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是书柜
作者: 彭程一
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有一张靠着窗户的书桌,一个搁放复印传真一体机的木架,一个能够伸缩调节的单人沙发,旁边是一个方形小茶几,搁放水杯和零碎杂物。此外的地方便都是书柜。六个直抵天花板的书柜,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两面墙,完全相同的样式,普通的刨花板材,一个书柜的中间横隔板被压得弯曲了,另一个书柜门的合页损坏变形,难以关严。
这是我的书房,布置毫无特色,书柜材质也普通廉价,无法与一些朋友们或者高档或者充满设计感的书房相比。但我并不曾感到惭愧惶惑。就好像在一家餐馆里享受了足够丰盛的美味,为什么还要在意杯盏不够精美呢?
每天下班后,回到这间屋子,站在两排书柜前,望着满柜的图书,真正有一种放松之感,仿佛倦鸟归巢,悠然惬意,心满意足。尽管这很可能会被人嘲笑为书生迂腐,我却是真实地享受这一点,其确凿之感丝毫不用怀疑,就像阅读一本新书时,耳边的沙沙声和手指翻动纸页的细腻的触觉。
饮水思源,有时我会想到它们汇聚到这里的过程。
书的积累,是在数十年的漫长时光中渐次完成。它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到这些书柜里,仿佛每年征兵季从四面八方奔赴同一支部队的士兵。但接兵的人会记得,这些相互之间原本素不相识的新兵,分别来自哪一个省份,是城市还是乡村。有一些书,我也依稀能记得购买时的环境背景,周边街巷的模样,不同季节里光影闪烁的情形。
有一些书的扉页上,很郑重地记着购书的时间和地点,它们对应的是个人藏书史的早期阶段。这本诗人戴望舒翻译的西班牙作家阿索林的散文集《西班牙小景》,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次旅行的收获。那时我从北京乘坐了几十小时的火车到福州,换乘长途汽车到厦门,然后继续一路南行直到广东汕头,为了去看一看建立不久的汕头经济特区。我在福州西湖边上的一家书店,购得这本薄薄的小书,在此后几天的旅途中随时翻上几页。当时我参加工作不久,新的生活正在眼前缓缓展开,时常会感到内心激情涌动,对作品中弥漫着的时光流逝的忧伤,麻木凝滞的生活的哀愁,一种源自古老文化的衰弱无力感,还有一层隔膜,直到二十年后重读时方才有了深切的感受。当时印象更深的,是在泉州街头看到的惠安女的奇特的打扮,是车窗外低矮的丘陵上连绵无尽的荔枝树,绿油油的叶子在阳光下闪亮。
这本署名“山东大学中文系《杜甫全集》校注组”的《学诗访古万里行》,则让记忆闪回到另一个方向,大西南群山环抱中的成都盆地。在成都春熙路热闹的街头,我买到了这本书。它是师生作者们沿着杜甫的平生行踪实地考察的记录,自然包括诗人在安史之乱后“漂泊西南天地间”的流亡岁月,也成为我接下来的杜甫草堂之行的向导之一。草堂时期是诗人难得的一段安宁时光,他写下了不少表达内心愉悦的诗篇,成为其苦难生涯中的一抹罕见的暖色。这本书连同此前的一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普及版《杜甫诗选》,引领我进入了浩瀚深邃的杜甫诗歌世界,其后数年间搜集了多种版本的杜诗研究著作:仇兆鳌的《杜诗详注》,钱谦益笺注的《杜工部集》,冯至先生的《杜甫传》,我的大学老师陈贻焮的皇皇三卷本百万字《杜甫评传》……从一颗伟大诗魂中发出的精神光芒,从此长久地闪耀在我的眼前。
我的履痕自然不限于上述地点,因此也就有更多的书,在跨度很大的时光中,从天南海北次第走进这间书房,栖身于不同的书柜里。这些书籍扉页上的题记,让我想到西安古都巍峨厚重的古城墙,华北县城雨后的清新宁静,太湖边江南小镇上秋日浓郁的桂花香气。一些生命的记忆,留存在这些封面已经泛黄起皱的书中,就像气味被密封进瓶子里。
当然,书柜里大多数的书籍,还是来自栖身数十年的这座城市。它们在来此安家之前,曾经分别暂居于王府井书店、西单图书大厦、海淀书店,还有名头没有那么响亮的众多书店。尤其是那些从古旧书店淘得的旧书,记忆最是鲜明。有数年之久,当时还是单身汉的我,周末休息日的一个常规节目,就是骑着自行车,连续不停地逛多家旧书店:琉璃厂海王村书店,东单南口中国书店,东花市大街中国书店,新街口中国书店,最后一站是海淀镇的数家旧书店……线路事先规划好,依据的是多多益善的原则。一天跑下来疲累不堪,但一回到宿舍,把一天的收获摆放到桌子上,翻阅摩挲,浓郁的愉悦很快就充溢胸间,将倦怠感驱逐殆尽。如今回想起当年的这一幕,恍若隔世。
当然,我也并非不懂得与时俱进,近年来的图书,大多都是网上下单,三五日内就送上门。没有了那些奔波和期待,但附着其上的回忆,也失色了不少,可见任何便捷总是要付出相应代价。寻觅很久的一本书终于在某家书店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被发现,耐心细致地清洁修补另一本书脏污漫漶的封面,这一类的快乐,非同道者难以体会。
书的积累最初是缓慢的,一是因为囊中羞涩,买一本书不免要斟酌踌躇,二是当年的出书数量远不及今天。因此,那些书虽然买得最早,但因为读得用心细致,记忆也最为清晰,仿佛一个人的少年阶段,世界新鲜明亮,如朝日之初升。随着时光推移,购买越来越不成为负担,于是书柜迅速扩容,书籍急遽增多。但这些书反而看得不深不细,甚至还有不少从来没有翻阅过,仿佛幽处冷宫的佳人,再无望受到宠幸。因为书房日益逼仄拥挤,更因为未来属于自己的时光越来越少,近年来我基本上不再购入新书,仿佛一位老人开始注意养生节欲。
书柜里还有一些是赠书。当它们映入眼帘时,往往会叠加浮现出一张张面孔。
譬如张中行先生的著作,《负暄琐话》《顺生论》《流年碎影》《诗词读写丛话》等等,几乎占据了半层书柜,其中好几册的扉页上有他的签名。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的一间宿舍里,我曾数次亲炙他的神采和教诲。附近的沙滩红楼,便是先生年轻时就学的地方。一位和蔼平静的老人,阅尽人世沧桑,看遍云翻雨覆,晚年火山喷发一样写下那么多文字,温婉絮叨波澜不惊中,透露出丰厚渊深的国学素养,对民主自由理念的笃信执着,那正是五四前后那一代知识人共同的风骨。
先生如今已经化作云烟,但其著作仍在不停地印刷传播,今后也还会有一代代的读者,印证了“书比人长久”。通过书写抵抗虚无,让生命获得恒久的寄托,这是写作者共同的追求,而写下的书籍,便成为他们生命存在的另一种方式。
二
与书柜材质粗糙及摆放随意一样,我的书柜里的图书排列也甚为凌乱,毫无章法可循。
曾经走进过几个朋友的书房,书按照内容门类分别排列,秩序整饬,让人肃然起敬。如果那时我恰好戴着帽子,说不定会忍不住脱帽行礼。我的书柜里看上去却总是杂乱无章,同一层搁板上的数十本书,彼此之间风马牛不相及。一卷《乐府诗集》挨着一册《植物分类学》,一部以史料考据严谨客观而备受赞誉的历史著作,与一本描绘火星移民的想象力驰骋的科幻小说为伴。一部研究原始社会巫术与宗教的名著,毗邻一册量子力学理论的普及读物,尽管能看出后一本书的作者煞费心血,努力放低身段,以一种面向补习班学员的口吻言说表达,可惜我读来仍然如坠云里雾里。这些书籍挨挨挤挤,看上去未免有几分古怪,让人联想到时装设计中的混搭风格。
当然,如此这般也并非我的本意。在藏书量可数可控的最初几年,它们倒也大致各安其位,只是随着数目不断膨胀,整理起来变得费力,索性随心所欲,不再为它们划定居住区域,翻过一本书放回书柜时,看哪里尚有空隙就随手一插,于是原来想象中的栅栏撤除,边界消失,书籍们胡乱排队,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仿佛一场大灾后,临时聚集在一起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难民,操着各地的乡音方言,彼此间并无关系。
诚实地讲,这种外观上的杂乱无章,倒是从来不曾带给我真正的困惑。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或者说,看上去缺乏头绪无从把握的后面,其实有着一条潜隐的线索。就好像鼹鼠在地表下挖出的纵横交错的通道,乍看很凌乱,其实有着严密精巧的结构。我知晓这些图书之间联系的逻辑和脉络,我清楚个中的草蛇灰线。联络图就存放在我的心里。
有一些书之间的连接显而易见。寻绎最初喜爱文学的缘由,不知有没有人和我一样,不是因为跌宕惊险的间谍故事,寻死觅活的爱情悲剧,而是从着迷于书中的风景描写开始。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还是中学生,课余时间的一大爱好,就是抄录当时能够看到的文学作品里的自然风景描写段落,记在一个本子上。鲁迅《社戏》里的故乡景物,孙犁《荷花淀》中的白洋淀风光,屠格涅夫《猎人笔记》对俄罗斯中部广袤平原和森林的描绘,都让我心驰神往。此后多年中,我离开故乡走向远方,这一处文字丛林也急遽地扩展疆域,有了更多的树木种类,更多的笼罩和覆盖,随着脚步的迈动一路伴随伸延。哈代的英格兰乡村,都德的普罗旺斯田园,川端康成的京都郊野,都次第进入我的阅读视界。虽然我早已不再抄录,但心仪依旧。这种喜好一直延续到今天,目光投注的对象范围更加广阔,内涵更为丰厚。譬如美国的自然生态文学,两百年间几代作家的积累蔚为大观,从梭罗《瓦尔登湖》到奥尔森《低吟的荒野》,风景之上又叠加了思想和哲学。那么,在以上这些跨越了地域时代和语言、看上去差异多多的书籍之间,谁说没有一种亲属般的关系?
联系还会跨越媒介形式。几册印象派的画册摞在一起,斜放在书柜的中间一层,书头书脚紧撑着上下两处的木板。这些画作分别属于梵高、莫奈、雷诺阿和西斯罗。因为开本大,它们只能以这种局促的姿势容身。我时常抽出一册翻上几页。画家对大自然形色光影的捕捉,比文学描绘更为直接。阳光跳跃颤动,照在乌鸦的羽翼上,照在游船上午餐的人们身上,也照在妇人镶着花边的帽沿上,又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麦田里的阳光金黄炽烈,睡莲上的阳光清凉柔和。绘画当然是自足的,但借助文学语言,对其中的情调意蕴会把握得更为准确细腻,就像阅读过梵高和弟弟提奥的通信后,更能理解他的美学追求。文学和艺术由此而相通相证。风景当然不仅仅袒露于阳光下,沉静阴郁也自有其魅力,像在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笔下,伏尔加河两岸的荒凉破败,墓地十字架上空笼罩的阴云,表达的是另一种色调的精神和心情。此刻一册《列维坦画集》就站在旁边的书柜里,谦逊地陪伴着法国的同行们。
不同书籍因内在关联,聚合成为一种生命共同体,这个生命体扩大的过程,萌生、发育和繁衍之间,也有迹象可循。整整四十年前的大学暑假前夕,去湖南实习,在武昌火车站等待换乘时,于附近书店里买到一本黄裳先生的《金陵五记》。原本当成散文游记来读,不期却看到了一角晚明历史的天空,对那个时期的兴趣由此而生,此后数十年间,书柜里陆续进驻了若干有关这段历史的书籍:《南明史》《明季稗史》,夏完淳《续幸存录》、孔尚任《桃花扇》、余怀《板桥杂记》、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从正史到野史,从事件到人物,从史学笔法到文学呈现,从亲历者的记录到后世人的伤悼,这个谱系逐渐地丰满。它们连接在一起,拼接出了一段明清易帜的动荡岁月,抵抗与杀戮的血光将江南的天空映红。我至今还记得四十年前江城那个湿热的夏日午后,如果不是为了消磨漫长的候车时间,我也就不会来到书店并购买那一本书。机缘的建立,最初往往出于某种偶然。
相对于上面这些算得上比较醒豁的联系,其他一些书籍之间的关系链条,就显得模糊了,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譬如这一本张承志的《北方的河》,以理想主义的高亢呐喊,引发了一代青年的强烈共鸣,我也是其中的一员。谁会想到,小说作者本人也未必认可,在我内心中,曾经将它和尼采、萨特等人的作品列入同一脉精神血缘。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意识形态的坚冰融化,个人的声音在集体背景中凸显出来,多少年轻人都把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当作自己的圣经,尼采“成为你自己”的大声疾呼,萨特“存在即选择”的冷静辨析,在众声喧哗中分外响亮。这些人物和思想,发出的都是不甘于苟且平庸、不屑于盲目跟从的叛逆之声,都关涉到一个人的生命姿态,都与时代脚步的迈动产生了共振。青春的充沛激情和生命力,成为拥抱它们的动力。今天,四周弥漫着优雅而又萎靡的气息,望见那些曾让人热血贲张的书,静静地躺卧在书柜的某个角落里,多年未曾翻动,耳畔隐约响起了某句悼亡的乐声。
忆想这些书籍聚拢的过程,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几棵稀疏的树,彼此隔着一段距离站立,每一棵树都不断地生出气根,分蘖出枝条,长成一棵棵新树,并各自向周边蔓延,渐渐地联结在一起,成为一片蓊郁的树林……一个人的藏书由少到多,由单纯到庞杂,数量的扩大和内容的丰富,其实呈现的也是这样一种图式。许多属于不同时代、众多国度的书,因为这样那样的某种关联纠结,聚合在一起,无数的砖石构建出一座楼厦。当然,这座书籍建筑的施工图纸,只有书的主人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