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一片叶子
作者: 张倩玉一片不经意的叶子,究竟能窥视到什么样的巧思?每当我囫囵地思考这个问题,便想到儿时街边苍翠又迷蒙的灌木,想到秋日萧萧铺满长街的枫叶,想到外公水杯内壁留积的茶垢和虬卧在水中的茶叶……这些叶子有嫩绿的、金黄的、黝黑的,也有鲜活的、枯萎的、皱缩的。一片隐入尘埃的叶子,从它的由来到终结,仿佛始终被罩上了一层飘渺的、虚无的纱,在触手可及之处,横亘了一条界限,使它们年复一年地随风化尘,入土重生,在无人静候的地方重复着伟大的轮回。
在日复一日的奔碌中,常有一抹绿色的身影陪伴在我身旁,那正是沿街种植的灌木的身影。自然除了灌木,还有香樟、白杨、银杏、栾树等,不过在奔碌之中的人是很难抬头看的。阳光穿过树荫,在地上织就一片阴影,看不清叶的轮廓。而灌木便不同了,远眺回首间,便可将其尽收眼底。远看葱茏茂盛的草木,许是长在路边的缘故,近看时,才发现这幽深的绿被覆着薄薄的尘膜,用指甲轻轻划过,灰蒙深沉的绿便露出斑驳的生机,重又鲜活起来。
北方街边常见的灌木有小叶黄杨、大叶黄杨、金叶女贞和胶东卫矛等,每年3月份左右,灌木开始发芽,在旧的叶子上长出新叶,于是原本墨绿的灌木变得丰富起来,豆绿、翠绿、葱绿交错生长,好不热闹。有的枝丫长得高些,露出头来,直挺挺地站着,傲然睥睨;有些枝丫长得矮些,紧紧贴着主干,艰难求生。细嗅灌木,虽没有花朵的芬芳,却能慰藉风尘仆仆的灵魂,为黯淡的心增添新鲜的活力。最好再有一场雨,那便迎来灌木最有趣的时刻。春雨盈盈,土壤潮湿,稍一翻找,蜗牛、蚯蚓、蚂蚁倾巢而出,大多在灌木根部,唯独蜘蛛结网,喜欢攀附在叶片上,惹得麻雀唧唧地叫着,扑腾着翅膀,无处休憩。这一片小小的土壤,竟能生出一方天地。
每当春暖花开之时,在临近院墙或围栏的灌木丛里,总有凌霄、月季或一些不知名的花儿悄悄地冒出头,随着灌木一同生长在暖阳下,生出熠熠光辉。我不信这样的盛景是偶然所致,花茎顺着藤蔓巧妙地布满院墙,随后一颗颗花骨朵如珍珠般洒落,只等一场温柔的雨将它们唤醒。花藤垂落,花香浮动。我时常想,这一场盛大的绽放是机缘巧合之下诞生的奇迹,还是春风沂水之人积蓄的厚礼?
对灌木,我是心存歉疚的。依稀记得在十三四岁的年纪,我常模仿着影视剧里采茶人的模样,在万物初生时,用指尖轻轻掐下灌木豆绿的新芽,将它们收集起来,清水洗净,或是摩挲着柔软的叶片,或是将其捧近鼻尖,希望能闻着些茶香,不过大多是灰尘和着青草泥土的清新味道。直至再大些,心中坚定了万物有灵的信念,才不忍再掐下新芽,不忍在春季灌木下湿润的泥土上行走。每当看到嫩绿的叶子在我手中萎靡,听到蜗牛壳被踏碎的声音,心里便萌生出最纯粹的歉疚,或被称为“善”。此时,无论是新芽还是蜗牛,孩子们都已不再从人类的视角俯瞰,而是从中看出生命、敬畏、平等与共生来。是的,总是要无数次感念心中最纯粹的善,在我第一次发现灌木下的小世界时,它早已为小心翼翼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雨霁初晴时更容易打扫干净心灵,为迎接远来的风搬空沉重的思绪,为细碎的小物留出共栖的空间。
如果一片叶子的人生也有平凡和璀璨之分,或许枫叶的人生是最热烈的。许是因此,我始终记得那棵盘踞在校园一角的老树,经年累月,树根将平整的沥青路面剌开了一道口子,成为它沧桑岁月的见证。
在这片金黄与橙红交错的树冠下,有奔跑的孩子、有啁啾的鸟儿、有碌碌的蚂蚁、有温暖美好的梦境,欢声笑语随着飘摇、旋转、回荡的叶子悄悄飞舞,萦绕耳畔。此时,无论是夏的热烈还是秋的丰硕,皆在纷飞的枫叶构建的幽静之中,化作一篇篇缠绵的乐章,秋的浪漫散落在一首首橘红色的诗中。夕阳绯红的霞光透过叶与叶的罅隙落在我的身上,茸茸的触感抚过我的肩膀、脸颊、额头,时而有微风逗弄这片橘红色的云彩,叶子簌簌坠落;时而有孩童环抱这棵粗壮的脊干,欢声笑语喧阗;时而有飞鸟钟意这方安稳的家园,歌声不绝于耳。我时常怀念这场恬静的馈赠,漫步于繁密脆弱的枫叶之上,一声声清脆的音符在干燥的空气中发酵,而心却总能在此刻迎来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仍记得它最红火的日子逝去时,那引以为傲的炽热褪色,蜷成垂暮的模样,好似一本历史深处遗留的古籍,密密麻麻写满了漂泊的往事。沥青地面落满了金黄的、卷曲的、干枯的枫叶,它决定在寒冬来临前,留下一生的风骨,不等霜雪摧折,自成风貌。而我总爱收集干枯的枫叶,听叶片碎落,只留下坚韧的叶脉,似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纤细而有力,即使揉搓也不会轻易断裂。
后来,我时常捡拾尚柔软的落叶,有时是银杏叶,有时是枫叶,有时是竹叶,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叶,总归是美的,运气好时还有月季的花瓣。我将它们夹在厚厚的词典里,等待数日,制成书签。我曾在银杏叶上写下“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在枫叶上写下“欲奠忠魂何处问,苇花枫叶雨霏霏”;在竹叶上写下“竹影”“诗瘦”。渐渐地,在描摹叶片或誊抄诗句的过程中,那种难以捉摸的情愫慢慢明晰起来。当叶片书签因保存不善而化作齑粉时,内心深处总不免怅然若失,或许是想起那棵饱经风霜的枫树正逐渐枯萎,又或许是意识到自己与那场欢声笑语的梦境相去甚远,总归为伤春悲秋的情结。
到了冬天,万籁俱寂,白雪落满山峦,呵气成霜,这场消弭人间的雪浸透着美玉的晶莹。我总爱在冬日里寻找光秃秃的枝丫,大胆地猜测它们明年春天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我曾记得门前的行道树上挂着茶褐色的枯叶,忽地,只剩下一地交错的树影。那些颤抖在寒风中干瘪的叶子呢?是化作外公保温杯中蜷缩的茶叶了吧。它们有着同样苦涩的味道,同样拥有奇迹般的生命。枝头的枯叶会在春天重生,重又变得丰盈翠绿,茶叶会在水中舒展,重又变得柔软细腻。
我又想起春天灌木萌生的新芽,秋天枫树热烈的招摇,冬天枯叶寂寞的凋零。一片叶子的生命之旅,至此仅是半程。我想,它将在泥土中匍匐,作为一片勇敢的陈叶,渐渐腐烂;作为一抔湿润的泥土,沿着最初的路回溯,回到那棵嫩绿透明的小芽上,渐渐地,长出丰盈饱满的叶片,在阳光的照拂下泛出金色的光。至于这片重生的叶子是被春天妆点成路边的灌木、橘红的枫叶,还是金黄的银杏、清瘦的竹叶,或是一片未闻的隐秘的叶,已不再重要,生命的朝圣从没有戛然而止的终点,叶如此,人亦如此。
偷偷啜饮外公的热茶,看着黝黑的茶叶在水中沉浮,有些沉落在杯底,有些跳跃在水面。在我的自斟自饮中,这杯茶融入了我的生命中,正是这丝微妙的联系,使得我再也没有理由对一片叶子视若无睹。在不可预知的日子里,我们一起眺望远山积雪,一起隐身在农家的炊烟里,一起等待如约而至的新生。最后一口热茶,总是要留给外公的,我照例拂去外公遗像上的灰尘,熟悉的笑容在漫长岁月的磨洗下,弥久而逾明。
我想,生命终是生生不息的:在我无从知晓的地方,随着每一轮沉没的落日再次从东方升起,随着每一朵凋零的花儿再次在春日里闪耀,随着每一个逝去的生命再次在记忆里复活。我想,生命终是生生不息的:在鲜活的岁月里,每个人都将留下灿烂如星的碎片,散落在整个人类的命运里。生者,正期待着每次意料之外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