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马车辘辘走王曲
作者: 徐宁
女娲娘娘一泡尿,王曲十里好川道。
——川道民谚
一
我的家乡,在陕西省长安县,乡名王曲,村称南堡,今之西安市长安区王曲街道南堡寨村。其地正当市区直南的秦岭山麓,山名终南,塬名神禾,水名滈河,地称川道,以大南门起算,不多不少四十里。徐家窑呢,村属居民点,等外地名,粗详地图无记。
长安乃天下郡县第一县,汉唐十三个王朝的所在。王曲即汉武帝上林苑的御宿苑,为城南的米粮川,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梁生宝办合作社、柳青作《创业史》的地方,也是名闻全国的“长安社教”的重灾区。街头的十三省都城隍庙始建汉代,乃明帝国阴间的最高检察院所在。当年张学良、杨虎城办过长安军官训练团,蒋介石训话不成激起鼓噪,是西安事变的策源地。
七分校呢,乃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七分校,是战时中国最大的军校,上万学员,十里连营,校本部即设城隍庙。因了个七分校,城南道上冠盖如云,盟邦使团络绎不绝,蒋氏六莅视察,小镇名闻大后方,时称“小上海”。八十年军号嘀嗒,旗落又旗升,今为国防科技大学与陆军边海防学院所在。
我徐家就族居在这个历史风云翻腾的地方。
八年抗战,父亲在七分校当了八年兵。
还得由长安县说起。
“长安,汉之乡也。”汉高祖五年设县,历史悠久无双。朝代更迭到南宋金国,完颜兀术们在汉长安区划内分设了个咸宁县。千年分分合合,清代仍同属西安府治,史称长咸二县。两县同城,以今之市区南、北大街分治,城墙以外以子午谷口—渭河草滩一线为界,长安县领西城治西乡,咸宁县领东城治东乡,有如清代北京的宛平、大兴两县。王曲时属咸宁县杜曲社,社下五十七村,南堡其一。
民元鼎革,咸宁撤归长安。大革命时冯玉祥主陕,为与京沪汉穗抗衡,城厢设西安市。冯氏下野,市撤县归。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日军全面侵华在即,国民政府拟迁都西安,改县为西京市并设立筹委会。市虚县实,编志仍称长安。随着建制折腾,这个天下第一县就成了流浪汉,城里城外地搬家,解放后始定居韦曲镇。市属郊县半个世纪,2002年撤县设区。
都市如人,青年英气勃勃,中年风流倜傥,老了就颟顸守旧。人家与时俱进欣欣向荣,他却老是汉唐盛世昔时辉煌,久之就成了“颓废”的符号,贾平凹作小说即名《废都》。人的意识也陈旧得厉害,恁你是天王老子地王爷人间的皇上他二爸,恁你耳冒祥云舌生莲花讲得天上掉热蒸馍,他却冷冷的一句:“啥时吃到嘴里?”还问人家老理儿咋说的。老理儿呢,听得方家怔忡,一回味竟源出《周礼》!就是这德性,从头到脚一根筋,鳖咬铁锨不松口!
还是有名的生冷脾气,陕人称“争怂冷娃”“长安冷娃,拳头说话”,三句话不合拳头就亮出来了:“咋咧,咋咧,你娃想咋咧,想打捶(架)啊?来,来,放马过来!”拉开了还哼一声,“xi你怂一捶!”听得方家摸不着头脑,也没法形诸文字,回去赶紧翻音韵古籍查康熙字典,爷呀,又是个汉唐古语!——捶是油拳,xi意同攮,争怂是英雄或二杆子,褒贬随语境而异。怂读sǒng,是怂不是慫,音同意不同,本字难登大雅之堂了!
性硬倔烈,闹事就不甘人后。辛亥革命武昌首义,长安首应,共和的争怂,保皇的硬气,直把个和平易帜演成了武斗屠城。1927年大革命,北中国第一个农民协会就是长安农协,红旗红场红缨枪,把天都闹红了!毛泽东炮打司令部,带头造反的就是西安交大。钓鱼岛事发,外埠游行抗议,西安人打砸日产汽车,直烧得钟楼四周烈焰腾空。争怂得怕怕!
先有长安县,后有西安市,“长安的老鼠敢咬城里的猫!”二元化时代城里闲人欺负乡下人,却不敢招惹长安冷娃。闲人呢,乃宋明话本里的闲汉,赤胸凸肚大裆裤,趿拉个鞋子摇蒲扇,咋咋呼呼地好惹事,贾平凹给画过像。最新的倡议是重回大唐长安,振臂一呼,应者如云,好事者一网调,回归派居然高达六成!难题呢,西安这名字也六百年了,好改的!闲得呻唤,怂得没边!
闲人爱长安,文人也喜欢。写字也罢,题词也罢,写诗作画也罢,大凡吃过几顿羊肉泡馍、咥过肉夹馍、大小有个名气的,莫不落款长安某某,以示底蕴丰厚、学养精深、品位高雅。
是为邑之概略。寻根访祖,不可不先述山川地理、道路里长、历史沿革、风土人情乃至经济出产。
实在说来呢,也有环境决定论的意思。一方水土一方人,徐家已是长安土著了!
二
如此记述仍嫌干巴,还是让时光倒淌,跟我城南走一趟。这年即是民国三十三年,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四年,抗战尚未胜利,国军把守着潼关,隔水与日军炮战。西安是后方也是前线,敌机三天两头轰炸。市区也有了都市模样,居民难民几十万,却仍无公共汽车,空袭警报一解除,三轮车、黄包车铃打得叮叮当当。四门之外拉脚的,还是木楱铁匝的高轮大车,去王曲的档次高一些,是胶皮轱辘马车,时称拉拉车。车站在大南门外东南角,寒霜白露,马粪狼藉,小吃摊上羊角灯荧荧,车夫扯着嗓子吆喝:王曲,王曲,黄埔上车!
黄埔即七分校,乘客不是扎武装带的军官教官,就是西装革履的教授先生,再不就是缀铜质领章的男女学生,自然少不了穿阴丹士林旗袍、留波浪头的眷属太太,提着皮箱,抱着娃娃。戎装摩登南腔北调的热闹。
砖街板铺,晨光熹微,马车辘辘地出了南稍门。道旁麦田被霜,村舍寥落,寒鸦萧树聒噪,已是乡间冬日的景色了。所行乃西(安)弥(陀寺)公路,一路大车辚辚,独轮车吱扭,行人肩挑步行,光头热蒸馍似的冒着白气。入民国三十多年了,还时见头盘帝国小辫子的。
十五里三爻村,凤栖塬鱼脊梁似的凸起。坡长路陡,马儿蹶扑,车夫鞭子甩得噼叭响,学生就下去推车。塬顶歇马,乘客也下来活动活动腿脚。立塬北眺,冻云灰城,堞楼隐约,大雁塔剪影苍凉,流风铁马叮当。
下塬又平川,街肆里许,乃唐时韦皇后的封邑、京兆韦的族居地韦曲。中华韦姓郡望十数,首屈一指的就是这个京兆韦,盛时几乎把持了朝政。时为战干四团的驻地,正是出早操的时候,学生沓沓跑步过街,军歌漾开了凛冽的寒气:“战干,战干,三千条年轻的好汉!昂起硕大的头颅,挺起我们的胸膛向前……”
“北伐靠黄埔,抗日靠战干”,战干团乃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战时干部训练团的简称,职司收容知识青年,培养战时干部。东南西北四个团,规模最大持续最久的就是这个第四团,盛时官兵上万,毕业生占了全国一半,盖四团还肩负着与延安争夺青年的重任,咸阳古渡截获的知青一批批解送韦曲,关在窑洞里读《中国之命运》,接受党国的再教育。“武有七分校,文有战四团”是胡宗南集团两大教育机构之一。
樊什字停车,上下乘客。日升早市,小吃摊热气氲氤,瓢勺乱响,就有个老太太蹒跚过来了,挎着菜篮子,牵着小孙子。娃被肉夹馍的香味吸引住了,扭着屁股叫阿婆,卖馍的笑笑,给连仔娃来个?老太太就排出几个铜板。看得坐车的教官笑了,说是老连的娃,淘得很,递给上校一支烟卷儿。车上就这两人军阶高,一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老太太领着娃走了。半个世纪后这个穿背带裤的伢崽归来,已是国民党的荣誉主席了。
由南门而韦曲,不多不少20里。
出韦曲道分两岔,南去子午、王曲,东南樊川、杜曲。
樊川乃汉朝开国名将樊哙的封邑,一川樊姓匀落。川沿潏河,东少陵、西神禾,两塬夹峙。邑名杜曲,乃唐时诸老杜的庄园所在,也是中国杜姓首望少陵杜的族源地,杜甫即号少陵野老,诗坛尊杜少陵。“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都是一跺脚就花枝乱颤的显赫家族。塬麓松柏郁歙粉墙隐约处,即祭祀诗圣的杜公祠,时为七分校的招待所。五年后杨虎城将军遗骸归葬此处。
岔路口下了个学生,上了个中校,黧脸精瘦,金牙明晃晃。也是二尺五的棉军装,却佩了个圆睛钩喙的老鹰臂章。俩上校点点头,示意挤着坐下。车夫问王曲?嗯哪。校部?米托石!鞭梢一挥,马车又辘辘南行了。是个怪人,舌头硬得拐不过弯。
冬野萧瑟枯黄,潏河青虚虚地发亮,远处火光扑闪,纸灰袅袅,隐闻哭声,教官说谁家上坟。三年了,就有人叹息,随口就是一句诗:“……斯人一去鹤鸣远,四不主义空谷响!”是个出公干的先生,长袍礼帽大围巾,玳瑁边眼镜大得像牛眼罩,一路都抱着他的公文包打盹,项铃一响头一点,车一颠灵醒了。乘客就扭头东看,河湾竹菁处,就是报界一代宗师张季鸾的坟了。
叹息声中马车驶过了申家桥。“车辚辚,马啸啸,行人弓箭各在腰。”申家桥通子午谷,历史比畿南的卢沟桥还悠久,千百年车辗人过,石条踢蹬得坑凹发亮,狮子头也摸得明光光。过桥何家营,乃唐时某个何将军的大营。车路丫字形分开了,直南兵家子午,略东御宿王曲。
蹄声“嘚嘚”地上了御宿道,路东瓦脊参差,炊烟袅袅,公干先生说是唐时的瓜州村。“月冷瓜州霜草白,驼铃叮当沙碛寒”,或是内迁的安西军户下洐,或为内附的昭武九姓族居,先生也说不清了,时已讹为关张村。鞭声击碎了冬野的寂寥,学生哼起了《松花江上》,腿搭拉在车厢外头一摇一摆。
终南山浮上了地平线,积雪银光闪闪,马车在忧郁的曲调中驶上了黄堡子塬。塬面逶迤起伏,新雪斑驳,唐时的甘湫池结了冰,晶光耀眼。寒气凛冽,马儿喷出一团团白气。天空蓝汪汪,太阳明晃晃,却冷冰冰的没个温度。远处堑壕迤逦,散兵线蠕动,冲杀声隐约。军师集训队观摩呢,上校递给教官一支三炮台,俩人一路上烟抽个没停,呛得中间坐的太太咳嗽。
是个窈窕少妇,留着时尚的卷发头。单薄的棉袍抵御不住寒气,小猫似的蜷缩成一团,看得乘客唏嘘,不知咋样穿过了千里沦陷区。她是从江浙啥地方来寻夫的,夫婿是几期毕业的上尉连长,半年没音讯了。一路叫上校大哥,问王曲问曹村,问教导师上前线不。俩上校都在机关处室,不认识她的夫婿,连名字都没听说过,教导师4个团呢!一叫大哥就拍肩膀安慰,说是军邮出了问题:“有事会通知的,知道不,小妹?”
塬尽兴盛村,当路П字形牌坊门,上书“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字样,即营区的北大门。要下坡了,车夫检查挽绳车闸,乘客也下来跺脚,腿脚都冻得麻木。立门俯瞰,塬下烟树村舍绵亘,滈河蜿蜒如带。冬野被雪,稻田漫水,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雪是白的,水是黑的,黑白分明得像木刻板画。太太又问曹村到了没,车夫就手指方向,快了快了,下了川道就是!
闸瓦尖利的磨擦声中,马车驶下了大坡。瓦脊草棚迤逦,即黄堡子,时称黄埔村。村口古庙桧柏,粉壁青天白日党徽,即黄堡营房,也是七分校的电教基地。戒严了,士兵持枪相背,军官往来巡睃,脖子还挂着红黄绿不等的派司。都佩着34A胸章,粗呢军装翻毛皮鞋白手套。街道垫了黄土洒了水,却冷清清的没个人影。
校长来啦!上校又跟教官咬起了耳朵——原来值勤的是天下第1军第1师第1团的第十连,委员长每来西安都是这个十连扈从,连长就是二公子蒋纬国。公干先生就笑笑,子弟兵嘛,放心!取下他的玳瑁眼镜,哈口气拭拭,欠起屁股张望。半崖萧树亭阁隐约,就是委员长夫妇下榻的常宁宫了。
南行道依滈河,二里高家湾,夏日垂柳拂水荷花飘香,冬季水枯岸冰发亮,残荷柳梢都冻得结结实实。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村人捧着大老碗蹲在门口,就着辣子调得红哈哈的浆水菜吸溜稀米汤,边吸溜边说笑。公干先生笑了,不知泡菜之香了!听得教官困惑,泡菜?先生就解释高家湾即唐时的高丽营,浆水菜一吃千年,不知祖上是高句丽人了!“高丽银(人)?”老鹰中校就霍地坐起来张望,“高仙芝的子孙?”先生手一摊,或许是吧。
过湾马蹄寺,佛塔黄叶半隐,先生说是唐代的涂山寺。崖湾蹄声呼隆,尘雾弥漫,刀光闪烁,杀声阵阵,骑兵科在训练,崖上白灰刷着马踏东洋刀劈倭寇的巨幅标语,据说源出某个文青学生的诗:“马蹄寺下蹄声隆,不斩倭寇不回还!”
过寺川道骤阔,垂柳夹道,村舍相接,推车车挑担担赶集的络绎如线。二里入王曲,街头又营房,几个学生下了车。市面颇繁荣,板铺骑楼里许,柳垂雾淞,渠水淙淙,鸭子蹒跚呷叫,人流熙熙攘攘。一街走武装同志,佩34A臂章的是教导师的大兵,佩“学生”领章的是学员,走着走着皮靴囊囊,金板金星就耀过来了。有道是:“下了王曲坡,将军比驴多。校官满街走,尉官扫把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