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即放荡
作者: 向以鲜
失意即放荡
四年一晃就快过去了,诗人已经二十四岁。
杜甫游兴正浓,江南的山山水水已经饱览,胸中丘壑已然纵横。
杜甫一点儿也不满足,他还想到更远的世界去看看。
熟读儒家经典的杜甫,脑子里一定浮现着圣贤孔子或孟子关于大海的箴言。
杜甫打算漂洋出海!但是,这个宏大的计划戛然而止。
开元二十三年(735年)秋冬际,杜甫可能收到了一封家书,或者是看见了一份朝廷邸报。
总之,杜甫得到了一条消息,不得不结束快意四年的吴越漫游。
是什么消息让杜甫终止了人生第一场漫游呢?想家了,还是资费不够用?在所有的理由中,只有一个理由足以让杜甫改变主意,那就是要获取功名而必须参加的科举考试。为了参加次年春天在京兆举行的全国大考(贡试),得先参加州郡举办的解试才行,考试科目包括诗赋和策论。冬天时节,通过解试的举子们由州郡政府登记造册,作为次年全国乡贡考试的入门券,贡试则由吏部考功员外郎担任主考官。
等待来年春天贡试期间,举子们也没有闲着,或者向显贵行卷,或者以各种方式做自我宣传,或让歌妓传诵自己的作品,以引起更广泛的注意。杜甫也在向世人尽情展示着才华,他要让人们相信,他的赋写得像汉代博学的扬雄一样好,诗歌则写得如建安代表诗人曹植一样棒。同时,还结识了长安文艺圈儿中两个厉害人物。在后来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中,杜甫写道:“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李邕(北海)是碑志大书法家,王翰(子羽)是边塞大诗人,绝对都是一流的“老苍”,后来杜甫还专程去山东北海(青州)看望李邕,和李邕成为忘年交。
杜甫参加贡举考试的时间,差不多所有的杜甫研究者都系年于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只有洪业系年于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开元二十四年在中国科举考试中是不平凡的一年,据《新唐书》及《唐摭言》等记载,主考官是吏部考功员外郎李昂,这个人的学术修为并不高,性格急躁,评卷过程中时有偏颇,引得举子们不满,考生与主考官之间发生了冲突,举子们面对面进行抗议,杜甫就是抗议者之一,言辞颇为激烈,有人还因此而下了狱。科考在古代中国事关重大,这事儿后来闹到玄宗那儿去,玄宗也觉得仅仅让一个考功员外郎来主持如此重大的考试,份量着实轻了点儿,“位卑而权重”,于是,玄宗皇帝颁布一道诏书,从此以后的全国贡试,均由一位礼部侍郎担任主考官。
杜甫诗中写及这次考试风潮:“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壮游》)杜甫所参加的考试,显然就是由开元二十四年考(736年)功员外郎李昂主持的。诗中的“忤下”二字正是对杜甫参与当年抗议活动的一种真实记录。杜甫一点儿也不后悔自己的行为,哪怕为此付出了代价,为此初尝人生失意的滋味儿:“独辞京尹堂。”从这句话中可以明确得知,杜甫参加的考试地点在长安京兆,而不是在洛阳。开元二十三年(735年)的贡试地恰好不在长安而在洛阳的崇业坊福唐观,主考官是考功员外郎孙逖。如果杜甫参加的是洛阳考试,那么落第之后,“独辞”之地怎么会是“京尹堂”呢!
长安首战失利,可能对很多人来说,打击不算小。杜甫完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独辞长安,奔向远方:“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失意即放荡,失意是放荡最好的借口和理由。尽管“独辞”的行为中,包含着孤独、愤怒和无奈,总的姿态是洒脱的。杜甫为何如此超迈,和宋人梅尧臣、陆游落第时的悲伤完全不同。是不是杜甫太过自信,还是没有完全形成成熟的心智?
朱东润提示我们注意唐宋科举制度的不同:宋代的科考每三年才放一次进士,有时多至四百余人,假如每人任职时间是三十年,全国的官员约有数千人,再加上一些非进士出身,带个“右”字的官员,还是可以勉强敷用的。唐代的进士科考每年举行,录取的人员很少,通常不过三十人,有时一年一个也不录取。这种情形下,如果每人任职三十年,则全国当官的进士不足一千人,而全国实际上的大小官吏在万人以上——唐代的官员百分之九十都没有进士身份。这也就意味着,对于唐代青年来说,是否被科场录取,影响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重大。当然,这并不是说科考对唐人来说不重要,唐代的进士的魅力还是很大的,能从数百人中脱颖而出,肯定是人生的莫大荣耀。杜甫何尝不想呢,但是已经“忤下”了,不“独辞”又能如何!
杜甫已经没有什么心思去看尽长安花,长安不是他的福地,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正好,父亲杜闲已由奉天县令迁升为兖州司马。洪业认为杜闲可以通过荫被入仕(从六品上即可),其仕宦经历很可能是先任武功县尉(正九品下),次任奉天县令(正六品上),然后才是兖州司马(正五品下),也是杜闲最后的官职。
二十五岁的杜甫,可以较为平等地和父亲交流。
游历过吴越的杜甫,心中最向往的地方就是儒家文化的发祥地。一个以“奉儒守官”为“素业”的家族成员,必须到齐鲁朝圣!
杜甫齐赵间行踪,北至邯郸(丛台),东至青州(青丘),一路打猎一路狂歌,过足了“快意”人生:“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春天歌唱,冬天打猎,呼鹰逐兽,引臂射鸟……这是我们印象中的杜甫吗!尤其那专注且专业的马背上的射箭技巧,英气逼人,简直酷毙了,和后来诗人所描绘的“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种种不堪沾不拢边儿。这也太不像杜甫了,太像另一个很快就会相遇的大诗人。大诗人虽然这时还没有出现,在徐州兖州地区却出现了另一个人,杜甫引为一生知己的兄长:“苏侯”苏预(源明)。闻一多是这样描绘的:“过路的人往往看见一行人马,带着弓箭旗枪,驾着雕鹰,牵着猎狗,望郊野奔去。内中头戴一顶银盔,脑后斗大一颗红缨,全身铠甲,跨在马上的,便是监门胄曹苏预。”打从相识之后,两人心心相印惺惺相惜,杜甫晚年《八哀诗》中的第六哀即为苏源明而作。苏源明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大文人,对杜甫的人生却影响甚深,他可能还是杜甫的骑射训练老师。苏源明的豪侠做派,让杜甫初次见识了吴越温柔之外,还有齐赵的英姿。这些丰富的昂扬的经历,都将在日后的岁月中,在杜甫的诗中发出回响。杜甫晚年在夔州时,意外地遇见苏源明的儿子苏徯,杜甫为作《君不见简苏徯》。
杜甫二十岁前主要生活在洛阳,虽然已经健如黄牛,但骑马射箭的机会应该不多。之后游历吴越四年,也不太可能学习骑射技术,那一带是水乡,没有什么好马可以骑乘。只有到了齐赵地区才有这种可能性,那儿不仅多良马,还有杜甫在《进三大礼赋表》中所说的“麋鹿同群”和“丰草长林”。齐赵处于黄河两岸,既有高峡深谷,亦有平原山岗,遍布森林草泽,鸟兽众多。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是苏源明教会了杜甫的骑射功夫,所以,当他看见自己的骑射弟子杜甫已经习得一手好手艺时,才会有“据鞍喜”的欣然表情。
正是在这种兄弟和师友之间射飞纵鞚的痛快经历中,培养了杜甫对苍鹰和骏马的酷爱。
在此期间,杜甫写下了心中最初的马和鹰:《房兵曹胡马诗》和《画鹰》。
“《房兵曹胡马诗》: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画鹰》: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两首诗写得英姿飒爽,气血充盈。清人浦起龙认为诗中所表现出的“少年气盛”,纯粹是“自己写照”。确实如此,无论是“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的胡马,还是“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的画鹰,都对未来充满梦想,嫉恶怀刚肠,心中唯有自我又豪气纵横。“侧目似愁胡”一语虽然来自汉代王延寿和晋人孙楚,由于有“身”与“侧目”的动态铺垫,益增其逼人杀气,就像一个带有异质和异域气息的杀手,锐利的眼睛深陷在死亡的阴影中。这是杜甫所喜欢的,在《王兵马使二角鹰》中,诗人再一次写道:“二鹰猛脑绦徐坠,目如愁胡视天地。”
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杜甫诗中的凤凰和鹰(包括雕等鸷鸟)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向度:凤凰代表着爱和悲悯,鹰则代表着力量与杀伐。杜甫诗中写马的近三百处,写鹰的也有近三十处,我们称杜甫为大唐马与鹰的歌者,一点儿不为过。杜甫常常和马与鹰混淆:孤独困苦时,他就是一只待人呼唤的“饥鹰”(《韦左丞丈济诗》);失魂落魄时,远比一匹被战争遗弃的东郊“瘦马”还可悲(《瘦马行》)。
开元二十四年(736年)至二十八年(740年)四年多的时间,杜甫一直在齐赵间漫游。在汶水畔,杜甫认识了大诗人高适,还有张玠。知道张玠的人不多,知道他儿子张建封的却不少,知道张建封小妾关盼盼和燕子楼的人更多。杜甫两首《题张氏隐居》中的张氏,很可能就是张玠。张玠经常邀请杜甫去他家饮酒、钓鱼,吃最好吃的梨子(张公大梨)。在山东任城(济宁),杜甫还认识了一位姓许的主簿,并写下《与任城许主簿游南池》《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两首诗作,其中的“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已有名家风范。
杜甫在山东地区所写的最早一首诗《登兖州城楼》,多数研究杜甫的学者认为也是杜甫现存作品中最早的一首诗,还是杜甫现存诗中唯一写到自己生父的诗。随着年龄的增长,杜甫与父亲和继母的关系趋于缓和,他理解了父亲的难处。同时,父亲杜闲对于长子杜甫(杜甫很可能还有个堂兄或早逝的哥哥所以才有杜二之称)亦怀着愧疚感,他知道自己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抚养责任,尽管在经济上一直在资助这个儿子,包括漫游吴越的一些费用。从杜甫诗中只字不提继母卢氏的事实来看,卢氏对杜甫不会太好(否则就不会被寄养在姑姑家),更没有视若己出,卢氏亲生的有四个儿子(杜颖、杜观、杜丰、杜占)和一个女儿(嫁韦氏)。
“《登兖州城楼》: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所谓“东郡趋庭”,就是到山东兖州来看望父亲,用的是《论语》中孔子教儿子孔鲤学习诗礼的典故。杜甫的齐鲁之行,不仅仅是来看望父亲的,还在于游历齐鲁的风土和历史。这首写及父亲的诗,也是在他登临兖州城南楼时所写,可以视作登览泰山的预演。虽然此诗可能受到乃祖杜审言《登襄阳城》的影响,但从“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的广阔视野里,已隐然可见“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的气势。
漫游是有成本的,或者说漫游是要有资本的,尤其是动辄数年的漫游。
唐代官吏的俸禄主要由禄米、俸料钱、职田和禄力四项构成。此外还有不完全固定的各种实物,有时发放的实物之全面,细到不可思议,比如细米、粳米、面、酒、羊肉、酱、醋、瓜、盐、豉、葱、姜、葵、韭和木炭等等(官阶不同得到的多少也不同)。当然,这得做到一定程度的长安城中的官员(京官)才能享受得到。地方官员(外官)的俸禄要单纯一些,主要来自禄米和职田。
洪业采用《新唐书》所载代宗宝应元年(762年)的一些证据,给杜闲一家算了一笔开元二十五年(737年)经济账:每人年平均谷物消耗量为七点二斛,占一个人生活资料的三分之一,如果全部折换成谷物,人年均总消耗量在二十二斛左右(当时一年亩产谷物平均为半斛)。普通家庭人口以七口计,一个家庭的年均谷物消耗量在一百五十斛以上,所需土地为三百亩。作为兖州司马的杜闲,可以获得两份土地,一份是任期内的七百亩,一份是终生拥有的八百亩。每年还可获得三百二十斛谷物和一万一千枚铜钱作为俸禄,并可享受二十五名仆人的服务,仆人服务可以折算成货币,约为四万九千枚铜钱。这些货币折算成谷物(当时通价是一斛一百三十钱,偃师一斛只有三十钱),并假设土地租金是收益的三分之一,杜闲的三百二十斛谷物俸禄之外,还能额外得到近一千五百斛谷物,加起来近一千八百斛——这个收入是唐代普通家庭的十一倍,杜甫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官二代或富二代了。
看来,杜闲的长子杜甫,有足够的资本去放荡于齐赵之间,衣轻裘,骑怒马。后来,时常落魄的杜甫,对那些“衣马自轻肥”的五陵少年同学们既羡慕又不屑,完全忘了自己当年就是这样一位放荡的主儿。
到泰山去,这是杜甫游齐赵的一个重要目的。
圣人孔子一定登过泰山,才会发出“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叹。
所以,杜甫是必须到泰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