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作者: 汪熠婧

仲夏炎炎,幼雀般蜷缩着的小学建筑群矗立在雾青的山野之间,蛙鸣与蝉吟在其中此起彼伏。

沿着知春路排排翡翠色的松柏向前,脚下烘干的柏油路代替了记忆里潮湿的泥土。

正值暑期,成群结伴的孩子早已嬉闹着下山去了。

遥遥望见矮矮的门卫室外,安详的身影躲在阴影里,卧在咿咿呀呀摇晃着的躺椅上,悠悠然晃着手上开了点小叉的老式蒲扇。

“阿爷!”

心底的声音迫切地顺着酸涩的喉舌冲到闷热的气流里,我兴奋地朝着昏昏欲睡的老人扬起手,蹦蹦跳跳的,打破了午间的静谧。

热切的呼喊在冷清的校园门前显得突兀,陈大爷醒了醒神,有些困惑地直起上半身,张望着这个奇怪的有些面熟的青年女孩。

他的背后,五星小学的红旗高高升在钢杆之上,亦如孩童时的崭新与闪亮。

“小娃娃,学校放假了喔,前面向右有路下山去。”待我跑近了些,他眯了眯眼,带着熟悉的慈爱的神情笑笑,又垂下头慢腾腾地整理有些褶皱的灰色的旧衬衣。

倦鸟归巢,一瞬已是四五年,他也误以为是哪家的小丫头片子走错了山路。

双手不自觉地别在橙色的衣衫后,我三步并作两步地立在他跟前撇了撇嘴:“陈爷爷,不记得童家小孩了?”

“童家……下街头童家糕点,童家军你爷爷喔?噢哟啊,珍珍是不是?”岁月催人老,阿爷还是精神矍铄,中气十足的模样。他摸索着记忆记起我,也有些高兴地把蒲扇放下,站起身来。

“是喔!阿爷,回家了,来学校看看。”曳着盈盈的笑,我点了点头,把手里握着的其中一盒家里的绿豆糕递过去。

“谢谢珍珍啊,是放暑假回来的哇?乖乖,个子蹿恁高,跟童老头一样长。”他接过去,赞许地拍拍我的肩,“哟,给你开门哈……”

阿爷转过身去,迈着稳稳的步伐进到保卫室去。

“哗啦啦——”铁栅栏缓缓地拉开,尘封的时光像吻在屋脊上的明媚的阳光,倾盆而下,落在身上有暖烘烘的美好的味道。

他探出头来,笑眯眯地示意可以进去。

直走,也不需弯曲环绕,还是几幢教学楼,一个小操场。

水泥路换成了大理石的材料,小厕所周围的杂草修得平整,绿茵场也重新粉刷了明艳艳的红,炽热的颜色蒸腾着周边灰黛的屋瓦,像是燎原的烈火一直烧到教学楼锃亮的外壳。

远远望着,用来练习跳远的沙坑旁是两个紧紧靠着的天蓝色柱子、明黄色凳子的秋千,油漆也是新刷的。

四周都是山,太阳带着暖,却也不至滚烫。

手表上显示的是下午一点钟,是上学时午休结束的时刻,叮铃铃的铃声在心底响起。

从操场能望见路边的竹林簌簌,是从知春路上下来的必经之路。

我在秋千上坐下了,轻轻地晃着,等杨柳从山上下来。

静默间,想起前几日,跟随父母从外地归乡,灰色的大巴像一只笨拙的异兽,慢吞吞地向前爬着绕着,大嘴吞吐着几十个风尘仆仆的异乡客。

阿爷接住我们繁重的行李,黝黑的脸庞被夏天的热浪刮得红彤彤的,阿奶牵住我的手,手上的膏药和茧子摩挲着我光滑的肌肤。

家里的堂屋糕点码得整整齐齐,用来蒸老式蛋糕的机器“叮”一下响了,灰暗的红灯转为明亮的橙光。

抓了热烘烘的蛋糕吃,我蹿进小时候的房间,钻进铺好的晒得暖暖的被窝,是熟悉的安心的味道。

隔天去镇尾散步,芦苇荡之上架了石筑的大桥,到镇上的小卖部去看,装了统一的牌匾,多了好几家文具店。

走到镇头往山上看,泥路修成了柏油路,一圈又一圈,绕着高山盘曲蜿蜒,户户人家的袅袅炊烟由近及远直至缥缈无边。

躺在床上的时候,挂念的思绪总是飘得远,飘到山上——杨柳的家里。

“阿奶,还记得杨柳不啦?”仰头盯着灰白的天花板的某一处,我轻轻地问。

她是生长在我儿时记忆的一抹清凉的亭亭绿竹,带着独特的安静与美丽。

阿奶戴着老花眼镜,在小沙发上慢慢地用针线织着什么,没犹豫地点了点头:“记得的啊,小时候和你玩那个,住知春路那山上的小女娃。”

“她还跟她阿奶住不?”我迟疑了一会,只问出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脑海里不自主地又开始勾勒四周土黄色的墙壁和那硬硬的床铺。

离乡的那个假期,装在摇摇晃晃的小三轮里,我到她阿奶家里住过一晚。

只是彼时太娇纵任性,盯着屋外头光秃秃的树,屋里头没有玩具,只有桌椅,还有瘦瘦的小小的低着头沉默的杨柳,我闹着又要下山去。

来是我任性地要来,去也是我哭着要走。

狭小的床铺上,她默默地拉住哭得干涩的我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我哭累了,沉沉地睡过去,隐约间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次日天光乍现,阿爷轰隆隆的摩托车声和混沌的尾气里,我扭过头去,只看见一个黯然的身影在门口光秃秃的树下冰凉石头上木木地坐着,慢慢地变成小小的黑点,和高大巍峨的山融为一个整体。

做孩童的时候我只知道玩耍的乐趣,直到稍大一些,想起杨柳,她背对着大山坐在那棵瘦弱的小树下,听见的是亲人分道扬镳的吵骂声,皮箱拖拽着轧着山路的告别声,看见的永远是抛弃离去。

彼时,轮廓不清的小小身影伴着无尽的悔恨和懊恼,如刀片一般钝入我心。

“不然嘞,她父亲待她又不好。不过去年她好像上了县一中噢,住学校里了。暑假估计也回来的。”阿奶说到她父亲的时候,眼里闪过嫌恶,又继续道,“她阿奶前些日子说要下来买点糕点的,你们要是想见见可以问问。”

“嗯……好。”我呢喃着,想着杨奶奶要早点来,又沉沉坠入梦里去。

也许是我的期盼被上天听到,隔天,身着亮绿色短衫的杨奶奶就笑得敞亮,一脸喜气地推开了我家檀红色的大门,夏天的热风吹开她脸上的皱纹,盛开着绿衣上鲜艳繁复的花纹。

不一样。和记忆里愁眉不展、佝偻着的苍老身影不一样。

“杨阿奶,精神不错啊,身体啊好呀?”阿爷热情地给她称了老式蛋糕,又拿了月饼作赠,忙不住挡了推辞。“拿回家尝尝吧,也给杨小丫头,都不容易。”

“那谢谢啦,她假期回来的,珍珍也回来啦?我明个叫她下来找你玩玩,一天到晚闷在家哪像话。”杨阿奶望见了在偷偷往嘴里塞绿豆糕的我,一边笑说着,一边把阿爷手里的东西接过去了。

她笑得骄傲,讲她命苦的小孙女怎样争气,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得了好多奖学金,讲着讲着,浑浊的眼里氤氲些许水汽,蓦然住了声,两鬓花白的头发颤了颤。她拉着我的手,我的手咸咸湿湿的。

风忽袭来,热热的浪起伏着扑在脸上,是独属于夏天的蓬勃与生机的清新气息。

杨柳慢吞吞走下山的时候,我微微仰着头,空荡荡的视线里出现了小小的黑点,由远及近,回过神来又无比清晰。

她微微低着头向前走,没有记忆里梳得整整齐齐的及腰麻花长辫子,简单的白T衬得齐肩黑发干练严谨。

“杨柳!在这呢!”我从秋千上跳下来朝上喊,迟疑着顿了一下,还是没能喊出幼时亲昵的小柳的称呼。

她停了脚,在上坡路浅浅地招了招手,露出浅浅的笑容。阳光猛烈,但我几乎能想象到浅黄色的鹅蛋似的脸颊上,一定旋着两个浅浅的安静的酒窝:“珍珍,等会呐,我马上过来。”

待我从几幢教学楼的背面绕着去正门迎她,她驻足在正面微仰着脑袋,用手掩住刺眼的光,呆呆地望着随风昂扬的五星红旗。

光被手拆分,其余的落在她瘦削的肩上和白颜色衣衫上,晕染出柔和的轮廓。

不似记忆里的小豆芽,少女已经如春风似的野蛮生长,高挑、纤细。夏风呼啦啦地吹过布料,摩挲着发出骨头关节生长的噼里啪啦的响动。

只是一瞬间,我们好像都长大了。

“好久不见。”我怔了片刻,轻轻地出声。

她回过神来,冲我招了招手,眼睛是黑黑亮亮的。

我们并肩朝里,顺着雨花石路缓缓地走,有一搭没一搭地细细闲聊着近年的动态,有笑有泪,多彩的枯燥的,时间没能在一对友人之间筑成高墙,再见仍是简单的温情友谊汇成汩汩溪流涌入心间。

途经空旷的走廊,板砖上张贴的古诗犹新,教室的桌椅换了新的样式,班级的门窗紧紧闭着,却有嬉闹追逐的大笑哄吵一下子涌入杨柳的耳朵。那个年纪的孩子像猴,在课间上蹿下跳,闹腾得很,童珍珍是其中最聒噪的一个。

她坐在杨柳的斜后方,总是龇着一口齐齐的白牙带着同学们哇哇大笑,眉眼弯弯,瞳孔黑黑亮亮的,展示出一股子那个年纪纯粹的朝气与活力。

恰巧相反,杨柳的目光则是大部分时间都低低地重重地落在木制桌子的书本上,偶尔会偏头凝望林间的葱绿,扫过旁边嬉笑着的斑斓的身影,又迅速低下头来,她四周的空气是透明色的,好像连呼吸也是轻微的安静的沉默的不善言辞的。

直到——

“喂!干嘛拽她的辫子?”童珍珍重重拍开后桌的男生捣蛋的手,难得生气地让他道歉,又有些局促地朝她笑笑。

心中微动。

孩子的友谊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契机。“嘿!大学霸,有空教教我这题吗?”“你头发梳得又工整又好看!”“今天放学一起走吧!”

欢快的声音刺啦刺啦的,把紧密包裹着杨柳的空气保鲜膜撕开一个小口,鲜活的空气呼啦呼啦一下子全部刮进来,是久违的温暖。

听着珍珍昂扬的语调,杨柳平淡的嘴角便牵了起来,带着几分天真的色彩。

她们一起拉着手下学去。

放学的时刻是四点多,山区差不多是昏暗的霞光铺满天,枝丫树梢都是倦鸟栖息在家巢,黑压压的影子乌压压洒在上山的路上。

知春路上,狭窄的泥路蜿蜒起伏,两边也没有白炽灯光,不知名的虫子七嘴八舌地聒噪着。

盏盏暖黄色的灯光里,有一盏是独属于杨柳的。

她低低地伏在矮矮的檀木桌上写作业,抬眼间,小小的窗口,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摇摇晃晃,由远渐近。

“女娃娃读书有个啥子用?”“臭不要脸的,真是花钱祖宗!”父亲虚浮着步子走进屋子,酒气冲天,醉醺醺地拿着酒瓶子乱砸,又要去找棍子,边转身边骂骂咧咧的。骂她读书花钱,骂她跟别人跑去大城市的母亲,骂不借钱的朋友还有不公平的世道。

杨奶奶听见噼里啪啦的声响,急急忙忙从厨房跑过来,花白的头发、小小的身影把她护在身下,像只护犊子的母鸡扯着嗓子大叫,眼里布满血丝,用尖细的嗓音盖过男人耍酒疯的声音,大声嚷着:“狗X的,你耍酒疯到外头去,别来打我乖孙……”

苍老的手死死抓住小杨柳的胳膊。她看见深黄色似柴的手上隆起的一道道柔软的皱皮,有些惊异地发现老人手上的皮像一面晒熟透的宣纸,带着滚烫与湿润的气息。

山里头的晚上是没有什么娱乐项目的,空旷又安静,这户人家吵吵嚷嚷的声音能沿着呼啸的风传到很远很远。

寂寥的山上,有几户人家端了饭和凳,专门坐在大门口,在漆黑的夜晚露出一双双黑黢黢的眼睛,整整听完这场时不时上演的家庭闹剧,才依依不舍地掩上门。

他们赶明个起早,又津津乐道地把昨晚的吵闹加入闲聊的话题,讲同情,说可惜。

杨柳的年纪还小,但她懂得许多。她知道她的父母离婚了;她知道阿奶爱她而父亲不爱;她知道她不要旁人同情的目光;她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有机会下山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她像一棵幼嫩的竹笋,力量小小的,但是藏着无限的骨气与勇气,总有一天会拔地而起。

奶奶把她抱回屋子里去,她紧紧地环住柔软温暖的脖颈,露出一双亮亮的眼睛,死死盯着男人酡红的脸颊和布满血丝的兽似的眼球。

屋顶悬着的白炽灯刺眼,几步路却硬生生晃得她眼里泛出泪光,又在夜色中暗暗掩去。

霜凋夏绿,父亲再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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