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闻见记
作者: 陈礼贤单位旁边有一菜市,我差不多每天要去转一转看一看。那些模样可爱的蔬菜,还有卖菜的人,以及人来人往的热闹气氛,都是我喜欢的。
一
五月十日。上午八点过,在单位门口碰上一个挑着担子的老人往菜市走,我跟在后面,也往菜市去。他菜担的前筐里是一堆土豆,还有一些韭菜,后筐里全是小白菜。那些菜,既鲜又嫩,让人想起年轻、青春这样的词。菜都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那些韭菜,一样粗,一样长,青是青,白是白,丝毫不乱。小白菜也是这样,一头绿一头白,清清爽爽,看了觉得舒服。我想,这些菜是他老伴收拾的呢,还是他自己收拾的呢?他们一定是认真过日子的人。日子也一定过得清清爽爽的吧……老人进了菜市,起初,他想把他的菜担放在一个空地方,他前后看了看,觉得不够好,因为左右都是别人的摊位,中间这空档太小,容不下他的担子,就往前走,又见一个空地,停下来,打算放在那儿,可是那儿来往的人少,也不好,又朝前走,终于找到一块地方,能容下他的两个担子,来往的人也多,又不妨碍谁,他就把他的两担菜安顿下来。他蹲在那儿,守着菜,等候顾客。我在旁边看着他,他像一个父亲守着自己的孩子一样,脸上既欢喜,又有些不安。一个顾客来了,想买小白菜,他嫌给价低,没卖。又一个顾客来了,问韭菜怎么卖,他说了一个价,对方一听就走了。第三个顾客来了,在筐子里翻他的土豆,他说了个价,顾客顿了顿,还是走了。他旁边的摊位,菜都卖得差不多了,他的生意还没开张。我替他着急。这么大两担菜,得赶紧卖啊。如果卖不完怎么办?肯定不能挑回去,专门来卖菜,哪有挑回去的道理。那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减价。可是,这么好的菜,减价,他愿意吗?我离开那儿,到别处转了转。转一圈回来,发现那地方空了,他和他的菜担都不见了。是不是换了地方?四处看了看,没有他的身影。他的菜都卖完了?咋又这么快了?是不是来了大主顾一下子全买走了?这种可能是有的。肯定是这样。我想起小时候卖柴的事。我小时卖过柴的。我们天一黑就出发,把柴背到街上天还没亮。本来很早就到了市场,可是我们心大,要价比别人高,结果有人问没人买,弄到后来,市场上的人越来越少了,还没卖脱,心里就着急,也后悔,打算降价出售。这时却忽然来了个大买主,他把手一挥说,你,你,还有你,都给我背到学校食堂去。听说他是镇上小学里管后勤的,一口气买了几百斤,一下子,我们的柴都脱手了,价格,比我们想象得好。我们的快乐是可以想见的。这个卖菜的老人,也许跟我们一样幸运吧?
二
五月十一日。早上下过一阵雨,七点多去菜市,到处是泥水,脏乱不堪。不过,那些摆在地上的菜,不管什么菜,都给衬得格外得漂亮好看,葱子水灵灵的,茄子紫亮饱满,黄瓜清秀鲜嫩,萝卜白白胖胖……
可是,出现了令人不快的一幕。一位个头矮小、满头白发的老妇,看样子七十多了,背微微有点驼,挑着一担菜走进菜市,因为来得晚了些,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就一边走一边找。她的担子里有小葱、瓢儿菜,鲜嫩碧绿。正走着,有人想买她的小葱,她就地放下担子,用自带的杆秤给人称量。旁边摊位上的花衣女人不高兴了,黑着脸剜她一眼说:“看你放的地方,把我遮到了!”老妇看着秤上的准星说:“给人称点葱就走。”话里含着一点道歉的意思。可是花衣女人不依,从摊位上绕出来,将老妇一个担子提起,咚地一声扔到一边。担子里的那些菜好像吓着了,簌簌地一抖。我担心她们会吵起来。没有。老妇看了一眼扔在一边的菜担,没说什么,给人称了小葱,收好钱,把两个担子提到一堆,弯腰挑起,到别处去了。
看得出来,花衣女人也是农村来的,不过,她来得早,已经在城里定居下来,在这个菜市,她有自己固定的摊位,就是那个用砖头和石板搭建的平台。老妇呢,城郊的农民,每天挑着担子进城来,都得临时找地方,她的摊位就是两个移动的菜筐。因为这样的差别,花衣女人在老妇面前就有了一种优越感。因为优越,所以蛮横。我想,如果跟老妇一样,她也是从郊区来的,每天都要临时找地方卖菜,她会怎样呢?
三
五月二十四日。一个卖蛋的农妇,把摊位摆在闲置的肉摊前。她坐在肉摊下一块石头上,后脑时不时要碰上肉摊上的铺板。有人说,你坐在那里脑袋都伸不起,换个地方嘛。她说,没啥,我一直是这样。我想,她不讲究,大约是苦惯了,麻木了,可以改变处境的时候,也不改变一下。在乡下,这样的人不少。
她左边放着一个大花篮,里面装满鸡蛋、鸭蛋,右边地上铺着一条塑料袋,上面堆着一大堆鸡蛋、鸭蛋。鸡蛋略小,淡黄色,鸭蛋略大,灰白色。买蛋的各自挑,要啥挑啥,都是九块钱一斤。我给她拍照,她很高兴,问:“你要发到抖音上去?谢谢你,帮我宣传。”她并不等我回话,忙着招呼顾客去了。她性格直爽,肯说,口快,问什么说什么,有时不问也说。她说她是离城二十多里的凌云人,每逢一四七进城卖蛋,已经卖了七年。
我问:“你这些蛋是在乡下收的还是自家产的?”她嘴里哧的一声,不屑地说:“哪个去收蛋卖哟,我的蛋都是自家鸡鸭下的。”“你家养了多少鸡鸭?”“两千多只鸡、两百多只鸭。这个季节正是产蛋的时候,每天要捡六七百个蛋。”我夸她能干,她一笑,说,她养鸡鸭用的饲料,有稻谷、洋芋、苞谷,还有必不可少的青饲料,如萝卜缨子、牛皮菜、包菜之类,都是自己种的,从来不去外面买那些添加了可疑之物的东西来喂鸡养鸭。她的意思是,她的饲料是绿色无污染的,养出的鸡鸭以及鸡鸭下的蛋,都可放心食用。
她说话跳跃性大,忽儿又说到另一件事:村里有人本来在外面打工,看我们养鸡搞得闹热,不打工了,回来修棚子养鸡,可最后鸡都死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他修铁皮屋子养鸡,不通空气,容易得病,得病就要死;我们是瓦房里养鸡,通空气,不得死。”“你家有那么多瓦房?”“我们借邻居的房子。”她说,“一开始,我家老人打算自己修鸡舍,我不同意。那要花很多钱,还费事。我另有办法。我们那一湾有十三户人,平时大多在外面打工,年底才回来过年。他们回来了,我们就给每家送一百个蛋、一只鸡、一只鸭,还送一方腊肉或者一个猪脚杆,总共值六百元左右。过了年,他们又外出打工,走的时候,都把房门钥匙交给我们,一是让我们照看一下房子,二是他们的鸡舍和牛圈我们随便用。年年这样,我们就不另建圈舍了,省了好大一笔钱。”她很会盘算。
她接着刚才的话说:“他家的鸡是伏在地上歇息,那样鸡肚子容易着凉,一着凉就屙白屎,这就容易生病。我们家的鸡舍,是用竹篾编成笆子,再用竹笆搭成一个楼(离地一尺高),鸡都歇在竹笆楼上,从来不会凉了肚子。”
我说,你养鸡有这么些好经验,可以帮帮那些养殖失败的人呀。她看看我,嘴一扁:“管那些闲事做啥?”她不肯金针度人。她又说,养鸡不是简单事,天晴咋喂,下雨咋喂,天热咋喂,天冷咋喂,各有讲究。我问,天热怎么喂?她警惕地看我一眼,不告诉。我说我不养鸡,不会抢你的饭碗。她说:“过经过脉的地方不能说。对哪个都这样。村里有人叫我讲,我也是这个话。怎么什么话都给你讲呢?总要留几分。”
把一拨买蛋的招呼过了,看我还在,她又说起来,不过说的却是另一层意思:“养鸡苦啊,苦得不叫人。卖蛋也没搞头,一是挣不到几个钱;二是离城远,难得背,又耽搁时间;三是麻烦,路上要换几回车,担惊受怕——怕把蛋压坏了,怕掉东西。原来娃儿给我弄了个微信片片(指二维码),买蛋的一扫就付钱,方便得很,但是不晓得啥时在路上挤掉了,现在买蛋的都要付现钱了,你晓得,现在哪个身上还揣现钱?心焦得很……”
看样子要跑题,我赶紧往回拉:“你说养鸡鸭没搞头,那养啥才有搞头?”
“养牛有搞头。我家还养牛,现在养了三十七头。”她说,养一头牛政府补助一千三百元,如果母牛生了小牛,又补助一千三。她家的母牛一年要下七八头小牛。“一头小牛养大了,要卖八九千块。”照她这样说,养牛的确比养鸡鸭“有搞头”。
她说,其实养牛不费事。早上赶出圈,它们自己去坡里吃草,天黑了又自己回家。“不回来的话,就跑到山梁上吹吹哨子,哨子一吹,就都回来了。”我差点笑起来。我小时放过牛,牛哪有这样的。她说千真万确,不哄人。
又有人买蛋,她称蛋、收钱,之后闲下来,又跟我说话。不说牛了,说她跟丈夫创业的经历,说她的生活。听得出,她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还有些自豪。她夸她丈夫会动脑筋,顾家,说他不像别的男人,总想着出去打工,他就在家里创业,一开始是推豆腐卖,现在搞养殖。
“你家日子不错,也修了新楼房吧?”这些年,农村有钱的人家都修了新楼。“没有。我们不修。”她说她家有四个娃,要送他们读书,大女儿已经送出来了,今年刚考上教师;老二老三读中学,最小的一个才读小学三年级;最焦心的是老二,老二读高中,喜欢音乐,要考音乐学院,每个周末要到校外培训机构参加培训。“培训很费钱,这学期开学交了五千,前几天又交了五千。这些钱都要自己挣,我们从来都是靠自己,从来不要什么救济款、救济粮那些。有那本事生,就有那本事养。”
下午六点二十多,我在单位食堂吃过晚饭,又到菜市去,见她把摊位挪到了街边的电杆下面。我说:“天不早了,还不回?”她说,还有二三十个蛋,卖完才回。“天黑了也不怕,反正是带着电筒的。”她拍了拍胸前的小挂包说,回家先要坐车跑二十多里,然后有一段山路要走,如果天黑了,就用电筒照路。
有两个老太太站在旁边聊天,听了她的话,暂停,转而跟她搭话,一个说:“你一天真辛苦。”她说:“我进城来卖蛋就是耍了,像这阵,有时间跟你们说闲话,就跟耍差不多了。在家里就不行,做完这样还有那样,哪有空闲跟人闲说……”这时,一个中年妇女来买蛋,说:“天晚了,你减点价,我给你全买了。”旁边的人也附和,让她少点钱。她不干。有人就说,挣那么多钱做啥嘛,你家养了几十头牛,每头给你补助一千三百块……她把眼睛一斜:“一千三百块!你以为我全得?想得倒好,还要给人家吃些呢……”“吃”,本地方言,给人好处的意思。
“人家是谁?”有人问。“你各人去猜。”她不说。
她不降价,中年妇女还是把蛋全买了。她背起花篮回家的时候,是六点五十二分。还有将近两个小时天才黑。她半路上用不着电筒照路了,我想。
四
六月十日。天亮时开始下雨,上午八点过去菜市时,雨小了些。我照例是东瞧西看。一个老汉挑着菜担朝菜市中间走,我赶上去问,怎么这时才来啊。我是这样的,在别处,比如大街上或电梯里,我是不随便跟人说话的,城市嘛,都这样;可是只要进了菜市,不管认识不认识,我都能搭话,这就好比在一个村子里,跟任何人都能随便说话一样。有时想起自己这样的举动,觉得是个奇怪的事。老汉一脸皱纹,皱纹里是闪着油光的细汗,他说,他早上四点多就坐三轮车到八戒巷(临时卖菜点)抢位置,一直在那儿卖到八点,城管人员来撵,才挑着剩下的菜来这里卖。说“剩下的菜”时,他把脸扭过来,朝担子里看了看。他的担子里有藤儿菜、苕叶和丝瓜,每一样都不多,确是卖剩下的样子。他身上套着那种极薄极软的油纸做成的雨衣,可他头部没有遮掩,湿的,鬓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颊上,像女人们做成的某种装饰。我说:“你头上都湿了,早上何不等雨停了再上街?”他脸上一紧,说:“不能等啊,雨再大,时间一到,披着油纸、打着雨伞也要出门——头天晚上就把菜准备好了,不赶快卖,会蔫掉的。”他边说边走边看,看到一处空地,把担子放下,站在一旁等顾客。我问,四点多就进城,还没吃早饭吧?他说卖完了去吃碗面。问其年龄,说是七十六。我有些吃惊。看起来他不过六十多一点,竟是七十六了。
五
六月二十三日。遇到一个卖生姜的老汉。地上铺张油纸,一堆生姜摊在上面。他在旁边的地上坐着,屁股下面也铺张油纸。摆谈中知道,他是茶坝人,今天早上五点多出门,自己开三轮车拉着生姜来的。他家在城里买了房,儿子在北京打工,一家公司的高管,一年挣三十多万。我说:“你家条件不错嘛,可以在家享福了,还这么辛苦?”他说:“务了一辈子农,天天做活路,哪里耍得惯?再说,这才六十七岁,如果现在就开始耍,怎么耍得老?”“耍不惯。”他又说。这话我是信的。农村人差不多都这样。我大爹已经九十二了,还每天放牛。我舅父舅母,都七十多了,还在种田。他们的条件都是很好的,儿孙在老家给他们修了楼房,每月打钱回来,要他们养老,什么事也不要干,可他们不听,要做,说是闲不住,耍不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