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房记
作者: 夜鱼仿佛一夜之间,房屋中介机构就如同雨后春笋般,一家家冒出来。从家到单位的那条短短七百多米的小巷,大大小小先后开了八家房屋中介所。男员工一律白衬衣深色西裤,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女员工将西裤换成了窄窄的西服包裙,紧裹着腰臀。在这条街上徜徉的人,原本最常见的是一群拆迁户,靸着拖鞋摇着蒲扇端着大茶杯,仗着足以吃喝一辈子的拆迁款,不修边幅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溜达。现在他们与制服工整、忙进忙出的另一群人形成了鲜明对比。我介于二者之间,谈不上不修边幅,大体是一身方便舒适的休闲装,急匆匆地走在那条俗世烟火与激烈商战碰撞的巷子,充盈于耳的,不是本地口音的侃大山,就是各种外地口音的塑料普通话,讨价还价,喧嚷沸腾。
这样的场景发生在2006年左右。那时我的房子已经被四周越建越高的楼包围了起来。那些高楼,趾高气扬。尤其侧旁名曰“欧洲花园”的小区,仿欧式的白色建筑,每户都有一个朝南的阳光房,淡蓝色的玻璃顶棚下,五颜六色的衣服被子,既不怕风吹雨淋,又能享受东西南三面180度的阳光,让人羡慕。要知道我最喜欢衣褥染上阳光的香气。为了这香气,我每天像打仗,早饭都顾不上吃,先抓紧时间洗衣服,好赶上从两栋高楼的间隙短暂登场亮相的阳光。
通常是将衣服穿过竹篙,晃悠悠地举出窗外,使出吃奶的力气举向焊在阳台外的铁制晾架,要小心,两米远的铁杆,万一没搁稳,竹篙倾斜,衣褥会滑溜着掉到楼下,又得去一楼院子外敲门、赔笑、道谢,拿上来重洗,再举再挂。等你折腾完,大半个身子的太阳已经移进了对面高楼的正前方去了。下午,你窗外的那方空间冷寂了,衣服在风里瑟瑟发抖。此时要留意,根据风力大小考虑是再系紧绑着竹篙的绳子?还是解开把衣服收回来?就在你犹豫的时候,一阵大风,将竹篙吹歪,赶紧冲过去扶稳摆正。
到了寒冬腊月,就彻底没戏了,阳光只斜抹进来意思一下就不见了。偏偏家里的两位主要成员的衣服换得勤,只能靠电热汀烤了。但烤干的衣服火气大,大人没事,宝宝怎么办?看着宝宝上火长出的小红痂,我恨恨地望向窗外。四周高楼的某扇窗玻璃,忽然投来一束耀眼的反光,寒津津的屋子冷不丁一哆嗦。
我咬牙:重新买房子!再换!
这口气好像我是大富豪,房子说换就能换?那时候我的工资不足一千元。孩子爸是事业单位的小职员,工资也只比我多几百块。在看完各处中介售楼部后,我泄气了。稍微好点的朝向和房屋结构,起码一百多万,这还是一百平以内,大面积的看都不敢看。那几年我这个地段二手房的均价每平方九千左右,电梯新楼盘接近一万五。算了一下,我们不吃不喝也凑不出首付款,只能望房兴叹。再说我们已经换过一次房了,增加的房款部分还在还贷中呢,哪敢再贷?
孩子爸虽是事业单位上班,但福利分房早就结束了。1999年我们结婚的时候,商品房价格每平大约两千左右,现在听起来不贵,但当时足以掏空普通百姓家底。当然不可能买多好的房子,他又执意要买毛坯新房。没生活经验的人,选了一座背西向东的楼,而且只够买最便宜的顶楼。小区总共四栋,都是七层没有电梯,挤在闹市新区拆迁出来的一块小地界上。四周大点的地块正被其他大开发商绞尽脑汁炮制豪华小区。
顶楼就顶楼吧,我身形苗条,一口气能爬上去。却苦了胖老妈,上两层歇五分钟,好不容易上来,气还没喘匀,就开始数落:你们成心不想让我来啊,爬这一趟要我老命了。
我无奈,只好让她尽量别来了,换我去看她好了。我的命自己认,不能连累别人。悄然间我还接受了另外一种命运:总说要加班的那个人不肯学做饭,做饭这事不知不觉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分内事。夏季,烘烤了一下午的厨房,四壁都烫手,在里面洗切炒煮,如同在火焰山里打怪兽。一餐饭做下来,要猛灌冰水,食欲全无。这样的生活坚持了三四年,有点坚持不下去了,宝宝开始到处爬了,不得不经常劳烦孩子的外婆。在一次又一次被唠叨数落之后,我下决心:换房!
开始跑中介到处看房子。买婚房我没好意思管,错误地认为那是人家出钱,我何必去指手画脚?算起来这才是我第一次接触房产市场,有点傻乎乎,哪里经得起中介员的舌灿如花?一路问价,新楼盘电梯房的价格让人咂舌。穿着紧身包臀裙的女人跟我差不多年纪,但明显比我江湖深远,一眼便看穿了我的渴望与窘迫,不动声色地推荐起了相对便宜的二手房。带我去附近同样一处小地块小区,也是七层无电梯。但是中间楼层,朝向采光都不错。楼梯宽阔平缓,三步两步很轻松就爬到了。物业费极便宜,仅仅相当于高档小区的卫生费。面积大了十个平方,均价与我们正住的房子差不多。一卖一买,等于只要贷下那多出的十个平方的房款。贷十年,每月还款一千多。她拿出计算器,啪啪啪算出来的数字,刚好我们能承受。为了对我的犹豫进行最后一击,她再次带我们去看。看厨房!蓝色的地砖墙面八成新,一派清凉,不用重装了;看阳台,阳光灿烂,支伸出去的老式铁晾架阔大粗犷,可放置五排竹篙,晾晒完三口之家的衣服,还可以同时再晒两床被褥。不太满意之处也有,房子是整栋楼的最边上一套,客厅有西晒,洗手间虽大,却只有一扇又小又高对着楼梯的窗户。
“哪可能十全十美呢?关键是看性价比,和生活主要的需求点。”她循循善诱,我们频频点头。暮春时节正午的和煦阳光让人放松了紧绷的身心,浑然不知犯下的错误:忽略了前方已经打好地基的工地。
搬离那套住了五年的房子,心情复杂。想起三毛的一篇散文里记叙的情景:安谧的海岛上,一幢临海的大屋里,已经售出房子的三毛独自趴在地板上擦洗。凉飕飕的海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暂停手中的活,找出发夹,挽成利落的发髻,然后弯下身子继续。时间静默在机械简单的动作上,哀伤在蔓延,孑然一身的悲凉演变成某种倔强和硬朗。这是她丧偶之后写的,有一种“曲终人散后,一弯新月如钩”的苍凉况味。
我有些汗颜,之前跟着父母搬家无数次,每次都是兵荒马乱,谁还顾得上打扫旧房子。旧房子里叠印过我们肉身无数动态的影子,善待它就像善待我们过往生命的一部分。这一次我也准备在交接之前打扫一遍。争取清洗出洁净清爽的尊贵,不负为我遮风挡雨了多年的房子。
忙了一整天,差不多了,该告别了。一回头,浅褐色地砖光亮如新,我曾经在那上面铺了泡沫地垫,供刚上幼儿园不久的宝宝蹦跳。还记得有一次接回来,宝宝兴奋不已,不让我进厨房,非要我先欣赏她刚学会的一段体操,她边吹口哨边抬腿甩胳膊的样子清晰在目。再回头,书房里浅绿底白百合花卉的窗帘雅致清爽,那是我精心挑选,为了配衬浅绿色墙壁跑了好多家装建材市场才淘来的。必须告别了,大门外最后一次回头,仰脸一望,玄关处的吊顶,浅蓝色玻璃,打开顶灯隐约有丝丝的云絮。从客厅到厨房,我曾无数次穿过这片悠然的淡蓝“天空”。不能煽情了,别了,我巧思妙想的心血,别了从女孩到母亲的五年时光。
搬家后的新奇感消退后,才发现我纯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过两年,阳台前方的高楼竖起,我随即陷入开篇所描绘的窘境。而房价却一路飙升,再想换谈何容易?
我懒得抱怨了,裹了裹棉袄,缩在电热汀旁,一件件耐心烘烤着洗过的衣衫。我不打算给GDP做贡献了,就算我想变成驼子,也扛不动又一笔巨型大债。寒潮即将来临,赶紧整理着冬季衣物吧。孩子的棉裤又短了,鼻子一酸,即使住在没阳光的房子里也没阻挡宝宝长高啊。我的毛衣起球了,袖子也磨损了,该给自己买件质量好的,反正也买不起新房子了,死抠着存钱干嘛?他的袜子破了小洞,丢掉算了,明天买一打。但愿明天不要下大雨,阴霾天气已持续快一个月啦。转念一想:哈哈,楼再高又能咋样,不也没太阳么?我看着“欧洲花园”里同样一派阴寒的玻璃阳光房,露出阿Q式的笑容。
等到彻底放晴,已是三月中旬,立春了,太阳悄悄调整了角度,斜抹进来的阳光越来越多。跑去医院兴致勃勃地告诉孩子外婆:妈,你出院不用担心冷啦,我观察记录了一下,大卧房的阳光可以从上午十点晒到十二点多,客厅的阳光是下午一点半到三点半。
我在春光中继续安慰自己:闹市区能有这么一套一百平的房子,在春天能拥有四个小时的阳光,真是太有福气啦。我不再咬牙切齿,按部就班过日子。宝宝上幼儿园了,宝宝爸爸的工资平稳上涨了,涨幅多大?不得而知。我们之间渐渐无语,明面上没说,不知何时起悄然变成了类似于AA制的财政方式。我因为要顾老携小,不求上进,工资再没涨过。为了补贴家用,我去了一家职业学校当业余外聘教师,每周有一下午课,教一点非专业诸如外国文学之类的选修课程。
去学校要经过一座立交桥,立交桥对面是一片浅黄色外墙的小区。楼间距看起来很大,小区里绿植繁茂。每当我坐公交车路过,都会睁大眼睛羡慕地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高楼,心想这个小区地段交通便利,附近好几个地铁口,不晓得多少钱每平?如果能买一套,这辈子就满足了,不会再换了。没想到,一语成谶。七年后,我真的在这个小区买了一套。这里面似乎隐含着一种必然的命运。
孩子到了学龄期,孩子爸爸坚持选择汉口某老牌的著名小学。在爷爷奶奶家附近,离我们的房子却隔江隔海。孩子只能住爷爷奶奶家。我反对,理由如下:小学无所谓,老牌学校容易“卷”,一些莫名其妙的竞争,对刚入学的孩子来说不是件好事。另外爷爷奶奶家是单位分的宿舍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所谓三室一厅,实则只有六十多个平方,卧室小也就算了,客厅厨房洗手间全都狭小逼仄,外加孩子的叔叔,三代七口人,那份局促拥挤,光想想一大早排队上厕所我都觉得头痛,太尴尬了吧。
我从心平气和,到渐渐抓狂,最后是跳脚怒怼强烈抗议,都没用。他压根不理你,该干嘛干嘛,私自不打招呼就将孩子的户口转去了爷爷奶奶家。我倦怠了,只剩下最后的对抗:休想让我搬过去住,你去陪读吧,顶多休息日我去看看孩子。
忽然之间我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下班后不用急匆匆去买菜,再赶往幼儿园,在园门口边等边择菜;不用洗收整理孩子的衣服玩具,操心明天给她穿什么合适;不用接听他关于回不回来吃晚饭的电话;不用操持一桌菜,洗一大池子油腻的碗盘……
我自由了,下班回来煮碗面,煎个鸡蛋,或者随便买几个馒头就着咸菜,晚餐就对付了。对一个不喜欢打牌不喜欢社交的人来说,除了看看书逛逛街还能做什么?想起之前他讽刺我,在他不亦乐乎玩电脑被我数落的时候,说我是个一窍不通的古代人。好了,这下我有时间也来玩玩电脑上上网了。无意间点向了新浪博客,眼花缭乱,但很快天性里的喜爱决定了方向,我的鼠标指向了各种文学类的博文。没过多久,我也写起了博文,除了鸡汤小文,还学写些分行。渐渐的,我的博客像一座虚拟的房子,博友盈门。
必须承认,我进入文学场域的初衷并不纯粹,热爱毋庸置疑,也夹杂着某种世俗渴望:想通过写作赚钱,不说改变命运,能改变我的居住环境就再好不过了。事实上我对冲出高楼包围圈住上阳光美房的渴望,像一粒暂时没有肥料的种子,一直在土里睡着呢。
我开始留意所有适合业余爱好者参加的民间诗歌比赛,不亦乐乎地赚稿费赚奖金。我曾经获得过一次十万台币的诗歌奖金,折合人民币三万不到,精卫填海般被我毫不犹豫地填进了房贷,希望能尽快还完,好实现又一次换房的机会。
最可能赚钱的是网络小说。但随着我对文学的理解越来越深入,那些以取悦市场为目的的网文小说,别说写了,我读都读不下去。就在我刚刚对纯文学小说创作有一点点感觉的时候,身患严重心血管疾病的母亲到了必须有人陪护的地步。接来我阴冷的房子里住,实属无奈,尽管不是顶楼,对走平地都喘气的母亲来说,已经到了哪怕两层楼的上下都极其艰难的地步。怎么办呢?同城的姐姐住在远郊,母亲需要经常去市中心医院检查,肯定不方便。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家人我的亲人们,决定资助我换房。
我直奔立交桥边上的那片心仪已久的淡黄色楼盘。这次带我看房的是一位玉树临风的帅哥,可能是刚从业不久,要比之前的那位精明女中介憨诚一些。如实告知了我小区的大体情况:原来这个小区的地盘原属某大型国营企业的宿舍地,占地广,半商业半还建的小区,房价并不高,当然也不可能有“尊享”般的物业服务。我才不在乎这些呢,明明就是普通老百姓,能尊到哪去?我的要求很实际,只要有阳光,好晾晒,且厨房不西晒,结构好采光好就行。果然还真有这么一套,位于14楼,房型周正,南北通透,每间房都有一扇大大的窗户,就连洗手间都是大窗户。电梯也大,能放下120的担架,这个很重要。而且交通方便,开出小区门可以直接上高架,一路畅通,武汉三镇到哪一镇都方便。在带孩子爸第二次来看的时候,当即敲定。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帅哥中介反而比我们冷静,建议我们等到下午的时候再来看看情况,是否符合我对阳光的要求。这反而加深了我对他的信任,看过三遍了,可以了,忙着呢,缴纳定金吧。走在车稀地阔的小区林荫道上,我一阵阵激动,梦想居然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