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
作者: 甫跃辉
给外婆的信
语文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作业:写信。写信没问题,可是给谁写信成了大问题。偏偏语文老师还要求我们,信写好后,必须得寄出去。我家没什么离得远的亲戚朋友,当时离得最远的,就数外婆家。可外婆家是我们常去的,根本用不着写信。没办法,只能将就了。
那是我写的第一封信。那年我小学三年级,信写的什么内容,二十三年后,全然忘却了。大概也就是问问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从我妈那儿问清楚了外婆的名字——之前我从没听人说过外婆叫什么名字,又问清楚了地址,很郑重地写在信封上,然后把写好的两页信笺塞进去,用饭粒封好口,到邮局去寄了。寄出后,才想起,外婆是不识字的。
那时家里连固定电话也没有,后面的事,是到外婆家才知道的。
邮递员到永平村,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信封上写的那人是谁,这才把信交到外婆手中。可外婆不识字啊!信只能交由表哥表姐代念了——具体是谁给念的,如今也记不得了。我想,那或许是外婆这辈子收到的唯一一封信吧?
后来,我自然没再给外婆写过信。
再后来,有了电话,有了手机,但这些“新式武器”,外婆自然是学不会使用的。
永平村在县城边,离我家不过十来公里,外婆却很少到我家。这或许和外婆不怎么认路有关——县城和村子都变化太快,外婆是早早跟不上趟了。曾经有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到我家后回去,外婆竟然能在县城迷路。
印象里外婆到我家,是好多年前了。我爸被刨木机切掉一截手指,待在家里养伤。外婆来了,夜里和我妈睡一块儿。待了几天,我也忘了,只记得外婆给了我五块钱,我一直很珍惜地压在存钱盒的最底部,直到有一天学校门口来了个货郎,我才舍得花掉那张钱。
总是我们到外婆家去。每次去,常见外婆弓着腰在扫地。外婆闲不下来,干完这个又要干那个。大姑妈(我该喊她姨妈的,不知怎么,一直喊大姑妈)说,你不要做了,闲着得了。外婆不听,嘀咕着,天天吃闲饭,那还不惹人嫌?大姑妈说,哪个嫌你?你好好歇着吧。外婆还是不听。忽然落雨了,外婆忙忙地到院子里收毛豆,大姑妈说,你歇着吧,我来收。外婆已经把毛豆收回来了,说等我死了,看你们吃什么。大姑妈说,等你死了么,我们一家都要吃草了。后来是表姐也说外婆,你好好歇着吧,有我们忙呢!外婆仍然不听,总要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她动作很慢,但似乎一直很忙,似乎一直有无穷无尽的事儿等着她去做。
高中三年,我和弟弟每天从施甸一中骑单车到外婆家吃中饭晚饭。外婆常看我们吃饭,也不说话,就在一旁坐着,两只手掌平放在膝盖上。偶尔,她会探听我们在学校的情况。问:今天识得几个字啊?答:一个都没有。外婆似乎吃了一惊,说那今天的饭白吃了。第二天,又问同样的问题,还是同样的回答,外婆仍然同样地感叹:那今天的饭白吃了。于是乎,三年里头,大部分的饭我都是白吃的了。
高考前某天,桌上有一碗炖猪脑。外婆说,吃什么补什么,给你补补脑。我说,吃猪脑子就补脑子,那吃猪尾巴补什么?外婆答不出来。过些天,外婆要去寺里,说是帮我烧香,求菩萨保佑我高考顺利。我笑着说,千万不要,不然等我考好了,还说是菩萨显灵了,那我努力这么长时间,岂不是一点儿功劳没有?不记得外婆是怎么说的,也不记得外婆有没有在菩萨面前求祈——我想,她一定会偷偷地求祈吧!不记得是高考后多久,我到外婆家,外婆恰巧到王母阁去烧香,我去找她,看到她和一群老人闲聊,见到了我,她有些意外,又分外高兴,笑眯眯地将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们。
再后来,听我妈说,外婆也和奶奶一样,不记得人了。我妈常说,她去看外婆,问:我是哪个?外婆有些不高兴,说你不就是那个嘛,还能是哪个!而“那个”可能是张三,可能是李四,就不是我妈。我想,外婆连我妈都不记得,更不记得我了。
再到外婆家,我想问一问外婆我是谁,又一直没问。外婆好像一直知道我是谁。或者说,是我一直以为她知道我是谁,又或者,她一直以为她知道我是谁。
前年我去看她,她照例坐在院子里,两腿并拢,腿上支着手肘,手上托着脑袋。阳光从老旧的瓦屋(这是在外婆手上盖的)顶后射下,将瓦沟间开着细碎小红花的土人参的影子细细描在水泥地上,也描在外婆身上。外婆见我走近,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我喊:阿婆。外婆答:诶。我想,外婆竟然真认得我!这时,外婆仰起脸来,认认真真打量,问:你是哪个?
我只能说了我是谁,也不知道外婆听懂没。她不再理会我,和她身边的老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静静地,外婆的一只手拉着那老奶奶的一只手。
似乎是大表哥说的,这两妯娌,做了一辈子仇人,到老才和好。
一只小花狗拱到外婆身边,外婆慢腾腾地给它挠痒痒。小花狗是二表哥过世后留下的,外婆一直很宝贝它。它不知跟谁家的大狗打了一架,一只眼珠子给抠出来了。找兽医做了手术,将那只掉出的眼珠重又塞回眼眶里——自然,那眼珠只能起装饰作用了。本不好看的小花狗,瞎了一只眼就更丑了。外婆仍然对它很宝贝,常偷偷拿饼干罐头之类的喂它。小花狗越来越老,那样子,看上去简直和外婆一样老。
外婆还是那样,慢腾腾地走路,慢腾腾地说话,慢腾腾地做事,似乎事情永远做不完,永远等着她去做。时间慢腾腾又不容置疑地流逝,连她的重孙重孙女也长大起来,可以和她顶嘴了,她便慢腾腾地和他们拌嘴。
爸妈或许是想,再等等,外婆肯定没法出行了,就接她去家里。我妈说,本来是打算着要让她多住几天的,谁想得到,外婆刚睡下没多久,翻身起来到处找,连床底下都找了。我妈问她找什么,外婆说,找小花狗。我的小花狗呢?小花狗不见了!我妈安慰她,小花狗睡着了,你别把它吵醒了。外婆说“哦”。不一会儿,外婆又不安生了,说这是哪儿?我妈说,是你女儿的家,我们的家。外婆说,想得美!我女儿家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房子?!
这说话的语气,让我想起我妈年轻时讲述的外婆了——
我妈和大姑妈读小学时,某天中午,在野地里发现一片黄花籽,那大概是可以充做药材的,有专门的地方收购。我妈在野地里摘黄花籽,让我大姑妈回家给她带饭来吃。外婆看到只有一个人回来,问明情由,拿出一只空空的火油瓶,撴到桌上,却没给一分钱。大姑妈哭着,拎了火油瓶去找我妈。姐妹俩齐心协力捋了不少黄花籽,拿去卖了,换得一角五分钱。一角钱打了二两五火油,五分钱买了一小茶杯瓜子——我妈说,那卖瓜子的真奸,茶杯底垫了纸不说,却告诉你,尖儿堆得多高。姐妹俩回家晚了,自己烧饭,忙乱中大姑妈把饭烧糊了,外婆用竹棍狠狠揍了她一顿,并且把烧糊的饭分给她吃。
我妈说,你不知道,你外婆年轻时多狠。而就在今天,我妈却在手机里和我说,外婆兴许只能熬过中秋——前几天摔了一下,外婆变得异常虚弱。躺了几天,今天勉强可以坐起,但状态仍然很不好。大姑妈递给她香蕉,她不接,她或许不知道那是什么;大姑妈剥了香蕉要喂她,她闭紧嘴,她或许仍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之所以活得像孩子那样小心翼翼,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堪一击了吧?这九十二年的光阴,是怎样让一个“狠角色”一天天变得柔弱的?
“杨自珍”,漫长光阴里鲜少被人提及的名字,看上去平凡又笃实。
问了我妈,才想起,当年我郑重写在信封上的,是这三个字。
——当我写完这篇东西,过了三天,2017年10月2日下午两点,外婆离开了。下葬那天,刚好是中秋节。我留在上海,没能回去。
大 命
这是三十年前的生死豪赌,赌的是我的一条命。
高考前夕,我看着模拟考成绩一次比一次好,不由得踌躇满志。吃饭时,大姑妈却迟疑着,说:“你小时候……嗯,现在能考上一般的本科就很不错了。”我有些愕然,才意识到,大人们并未淡忘这事。然而,我记不得多少了。多数情节,是从爸妈口中得知的。
爸妈曾经一遍又一遍讲起这事,当着自家人或亲朋好友的面。你讲一个情节,我补一个细节,一遍遍讲述后,那些早已消逝的日子仿佛获得了无限的延展性,比真实的生活还要真实。我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又像是凭借了言辞的灯火,望向那记忆不能烛照的昏昧渊林。我已经分不清,哪些细节是自己真正记得的,哪些细节,是因了爸妈的讲述而想象的。
这件事发生时,我才三岁多——
某一天,我感冒了。到县城医治,护士扎针多次,都没能命中静脉,阿爸和护士吵了几句,来了一个手法娴熟的护士,说血管太细,将针扎进了我的脑门。我至今记得,我半躺在街边小诊所的藤椅上,翻眼看头顶晃荡的吊针管子。大姑妈来了,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罐头。不多时,大姑妈买来一个菠萝罐头,摇一摇,玻璃罐里一瓣一瓣黄色的菠萝在糖水里沉浮。我抱着罐头,继续翻眼看头顶晃荡的吊针管子。
这个情节是如此深切地印刻在我的脑海。我一直记得,这是后续的治疗,然而,妈坚持说,这是之前的事了。灾厄的到来,是在这之后三四个月。
那天,家里割谷子(水稻)。早上起来,妈给我用开水泡了一碗白米饭,米饭里放了稍许白糖。我用勺子舀了饭,却没吃进嘴里,而是鼻子额头地到处抹。妈让阿爸看。阿爸蹲下,捏住我的手,将勺子喂进我嘴里,刚一松手,我又将勺子抽出,鼻子额头地到处抹。爸妈忙带我到县医院,初步诊断后,怀疑是脑炎,须得立即做进一步检查。家里正割谷子,那是半年的收成啊!怎么办呢?爸妈决定先带我回家。回到家里,一家人忙得脚不沾地,一天里收尽了田里全部的谷子。到得晚上,爸妈再次将我带到县医院。
抽血,抽脑脊液,种种化验做下来,确定无疑了,是脑炎。
我住进病房。后来,想起这病房,我总想起初中宿舍,光线昏暗,床铺拥挤。病房里住了六七个小孩,最大的不过十来岁,得的都是脑炎。爸妈说,那年脑炎很“流行”。陪护的大人们或坐或站,让本已拥挤的病房愈发拥挤。我躺在靠窗的位置,窗后一座小山——近三十年后,我陪妈到县医院看牙齿,特意查看住院楼后是否紧挨着山。我的记忆没错,还真挨着,是几十米高的石鼓坡。
不久后,病房里又住进一人。大概十四五岁,是个大孩子了。妈说,他刚住进来那晚,病房里沉闷的气氛被这孩子的妈妈打破了。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她大着嗓门说,我家小娃没事的,他爸取钱去了,家里不缺钱,我们医得起……然而,到第二天晚上,也不知道他们家的钱取来了没有,那孩子已然断气了。女人哭得声嘶力竭,孩子由沉默的父亲横抱着出门,长长的腿耷拉着,碰到门框上。妈说,她和外婆吓坏了,忙用裹被的带子将我的一只手绑在床头,生怕我的“魂灵”跟了那死孩子走。
刚开始习练小说这种虚构的技艺,这段记忆便难以阻遏地跳出来,成为小长篇《刻舟记》里的一个重要细节:
“我漫长生命中第一个来访的记忆正如一片孤零零的胚芽……窗户被一座矮矮的山塞满了……一个女人从玻璃窗下端走上小路……她缓慢地往上走,两只手费力地托着一个白布单包裹的孩子,孩子已经死去多时,小脑袋沿她的手臂垂下,小小的脸蛋浮现出青草的颜色。床上的孩子清楚地看到了这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同时感到自己正缓慢上升,跟躺在摇篮里没什么两样,甚至比那还要舒服……”
这情境固然有许多小说化的演绎,但现实里,我确有这么个模糊的印象。一个女人抱着死孩子上山。也许只是一个女人抱着一包肥料上山。是我把肥料附会成了死孩子?肥料,死孩子,于宇宙来说,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我的病况持续恶化,日日高烧难退。退烧针打了,没什么效用,得物理退烧。然而,医院里冰块奇缺。怎么办呢!阿爸只好出门买冰棒。整整一箱冰棒倾倒在我光溜溜的身上,冻得我皮肤通红,嘴唇发紫,仍然没把烧退下去。这细节,我隐约记得起来,冰棒散发出的香甜、冷冽的气息仿佛仍升腾萦绕在周身。那是我平日里想吃又吃不到的冰棒啊!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化成水。
有天晚上,某种我必需的药告罄了——爸妈说了具体是什么药的,我记不得了。怎么办呢?这时候,给我打针的护士说,她家里存有这药的。阿爸问小护士,能不能去她家里拿药。小护士同意了。就这样,阿爸骑单车,带着小护士往她家里赶。路不近,又没路灯,只有一轮月亮朗照大地。拿了药赶回医院,已经是三四个小时以后。
突发情况一个接一个。多年以后,爸妈讲起来,仍然提心吊胆。然而,我最终大难不死,又让他们得以轻松地说笑。比如,爸妈说,我刚进医院,医生过来检查,看到我的脚掌特别宽,竟找了尺子来量。阿爸很恼火,说你们不忙着看病,怎么忙着看脚啊。——爸妈讲述这事儿时,不再气恼,反倒笑出声来。再比如,我刚住下第一晚,在床上搞了件大事。爸妈没在医院待过,全然不知如何处理。情急之下,把我抱起,卷了床单,换到没人的隔壁床上。次日护士来查房,发现情况,捂着鼻子,连连问,哪个干的啊?昨晚住这儿的是哪个啊?爸妈心中有愧,又难免有种恶作剧的快乐,只能别过脸去,装作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