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开出租

作者: 黑桃

小试牛刀

2019年过罢春节,我离开家乡,从杭州辗转来到上海。

当时我35岁,从没来过上海。北京、天津都去过几次,也到过其他城市,但上海一直在我的活动范围之外。作为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它对我有一种魔力,远远地吸引着我,我觉得这辈子肯定要跟它发生点什么。

过去的一年时间里,我与一个刘姓初中同学经常一起吃饭、聊天,他总提到在上海开出租车的经历,之前我曾跑过一段时间网约车,也没少用顺风车捎带过人,遇见了很多有意思的乘客,那么我想,我跟上海的故事,也许可以从开出租车开始。当时,我家经营着一家小店,生意已经没有以往好了,我也需要去做新的尝试。

不认识路怎么办?刘同学说手机导航就可以搞定。网约车已经风生水起,出租车还有那么多活儿吗?刘同学表示我的认知已经落后了,出租车也能注册接单软件。刘同学不会再去上海了,但他有两个伙计还在开出租车,一个是春阳,一个是立广,我到上海便是去“投奔”他们。

我与春阳和立广从未谋面,来之前才匆匆加上微信,冒昧地托他们先帮我物色一个住所。两人都住在浦东高行镇的东沟一带,靠近黄浦江。立广说东沟房源紧张,他前两天到曹路镇的一个村子见老乡,看到有房屋出租的信息。我便没有多想,让他发来位置,亲戚直接开车把我送到那个叫唐家圈的村庄。找了一间月租三百的房间,我安顿了下来。

这实在是个过于匆忙的选择,这个选择的糟糕程度,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暴露无遗。

唐家圈地处外环外侧,被一片水泽包围,较为荒僻,能行车的出村道路只有一条,还要绕过一大片树林,途经另外一个村子,公路上也并没有太多的公交车次。而要想找饭馆吃饭,得穿过那条公路,再往前走五百米——那里一边是厂区,一边是村庄,有四五家小馆子。

东沟毗邻黄浦江,对岸是上海理工大学,唐家圈跟东沟直线距离并不远,八公里左右。第二日我乘公交车辗转到了东沟,来春阳家投石问路。刘同学说春阳的一双儿女寒假从老家过来了,提醒我带些东西,我欣然照做,买了一提牛奶、一大包零食。

两人相见,所谈甚欢,春阳还拿出珍藏的酒与我分享,招呼我在家吃饭,我便也不客气。他比我大半岁,用百分之百老司机的口吻告诫我,上海的出租车可不好开,路况复杂,乘客事多,很有必要先试一试。嫂子做了几个菜,我们边吃边闲聊,春阳说孩子快开学了,过几天得送回老家,不如先替他开几天,看看是否适合做这行。

我就是奔着这个来的,正好有试的机会,马上答应了下来。于是,隔了两天,我大早上过来,坐在方向盘前,春阳在副驾驶位置,教我怎么用计价器,这个不难,费事的是装发票。一卷发票用完后,便要装上新的,没有发票计价器是无法工作的。

这辆车是双班车,24小时换班,人手一把钥匙,每天早上六点前要把车加满油停在对方住处附近。春阳的搭档是老王,也在东沟住,我作为临时工,当然不可能让他把车开到八公里外荒僻到鸟不拉屎的唐家圈去——鸟不拉屎这个说法只表达偏远的程度,并不是事实。其实凌晨我回住处时经过村外的那片树林,有非常多的鸟在欢快地鸣叫,那叫声汇成乐曲,极为动听——那么多的鸟,想必也会拉下非常多的屎。

除了路边扬招乘车的乘客,出租车还依赖接单平台,车载后视镜上有出租车公司的网约系统,但订单很少,车上有一部共用手机,装着“美团出租车”的客户端,春阳手机上有“嘀嗒出租车”订单更多一些的,但他那部肯定不能留下,所以我能用的只有美团平台。

早饭过后,大概八点钟,我把春阳和他的一双儿女送到高行镇的长途大巴乘车点,然后就开始了第一天的工作。

美团出租车客户端操作简单,同我之前用的“滴滴车主”类似,很快便给我派了一单。订单的行程是从某小区门口到上海环球金融中心,就是被戏称为“启盖器”的上海第二高楼,近五百米高,在全国也能排进前十。在出发点稍作等待,文质彬彬的乘客就出来了。

适逢早高峰,前半程还算通顺,拐入浦东大道后开始堵车,车流时而停滞不前,时而缓慢挪动。男乘客接了两三个电话,开口便是流利的英语。驾车多年,我开得还算从容,进入陆家嘴后,无数的高楼大厦巍巍耸立,直上云霄,冲击着我的视觉,等红灯时忍不住拍了几张照片,妥妥的乡里人进城的模样。陆家嘴是繁华之地,奇怪的是,将这个男乘客送达后,不管我怎么转悠,愣是很久没遇到乘车的人,美团软件也毫无反应,大概空驶了四十分钟,才载到第二位客人。

上海的路况复杂,高架、隧道,主路、辅路,靠着如今颇为精准的导航,我大致应付得来。我私以为,十多年来大小城市的便捷生活,都是建立在4G网络基础上的,无论是网约车还是外卖,无论是共享单车还是短视频——移动网络的提速使一切都有了新的可能。

凌晨三点,我在金桥的一个出租车、公交车定点加油站把油加满,将车停到东沟,在车里睡到约定的交车时间——凌晨六点。跟老王打了个照面,他四十多岁,中等个子,看上去是一个精明的人,我们并未多攀谈。

吃过早餐后,坐浦东15路公交车到顾高公路志伟路,再抄近路步行两公里,期间走过一座大桥,再顺着河边走几百米,还要穿过一个泥泞的桥涵工地,随后经装有一个窄铁门的桥洞穿过外环,最后是一段郊野小道一样的水泥路,才回到住所。这条路线是我提前规划好的,最节省时间。

跟乘客的相处简单愉快,但这种愉快结束在了第三天。当时,我从火车站附近载到了一个胖小伙子,他带着一把长柄雨伞,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车从虬江路匝道上南北高架,匝道过半后,最左侧的车道以一根长实线跟右侧分割开来。只有左侧这条车道能够直接进入南北高架路,右侧的都通向天目路立交——我当时不知道,可能导航曾经提醒,但被我忽略了。眼看着虚线将尽,胖子急切地大声说:“进去!”

我并不知道这个“进去”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于是他用更大的声音吼道:“进去!”

我仍然一头雾水,他以歇斯底里的声音叫道:“让你进去你为什么不进去!你会不会开车?”他这么吼着,我更懵了,后来终于明白是让我进入左侧的车道,可这时虚线早已变成实线,没有机会变道了。

“怎么走?你告诉我怎么走?”他吼得震天响。

上学时脾气再坏的老师,也没在教室里这么吼过,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非常火大,不把他赶下车简直对不起他的这种行为,但一想到我是替春阳开的,自己并没有资质,如果跟他争执必定会给春阳带来麻烦,只能不断说服自己,艰难地把怒火憋回去。

导航重新规划路线,很快就到了天目路立交,从转盘那里上了南北高架路,错过刚才的入口,又从距离很近的这个入口“进去”了,并没有浪费时间,也并没有绕路。

这单结束后,我心情灰暗到极点。这个炸药桶一般的胖子,让我对入行有些退缩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会不会遇到更过分的?如果天天遇到这样的乘客,这车还怎么开?但是,为了这么一个人放弃我的计划,就像在饭店吃到一只苍蝇便永远绝食,那是太不值得的事。

幸好还有高素质的乘客中和这种负面的人。

最后一天,早晨送乘客至浦西后,美团接到一个到青浦的单子,是个“小长途”,后半程走高速,乘客付高速费。送达后我还担心空驶回来,幸运的是,美团马上派了一个新订单,目的地是主城区,我高兴至极,飞快地赶往出发地点,生怕乘客是个性急的人,稍慢一步就把订单取消。

乘车的是一对中年男女,结账时我忘了把15元的高速过路费加进账单里,他们下车几分钟后才想到。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通过软件拨通了乘客的电话,把情况说明,问他:“能不能加上您的微信,然后您把这个钱转给我?”对方通情达理,十分爽快地通过微信补上了过路费。

虽然一来一回马上就中午了,但这两个衔接紧密的订单给这天的业务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再加上随后都比较顺利,使流水额冲到了接近1200元的高位。至此,我代替春阳开五个班,流水额分别是818元、898元、993元、1000元、1178元,可谓芝麻开花节节高,相对于老司机来说也并不逊色,说明这碗饭我吃起来没有什么问题。

刘同学和春阳得知我这几天的情况后,都很意外,尤其是春阳,觉得我在少了一个好用的接单平台的情况下,能取得这样的流水额,着实厉害。我算了算账,这五个班,除去每天300元的租金、一百多的油费,我赚了2500多元。一个月可以开十五或十六个班,那么月收入至少8000元。

事实证明,在后来我的出租车司机生涯里,除了有两个月请了几天假,分别收入6900元和8300元,其他月份都在9000元到10500元之间。

搭  档

既然决定要做,接下来就得寻找合适的搭档了。也有做单班的,但是单班司机每天都要出车,休息时间少,所以大多数从业者都是做双班。搭档的事情也很快有了着落——刘同学本村一个侄子辈的,听说开出租车收入还可以,正好我在寻觅搭档,便想来试试。

说来便来了,是刘同学侄子没错,没想到是一个老侄子,已经年近五十,当然不能让他随我同学的辈分也喊我叔,所以便各称各叫,我称他金钊哥。金钊瘦瘦小小,头发短得近似光头,却是个风流人物,不管年轻时还是现在,不管离婚前还是离婚后,用刘同学的话说,“身边的女人一直没有断过”。这不,来上海就带着女朋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胖女人。既然金钊是哥,这个比我小的女人,我便叫她嫂子。

金钊让同村好友在唐镇新虹村的刘家宅提前租好房间,来之后直接搬了进去。会面后,他嘀咕着说有些怕出租车不好开,心里没底,但还是跟我一起去交警支队把驾驶证换成上海的——这是从业的第一步。

我们找了一个黄牛,此人之前曾经帮春阳和刘同学入职出租车公司,向每人收取了4000元的中介费,如今不用那么多钱了,2000元即可。我让刘同学试着跟他砍价,砍到了1500元。外地人走正当的入职途径,需要考试,还不一定能进得去,所以花些钱节省精力和时间,其实是划算的。

到了出租车公司,在殷勤的黄牛的奔忙下,手续很快便办好了。每人给公司交15000元的押金,签了租车经营合同,一式两份。没有任何入职培训,我们领了各自的制服、几卷发票,随后拿到车辆。车型跟春阳、立广的一样,都是大众途安。这种MPV车型的出租车,内部空间较大,最早在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投入使用,得到乘客的广泛赞誉后,一年比一年多起来,如今已经占到大半。

双班出租车的月租金8400元左右,每天大概280元。轿车车型的出租车起步费14元,而我们这种途安车型的则是16元,含三公里,一公里单价2.5元,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五点的夜间单价3.3元,超过15公里切换为长途单价3.8元,如果又是夜间又超过15公里则每公里4.9元。

正式的出租车司机生涯开始了,我有五天的临时经验在先,又跑过滴滴,是兴奋而自在的;金钊却有些慌张,觉得自己普通话都说不好,担心跟乘客交流不畅,我跟他讲了计价器的用法、各种注意事项,教他巧妙地使用导航,好说歹说总算是把鸭子赶到了架上。

刘家宅离唐家圈五六公里,交通又不便,所以我们只好收工后先开到对方村子,在车里睡一觉,到六点交班时被对方送回去。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势必要住到同一处。虽然新虹村也偏僻,但地理位置好过唐家圈,还有一趟始发的公交车。

在唐家圈即将住满一个月的时候,我搬到了刘家宅。新房间距金钊的住处不到两百米,在三楼,是一栋民房新加盖的阁楼。房顶以很大的斜度倾斜向下,檐角的高度差不多与书桌平齐,窗户就更低矮了,往外看很别扭。阁楼这一层一共四间房子,每间350元,都是待租状态,我选了一间阳面的。

房东大叔是个瘦高的泥瓦匠,据说这层阁楼就是他自己设计,跟伙计们一块建造起来的。后来有一天,我看到他在院中新垒起的一堵围墙倒塌了,马上对阁楼的安全产生了深深的担忧,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打量了许久,确定大概率不会有事,才放下心来。

同样是郊野村庄,刘家宅的环境要比唐家圈好不少,道路宽阔一些,也没有那么多杂乱的水泽,一条河从村子中间缓缓流过,跨河有一座水泥桥和一座铁桥,河边的小商店各类商品很齐全,也代收快递,而且不收费。始发站设在村部的公交车发车时间固定,卡着点晃晃悠悠走过去,坐一站,就能到另外一个村庄。那里有一条稍宽些的河,还通小型货船,临河几家小馆子,其中一家店的炒米线、雪菜肉丝面味道不错,年纪和个头都很小的老板娘说话柔声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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