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的月亮

作者: 范怀智

麦子拔过了节,麦田浩荡而青翠,麦浪浮起又落下去。

一方土块下,高耸的麦秆旁,红蜘蛛从它的丝洞里探出头来。它机敏地注视着周遭,天是那么蓝,云朵安详地飘荡在鲜嫩的麦穗上,尖细而幼稚的麦芒划过云朵。它从丝洞里跳出,跳进了麦子的森林,慵懒地爬上麦秆的顶端。

麦秆轻轻地摇呀,它恍若攀上初夏时节的秋千。它再次瞅视四周,放眼远眺。田地间除了均匀的麦浪,啥都没有,唯余风在轻佻地舞蹈,逗得草与麦叶儿窃窃地笑。也没有鸟雀的吵闹啊!细密的阳光洒落下来,无垠的大野地明澈宁寂;还有一团稠密的小麦蛾们或扭结或揪斗着,在麦穗们的头顶滚动。

红蜘蛛觉得这地方很好,用不着经行远处。再说地头和田坎上有两棵白杨。正因为有白杨树的缘故,在漫天的阳光如同大火飘摇的时刻,自有小小的飞蛾经行此处,躲到杨树叶子的背后去乘凉。若真这样,于此结网,即使不能饱腹便便,也不致于以饥饿为忧。它眯眼远望。

收回放远的目光,红蜘蛛要在此处结网。它决定将网织在它依身的这棵麦秆与另两株麦秆之间,要织成三角的形状,并要将其倾斜于麦田。这样一来,捕捉的面积会大一些,收获会丰厚些。

广袤的麦田中升起赤红的旭日。

第二天,沾满露珠的网于三株高耸的麦秆间织就。蛛网恰若梦中的白莲,红蜘蛛不愿卧到白网中心。在谋获生存的同时它也得自保,天敌不知何时出现,可天敌必将在麦田上空盘旋,它对橙嘴的乌鸦是那么忌惮。

橙嘴乌鸦无时不在窥探麦田,它缩翅而来又振翅而去时,白色的丝网已被捅破。那守住网心的蜘蛛则杳无踪迹,或者整张蛛网被它卷袭。在麦田上空,逡巡的橙嘴乌鸦一旦瞅准目标,稍稍收敛双翅,朝猎物迅急地俯冲下来,弱小的蜘蛛便成了它的美食。而此刻的橙嘴乌鸦即可立上树巅仰头欢笑。它们并不会卸去身上的网丝,这是庆贺胜利的象征。这倒好,蜘蛛也有获取生息的策略,它夜里织网用以谋食,它还设想着在蛛网下、在就近的土坷垃下,筑一处居所隐身。这居所呢,既能让它瞅见网上的动静,又能避躲烈日的暴晒。

麦穗即将抽齐,太阳随手洒落的阳光发了烫。不远处的河堤上,有孩童扎进了流水里,河里荡漾起他们惬意的笑语。初夏时节,虽说不上酷热,但骄阳却酿足了火。至于风雨,一朵黑云没能缩回远山的山坳,竟被游荡的风撵进了田地。蓝天虽十分地灼眼,但雨随即来到。比桃核大的雨点打湿了一大片麦子,那能有啥办法!看来筑一所坚固的巢窠极为必要。恰如它筹措的那样,来一次彻夜的劳碌。红蜘蛛的丝巢织到一方扁平的土块下,密森森的麦秆和深沉的翠绿隐藏起它。

日子像蚂蚱一样跳过旷野,已有六个太阳和七个月亮从深远的空际晃荡过去。

露珠落下去,瓢虫飞起来。与此同时,还有扛着锄头的娘叮嘱河堤上的儿子:“不许玩水,小心我捶你!”儿子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回应。娘往下河的麦田走去,齐腰高的麦子遮了她的腿。她穿着印花的衫子像坐在麦子上,随着弯折的绿浪漂浮。红蜘蛛是否知晓,除过河流,麦田间还夹着一条土黄的路。

桔色的瓢虫飞过羊奶奶草的头顶。它俯察到了蛤蟆,贴住蛤蟆的脊背盘旋了一圈。蛤蟆睁一只眼闭只一眼,伏进草丛,等待食物。路面上谁家的奶羊遗落了一串羊粪蛋子,黑的羊粪蛋子冒着一线白气,那么细。路旁的一穗麦子被碎嘴的小羊啃歪了,新穗耷拉下来,夭折了的麦秆似一截绳子,无力地摇晃。瓢虫嗡嗡,原要落到羊粪蛋子上,却被猛然窜过的一袭贼风带动,偏移了一下,落在一束车前草叶上。瓢虫刚歇妥身子,一对穿着深蓝色布鞋和穿着红条绒布鞋的孩子,风似的奔跑过来。两双鞋子,蓝色的一只踏在了瓢虫左边,红色的一只踏在了瓢虫右边,并且两只脚在它左右踩踏了同一片叶,仅差一根发丝距离,就会踩碎它。兔子带动了风,蹿过麦田,孩子惊扰了兔子。

鞋子瞬即离去,反弹的草叶抛起了瓢虫。它在半尺高的空中翻转。它以为,轻薄的翅膀会于下落时疾速抽出,它会飘似的飞走。事实却是这样,它腾空三周半的那刻已被抛晕。一翅抽出,一翅尚在昏沉中未曾抽出,它便如同坠地的露珠,摔落在嵌满蹄印车辙的路面。“哎呀!”像被摔碎的它叫了一声,甲壳凸出一道裂痕,左翅的一角夹进甲壳的缝隙。它伏躺片刻,开始极力抽拽翅膀的一角。它内心恐慌,急欲知道它还能否飞翔。翅膀与甲壳经过激烈地揪扯,裂了缝的甲壳获胜,裂隙夹断了翅翼的一角,单薄的翅翼撕烂了。

稍作停歇,恐慌和疼痛后终于获得镇静,瓢虫歪斜地飞起,并于飞翔中听那烂掉的翅翼振颤的噪音,这是它残破了的左翅发出的警报。它惊诧地回头望,它根本就不想听到这呜咽的吱啦声,如同河流绕住田地那样,谁又能甩掉了谁!噪音犹若粘身的疼痛。唯一的法子是终止飞翔,学蚯蚓用肚皮走路。

它懊悔且疑惑,为啥飞过羊奶奶草时没能落下去,去和胖乎乎的羊奶奶草来一个拥抱。还有蛤蟆,飞过蛤蟆的脊背时,它咋没停下来跟蛤蟆说几句废话。

它和蛤蟆往常相遇,都要落下去听蛤蟆说连篇的废话,蛤蟆说水鸭真贼,老是把卵产到鸳巢里,并隐藏在暗处看母鸳如何孵出雏鸭,或者看母鸳把个大的鸭蛋推往巢外,啪地摔碎。还有鹤,蛤蟆说母鹤是鸟中的嫦娥……

瓢虫这会才觉得,蛤蟆的瞎扯也蛮有趣。它后悔没和蛤蟆兄弟亲密地交谈,进而避过贼风和鞋子。

瓢虫还抱怨路面的羊粪蛋子。羊粪蛋子见得多了,冒白气的羊粪蛋子却第一次见到。迫于好奇,它在羊粪蛋子的周遭绕飞,待它嗅闻到腥膻的气味,才肯定是奶羊的粪蛋儿。瓢虫并没想过奶羊为啥要把粪蛋子遗在路心,只想到粪蛋子飘绕白气的不同。它想看看究竟。它落在车前草的草叶上,脚跟刚立稳,灵巧的翅膀却迎上突来的风,行路就此偏离。

噪音已如甲壳上的七星嵌上它的身体,懊恼、烦乱的瓢虫回头望,不料失衡的身躯却扑进了倾斜的网。

下河地田地里,一只鹭鸟惊飞,逆着流水往上游里去。两只草绿色的蝈蝈为争食同一颗野莓,一只扇着另一只的耳光。外出的蚂蚁们已经回来了,专门扩充洞穴的工蚁衔了土屑封堵了洞门。太阳漂移出麦田中心,蓝到深不可测天空上,有朵浓烟似的云团涌滚而来。或许由于鹭鸟的惊啼,麦田里扑飞出花花绿绿的鸟类。鸟群似鱼群,它们游过绿森森的麦田,不时地发出清脆的鸣叫,如同孩子们琐碎的柳笛声。

麦子的森林日渐深厚。饥饿摇醒了它,它钻出暖巢仰望,交错的叶片遮住了它的双眼。出于本能,它机警地瞅看四周,干练地爬上麦秆,眼皮惺忪地从硕大的叶片下欠出身,浩远的天幕跟蛛网附近没有异样的动静。它的周遭没有天敌,没有橙嘴乌鸦伺机守候。

阳光似长满了芒刺的麦穗,直端端扎进它的眼睛里。红蜘蛛垂落眼皮,掉转身,从麦穗后探出头。它瞅见了太阳旁的燕群。欢叫的燕群与太阳亲如兄弟。它从叶背下翻上来,舒展了一下身姿,发烫的阳光泼满它的身骨。它欣喜地看到嵌进网面的一粒“桔黄”。“桔黄”上披着七颗星点,酷似勺子状的北斗星。它的脊背中心隐匿着一朵金黄的葵花,圆到极致,状若太阳。

挣扎的瓢虫被网丝捆缚得紧。红蜘蛛还担心那颗“桔黄”要挣网逃逸。果真这样,它的早餐将没有着落。还有比饥饿更难受的是它不得不长久地置身于阳光下,不得不去补网,这无疑是将自己暴露给了窥视的天敌。那些隐匿很深的目光会猛不及地从天而降。

阳光烘烫,它爬进丝网,伸直蜷曲且尖利的食管,狠劲扎进瓢虫的脑壳,桔黄的瓢虫战栗不已。它咂干其灰灰的脑髓和绿的血汁,枯萎的瓢虫垂悬在了网下。饱腹后的红蜘蛛胆怯且急速地退出网田,酣然安睡。

阳光旺到极致,远山头涌荡的云层若决堤的洪流。阴翳覆压进辽远的麦田,起了风。一股龙舞般的狂风卷了黄尘与干草轰隆隆地奔袭过来。土块晃动,蜘蛛惊醒。它不敢从狭促的丝洞中探出头去,只得听任狂风呼啸。它的身躯贴紧巢壁,它要把自己跟巢壁黏到一起,除非风掀飞了土块,或将麦子连根拔起。

黄尘掩蔽太阳,太阳钻进阴云。戏水的孩子来不及穿齐衣裳就奔跑过麦田,赶回村落。他们身后扑撵着旋风。旋风中挟裹着腐草和麦秆;旋风中升沉着干牛粪和纷乱的羽毛;旋风有如水中的漩涡。拧扭的风劐倒了大片麦子,风过处,平展展的麦田里塌出绿坑。麦秆折伏,垮压在地。丝巢躲过了风的吞噬,但土块的移动还是撕裂了巢顶。从开裂的巢顶,从折倒的麦秆下,颤栗的红蜘蛛钻了出来。它趴伏上一绺折断的麦叶,慌张的躯体缩成一团,耳孔里灌满了麦秆的呻吟,是筋断骨折的呻吟,是禁不住的悲泣。它憎恶自己,旋风到来时,自己为什么不能像田鼠或者蝼蛄,可以钻进深深的地洞。

一声哀叹。

狂妄的旋风远去,不知它遭遇了怎样的拦截围堵,肆虐着又旋卷回来,沿着刚刚咆哮过的路径,风头转成风尾,风尾成了风头。如猛兽截堵羊群,又将无数的麦子掀倒伏地,无数的麦田塌陷,整个旷野东倒西歪。狂浪的风真要把无尽的麦田像席子一样扯走卷起。仓惶的红蜘蛛紧忙钻进伏地的麦秆下,钻回已然撕裂的覆巢,把身子贴紧破掉的巢壁,防止风拽它去云端。

麦田塌陷,麦秆摧折,风像负重的大脚踩压过它的覆巢。漫长的惊悸和恐惧后,暴躁的风吼终于在它的耳孔中细弱、平息。一切归复到安静,蛛网也化进了风里。黄尘消匿,浅薄的云层下,午后的太阳总算探出头,阳光下的田地河流正疗伤自愈,过不了几日,受创的麦田又会充满蓬勃生机。自强的燕子把自己飞成薄云下的一粒黑点。晚霞若熔金,渐渐将四野揽进怀中,母亲召唤撒进野地的孩子,蛙鸣与虫鸣渐次交织起麦田的音韵。

月亮爬上柳梢,星斗愈发明亮,青草默默地长高,流水打磨石子的棱角,麦田旁、河沿上茂盛的水芹草散溢清香,手指样的柳叶儿弹拨着琴弦样的月光。是谁在夜静的麦田里轻抚胡琴?

疲累、饥饿。伏身在麦秆下,透过麦秆的缝隙,它倾听麦田的寂静,看那幽蓝的星子。它决定,趁了月影,在就近、在挺立的麦秆上尽快织出新网。

黑色的大鸟飞过麦田,风摇响婆娑的树叶。直至子夜,静默的麦田升起一面新网,空蒙的田野浸入月光的涟漪,噙满月光的露珠若萤虫发亮的眼瞳。红蜘蛛的暖巢织在近前的麦秆上,只有交错的麦叶覆盖住它,才倍感安妥。黎明迫近,它疲累地躺进新巢。太阳还骑在东野的树杈上,稀疏的阳光杀落厚重的露水。麦秆们一律抖擞精神,它们苗条的身姿向天蹿高了寸许,杨花的麦穗正在孕籽。初夏的麦田疯长着,显示出丰年在即的景象。

红蜘蛛爬上麦穗的芒尖,扫视它就了月光织成的网。纵横的经纬绷扯平展,网面交织在顶天立地的麦秆间,是六根抽齐新穗的麦秆牵扯成的网面。这面六边形的丝网对称又安稳,以丝丝入扣的模样倾斜于空阔的麦田里。它顶开丝巢的盖子,瞩目丝网,静待食物出现。

在满怀信心的期待中,红蜘蛛却听到橙嘴乌鸦的尖叫。出于恐惧天敌的本性,它猛然紧缩身子,让丝巢的盖子落下,着急着在一线缝隙中窥探巢外的世界。

四野里浮荡起轻灵的风。风以草木稼禾的气息为食,风总是饱腹便便,风分外傲慢。风轻佻地飘过田埂,红蜘蛛的目光落在白杨上。白杨树的枝丫间,一对橙嘴乌鸦夫妻正衔枝筑巢。衔枝的雌乌鸦跳跃枝头,枝杈间交错的浅巢已具雏形。远处的柳林里,强悍的雄乌鸦正捡起覆巢的枝丫。它扇动有力的黑翅,贴住麦梢滑过麦田,又斜斜地飘上新巢的枝杈。

避进巢中的红蜘蛛无暇顾及饥饿的肚腹,哪怕丝巢上方的网面中已经黏连了瑟瑟发抖的蚜虫。它伏进稳固的丝巢,蜷缩身体,在无助的悲怆里低吟哀嚎。捱过又一个惊惧的白昼,它在饥饿的困顿中等待新的夜晚。只有昏沉的黑夜,橙嘴乌鸦犀利的目光才收敛。月亮升上来,它从暖巢潜爬出来,滑下托举起丝网和暖巢的麦秆,托着虚弱的身子,再次走进觅食和自保的命运里。

钻过望不到尽头的晌午,爬过心惊胆战的午后。残阳的余辉终被满天的星斗打落,它迫切而感激地蹚进黄昏。它不再留恋往昔的丝网和暖巢。它穿行于永无止尽的麦田里。极远处飘来布谷鸟的叫声。夜过子时,它尚且不知,自己用以捕食的新网该织于何处?

无声的麦浪在风的掀动中一波一波地荡漾。天地浩渺,圆月一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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