又是多疑的,猜忌的——多面却不矛盾。中国人也信因果轮回,缘分深浅,所以在很多时候我们觉得有些事情过程相似结果不一,有些事情结果相近过程却有很大差异——相似不相同。文中时有运用这样的规律营造一些情节上的巧合,塑造戏剧与冲突。
全文一共分为六个小节,共设定三个情节高潮,分别为闯入音乐教室、洗刷胎记、白被迫远嫁,胡白分离。砖墙、槐树和清水河是贯穿全文的主要意象,分别对应了白蔓君被厚墙阻隔梦想与胡白两人的爱情结局;槐树对应见证与目送,同时也是胡十八顽强生长的象征;清水河对应时事变迁与如流水一般漂泊南下的白蔓君。
故事起于槐树终于槐树,与四季流淌的清水河一同,见证变更与永恒。
许婆是一个人悄悄走的。
临时搭建的屋棚低矮狭小,床榻紧挨着三面漏风的墙,破塑料布由着雨夜狂风的鞭打,发出沉重的噼啪声。
许婆倚着墙,她低垂着头静坐着,只有发丝随着风拂动。半眯的眼留下未合上的缝隙,随着气息的消散,眼底由清澈变得浑浊。
暴雨戛然而止,水汽由灿烂的日光缓慢蒸干。
许昌庆回来时,那座破棚屋已挂满了白布,撒了一地的白纸染上脏污的脚印,揉碎在湿润而粗糙的水泥地面。
白事草草办了,尸骨葬在桉树林后面的坟地里,墓碑上潦草地写着:许妻 白蔓君。
【1】
白蔓君是白远禄最小的孩子,她有三个哥哥——游村的道士说,白家这一辈,必要有四子,方得五谷丰登,家业兴旺。白家是农家人,靠着天地吃饭,道家佛家,天意的事,大都信着敬着,于是便有了白蔓君。
白蔓君出生时虽然瘦小,啼哭声却似四五岁的孩童般洪亮,大家便都以为是男孩。直到接生婆子把包着婴孩下身的被襟掀开,白远禄才知晓这是个女娃娃。女娃娃皮肤雪白,四肢健全,指头也齐整,头发眉毛都乌黑,长得极乖巧, 只是背上有一块大黑斑。
白家的第四胎并没有如愿得到个男娃娃,白远禄只看了一眼便说:“不要了。”
接生婆子拿被子把婴孩包好,放到村口的大槐树底下,若是有人抱回家养起来,那便有得活,那也只得随它去了。
白远禄以为那孩子早就死了——那年旱得厉害,才值初夏,田地里的麦苗就已被烤得枯黄。
白远禄想来想去还是走到槐树底下看了一看——婴孩就这么放在树底下,无人抱养,饿得只剩微弱的呼吸。白远禄碰了碰婴儿的脸蛋,婴儿忽地大声哭叫起来。他把孩子抱起来,一时忍心不过,抱着孩子往家走。
这一路上竟下起雨来,白远禄微弯着腰,护着怀里的婴孩。
雨一下,旱情便解了,白远禄悬在田地里的心稍稍放下来。他看着床榻上虚弱的妻子和怀里自己扔掉又抱回的婴孩,又看看窗外的雨,想着是老天给的缘分,最终还是把孩子留了下来。
白远禄没什么文化,只想着这个女娃娃跟藤蔓似的不休不死,妻子的名字里又有个君字,于是给女儿取名叫蔓君。
这些都是白蔓君从三个哥哥那里拼拼凑凑听来的,他们的母亲早在生下白蔓君后因伤口长久未能愈合而感染,加之气血本就虚空,没过不久便走了。白远禄在妻子走后变得愈发沉默,整日把自己闷在田里。大哥早些年摔断了腿只能做些家务活,二哥贪玩,每日到山头上帮人劈柴,有时也摘些野果来换钱,总是编些草蚂蚱在学校门口卖着玩。三哥对白蔓君最好,他教白蔓君写名字,带着白蔓君上学——即便更多的时候白蔓君只听一会儿就跑到学校后门找胡十八。
胡十八是老胡家在一个深秋的雪天从村口的大槐树底下抱回来的,算事儿的瞎婆子劝老胡家别把孩子抱回家——男娃娃这么稀罕,谁会把好好的一个男娃娃扔到树底下等死呢。老胡从来不信这些个神婆,他只想到家里有个儿时烧坏了脑子的儿子,刚满十岁,若是将来讨不到老婆,有个弟弟作伴也好——老胡左思右想,还是冒着雪把孩子抱回了家。回到家掀开被褥一看,孩子没有右臂,左手掌上长着六根手指。
虽是个残缺的孩子,却能正常哭喊,知道饿了要吃困了要睡,想来心肝脾肺都是健康的。那便养着罢。
老胡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易生,易生不易死。孩子很快长大,虽身体残疾却智力过人。到了上学的年纪,老胡把孩子往学校里带,教务处的肖主任摆手就说这个孩子收不了。
学上不了那就回家耕田养猪,也算一种活法。胡易生干不了什么农活,割猪草剁碎了让傻大哥提去喂猪。傻大哥虽脑袋不灵光却浑身是劲,上百斤的猪食料来来回回,日日提起放下,从不喘气。
年末下一场大雪,都说瑞雪兆丰年,猪早养起了肥膘,马上出栏卖个好价钱,胡家就能久违地过个肥年。
雪下得大,村民用脚踩出的泥阶被雪掩盖,远远看去像个雪坡。老胡的大儿子爱滑雪坡玩,泔水没来得及放,挑着将近百斤的桶子颠儿颠儿跑过去,大个子一屁股坐下去,两脚用力一蹬,泔水顺着泥阶往下淌,那傻子硬是从湿滑的泥阶上一级级滑下去,摔裂了脊柱,倒在底下,泔水桶带着剩余的猪食咕噜噜滚下去压在胡大傻的肚子上,不一会儿就咽了气。
胡大傻是老胡和亡妻唯一的儿子。
老胡闻讯赶来,看着地面上早已冻得僵硬了的儿子,愣着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起自己把胡易生抱回家时也是个雪天,只不过是场秋雪。“要不得要不得,初雪在秋不丰登,歉岁抱儿无后终。”这时,他想起了瞎婆子的念叨。
瞎婆子的话似乎在如今应验了。
胡大傻死时刚满十八岁,人们都说是胡易生把胡家父子克死了,所谓易生,“易”是偷窃抢夺的意思,他是偷命而生,从胡大傻那里偷了十八个年头好继续活下去。老胡不知是恨是悔,第二日一头扎进结了薄冰的清水河里,咕噜噜溺死,随傻儿子一同去了。人们说胡易生把老父亲的几十年也偷了去。
村里的人于是讽刺嘲笑着这个独臂怪物,一声声喊他“胡十八胡十八,克死哥哥克死爸”。孩子也学着大人叫喊,胡十八的叫法慢慢传开来。
胡十八没了家,他就住在学校食堂后面的仓库里,同拖把扫帚、过街老鼠睡在一起。衣服是捡别人不要的穿,头发身子是在河边洗,却从来都不愁吃喝——
胡十八很聪明,算数很厉害,不用铺草稿就能把几千几百算得很清楚。偶尔偷摸趴在教室外听讲,又自己学会识字。学生做不完的功课只需交给他,少则一刻多则半日就能完成,连字迹都模仿得像人三分。这些,都只需要一个馍馍就能委托他做。村里条件好些的孩子还会给他草蚂蚱、猪油糖或者炸饼子。
白蔓君的三哥读书认真,却死板,他厌恶胡十八比他聪明。他从来都同妹妹说胡十八是个怪物。
胡十八是白蔓君通过二哥认识的。二哥贪玩,有几分小聪明,做不完的功课一早就交给胡十八,等傍晚了就让白蔓君拿着半包晌午刚打下来的拐枣跟胡十八换功课。胡十八时常挨打,少掉的右臂抑或是多出的六指,都会成为挨打的理由。村里的大人避讳他,一盆盆脏水泼上去,好像就能把他的肉身洗干净,长出手臂、断掉手指,成为健全人似的。白蔓君时常跟着二哥上山,认得许多药草。她把鬼针草摘下又捣成草泥,仔细地敷在胡十八的伤口上,不停劝着胡十八,叫他别再在街头与那些个大人争论。胡十八自己却不以为意,一边说起他听学校里的语文老师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边又分享他观察到的许多其他东西,比如四季耕种,还有什么星星太阳,什么过去将来。
白蔓君于是很乐意同胡十八说说话,又或是,单只是坐在一块儿,就能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2】
白蔓君生得好看,唱歌也好听。她虽不上学,却能唱出许多新歌儿来,自然都是胡十八教的她。
这几日,镇上来了领导,说是要选几个会唱歌的学生到市里演出,合唱领唱林林总总加起来要在学校挑上二十来个人,在校的女学生都能报名。
白蔓君也想去,可她没在读书,不算是女学生。她去求了三哥的音乐老师,老师带她去见了教务处的主任,主任看也没看,就说了不行。
谁都知道白家有个女儿唱歌好听,接受排练的女学生很快就选出来了,领唱的是三哥班上的文艺委员,高高瘦瘦,皮肤有些黑,嗓门儿响亮得很。白蔓君认得她,每年学校组织的文艺汇演,这个姑娘都站在最中间最前排,总是打扮得极漂亮,穿着纱裙演出服,白衬衫也板板正正。
她是肖主任唯一的女儿。早些年肖主任也想着在老槐树底下抱一个儿子,可听说,那树底下抱来的男孩要么薄命要么克亲,又多少听说了胡十八的事情,便再不敢抱了,开始对外头宣扬“生儿生女一样好”的论调,开始看不起家里有儿子的人家。
“人无论如何也是人,东西却要证明自己是好东西,不然就会被扔掉。”
“所有男人都这么想吗?三哥和你,都这么想?”
“你三哥不这么想,你三哥很爱护你。”胡十八略过了自己,没往下说。
镇上的领导和老师带着挑选出来的女孩们排练了几日,准备在周末给乡亲们展示训练的成果,并决定出正式的演出人员。
音乐教室是学校里唯一用砖砌的屋子,很气派,每晚合唱排练开始时,白蔓君都盘着腿靠在走廊的墙上听,偶尔站起来,踮起脚往里面张望她从没见过的手风琴。
“你怎么不去?”胡十八也陪着白蔓君靠坐在音乐教室的走廊上,他的脸上新添了伤口,是村口的孩童用石头和泥块砸伤的,伤口渗着血,在昏暗的灯光下泛出鲜艳的颜色。
“我不想去。”白蔓君抠着指甲,腿脚却随着教室内音乐的节奏摇晃着。
“你都会唱了,还说不想去?要唱就当领唱!”
“……你……这谁不会唱!”白蔓君有些着急,喊了出来。
“我就不会。”他逗她。
教室内的音乐声停了。大家都察觉到走廊有人在说话。
片刻,教室内的音乐声又响起来。
“你是不是想去唱。”
“嗯……”白蔓君的鼻头冒出了细密的汗,梦想很近很近,甚至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砖墙。
白蔓君被一股气力带得站起来,手腕被胡十八的左手握紧,他用整个右侧身躯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同学你好,我们在排练,请问你有什么情况要反映吗?”城镇来的音乐老师很温和地一边问一边缓缓将视线从乐谱上转移到教室门前。
所有的歌唱声都停止了,手风琴也不再拉响,明亮的光线胜过每一缕从毛纸窗户渗出来的微光。
教室里很安静,偶尔有倒吸凉气的声音和几声忍不住的惊呼。
女孩们大都只是听说,学校食堂后面的仓库里住着个叫胡十八的人,克死了自己的父亲和兄弟,如今赖在学校里赶也赶不走。听说却未必见过,她们都打心底里对胡十八充满着恐惧和好奇。
年轻的女音乐老师也没再说话,只愣愣地看着推门而入的两个孩子。
胡十八感到紧张,他感觉照在身上的每一束光都是滚烫的。
“那……那个……报告老师!我这里有个领……领唱人选!唱……唱歌儿好听!人也好看!老师你让她试试!”好像舌头打结了一般,说出来的话磕磕绊绊,发音也奇怪。
明亮的教室将胡十八的和他所牵着的白蔓君都照得清楚。他从未感到这般紧张无措,所有的光亮和视线都在炙烤着他。
“去呀……快去呀……”胡十八左手用力,将拉着的白蔓君往前拽,“快去呀,去唱!去唱给她们听!去呀!”
慌乱的催促生成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白蔓君往前走,她看着站成三列的女学生们,看着高高瘦瘦皮肤黝黑的领唱,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音乐老师和静静摆在地上的手风琴。
这是她从未进入过的音乐教室,她看着这些,好像涉足了她认知之外的世界。
若是唱了,被选中了,或许往后就能日日在这样的教室中歌唱,能穿上漂亮裙子和演出服站到舞台上表演,还能去镇上、去省城,去很多很多的地方……
白蔓君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唱过歌,双手紧张地来回摩挲着衣边,嘴上却悠扬地唱着。老师和学生都听入了神,胡十八也静静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