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过有痕

作者: 杨际岚

那湾碧海  那片青山

金庸印象

小时候,有两大嗜好。一是酷爱上图书馆借书看。当年的管理员日后形容,“好像羊啃青草一样”。那时,一本接着一本看,不管读懂读不懂,意思明白不明白,狼吞虎咽,几乎三五天就换一本。另一是爱看戏,剧场演出,卖票,有时舍不得掏钱,就怔怔站在售票处,不时伸长脖子看上几眼,即便关上大门看不了,吹拉弹唱悠悠然传来,似乎这样也能过把瘾。咀嚼戏文,挺有滋味。无论文臣武将,抑或书生小姐,常有离别之类。记得有一句,叫作“就此别过”。人生苦短,云卷云舒间,就此别过,不无伤悼之感。

此时此地。出席香港作家联会成立30周年系列活动。11月2日晚,先是举行金庸先生纪念仪式。瞬时,全场与会者肃立,鸦雀无声。突然回想起前面讲的那“书”,那“戏”。1955年,查良镛以“金庸”为笔名,在《新晚报》发表了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一发而不可收。至1972年,共创作了15部脍炙人口的武侠小说,印数累计过亿册,风靡全球,“有井水处有柳词,有华人处有金庸”。2015年为金庸武侠小说创作60周年,香港举办“我与金庸——全球华文散文征文奖”活动,征文稿超过万份。征文设公开组和学生组,学生组专为香港学生而设,公开组以盲人教师李尧夺冠。金庸武侠小说每一部都拍摄影视剧。观众更是无远弗届。这“书”,这“戏”,至金庸,且不论“绝后”,要说“空前”,无异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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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与其作品进入内地,是“春天的故事”的别样一章。1973年3月,一位刚刚恢复工作的老人托人从香港买了一套金庸小说。当时,这小说在内地仍为禁书。老人对小说爱不释手。多年之后,他把小说的作者请到了人民大会堂。两人相谈甚欢。那位老人是邓小平。

《台港文学选刊》创办于20世纪80年代上半叶,也曾介绍金庸武侠作品及其影视剧。从而有了一定的交集。尽管安排的篇幅并不大,但作为编者,我们深知金庸作品的巨大影响。丝毫不敢轻忽。然而,与金庸先生的直接接触,却是始料未及的尴尬之事。曾有一段,办刊尤其艰难,纸质媒介整体下滑,《台港文学选刊》自然不能幸免。为了创收,刊物偶或刊登广告,包括邮购书讯。没曾想,有一回,香港朋友竟询问,刊物所载书讯中,为何有金庸的盗版书?听了,大吃一惊,立即筛查。果然,书讯中有署名作者“全庸”的。显然,书商有意混淆,企图浑水摸鱼,以假乱真,诱引读者上当。刊物版面上,就这么个边边角角,登了邮购小广告,毫不起眼。不料,竟然入了金庸的“法眼”,追究起来了。借用一部喜剧电影的台词,事态很严重,先生很生气,我们很惶恐。闻讯后,当即致信金庸,解释此事的来龙去脉。金庸原谅了这一“无妄之过”,同人们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显然,先生极为爱惜自身的羽毛,眼里容不得掺进小沙粒,憎恶任何盗版行为。同时,先生也极为爱护晚辈,宽宏大度,宥恕无意间的过失。以往,刊物审校已比较认真,此后,更是加倍审慎了。吃一堑长一智。金庸先生给我们上了特别的一课。

数年之后,首届“世界华文旅游文学征文奖”在港揭晓。意外地见到出席颁奖典礼的金庸先生。就像有的作家形容的,金庸犹如一尊笑佛。他端坐着,不多话,笑眯眯的。在文友引荐下,我上前问候。金庸欣然握手,合影,始终是那副笑眯眯的标配表情。整场活动,我几乎大多将注意力集中于到场的金庸和柏杨两位“大咖”。凝神注目,这便是耳熟能详的金庸啊!这位“笑佛”创造了一个多么神奇的武侠世界啊!笔下乾坤,纸上风云。远及春秋,跨越北宋、南宋,纵横明朝、清朝,挥洒一管毛锥,上下驰骋两千多年!令亿万受众神眩目迷。这时,我赶忙递上征文奖作品集《旅游文学的百花园》,他工工整整地签上金庸二字。突发奇想,先生是否还记得那桩“全庸”旧事?没敢问。其实也无需问。视其表情,似是云淡风轻,“若无其事”。如此之宽宏大度,能不让人心存敬意?!此前数年,彦火先生曾带季仲先生与笔者来到金庸先生办公室。那天,金庸不在。据说远游在外。办公室宽敞雅致,没有过多的装饰,书橱贴着墙壁,各类图书满满当当,仿若书房。透过落地玻璃,凭窗眺望,维多利亚湾波光粼粼,海天一色。办公室主人冠冕无数,武侠小说一代宗师,香港《明报》创始人,著名社会活动家,大紫荆勋章得主,北京大学、中山大学名誉教授,香港中文大学荣誉教授,剑桥大学哲学博士、荣誉文学博士、荣誉院士,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中国文联荣誉委员,等等。诸多头衔之后,意味着筚路蓝缕,殚精竭虑,尽是他的付出,他的睿智,他的担当!

回到前述话题。同一年,世界华文旅游文学联会于香港创立,金庸先生获聘顾问。旅游文学联会开设网站“字游”网,金庸为此题辞:纸上遨游快乐优游。私下揣想,遨游于文苑,优游于世间,这岂不正是金庸此生的生动写照吗?

金庸先生于世纪之交受聘成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首任院长,历时8年。2017年秋,恰好来到留下金庸特殊印记的浙大人文学院,出席“一带一路与世界华文文学”杭州峰会。会后,与二十多位海外华文作家一同进行文化考察活动。切合其主题,“现代文学大师寻访”,代表们参观了绍兴鲁迅故居,乌镇茅盾故居,海宁徐志摩故居、金庸旧居等。金庸旧居前,我们挤挤挨挨,排成四行合影。美国、加拿大、捷克、匈牙利、新西兰、日本、马来西亚、菲律宾、文莱,以及中国北京、广东、浙江、福建、香港,等等,文友来自五湖四海……访客们经历迥异,职业有别,但不都是文学的忠实追随者吗?不都钦仰金庸先生的文声和贡献吗?那时,金庸尚健在。一年之后,他却驾鹤远行了。忖度,那处居所如今有无改为“金庸故居”?“旧居”“故居”,一字之别、一线之隔。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阅尽世间浮沉,金庸先生翩然而去了。留下一手缔造的那一片文学天地。同时,也留下人们的无尽怀念。

金庸先生本名查良镛,1924年出生于浙江嘉兴海宁,远近驰名的“鱼米之乡”“丝绸之府”。海宁查氏,数百年来,可谓“官宦世家”“书香门弟”。康熙曾为查氏题赠“澹远堂”匾额,并赐楹联“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金庸内亲外戚中,不乏各界俊彦,社会名流。姑父蒋百里,军事教育家;表姐蒋英,音乐教育家,钢琴家;表姐夫钱学森,科学家,“中国导弹之父”;表兄徐志摩,诗人,散文家;族兄穆旦(查良铮),诗人,翻译家;表外甥女琼瑶,言情小说家……查氏开枝散叶,为华夏文明增光添色。海宁自古为观潮胜地,苏东坡盛赞“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宋代诗人潘阆于观潮诗中写道:“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时代激流中,金庸,这位来自钱江潮畔的作家、报人、时评家,恰似“弄潮儿”,以如椽之笔,抒家国情怀,于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作出独特建树。他历任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政治体制小组负责人之一,香港特别行政区筹委会委员,为香港回归的历史进程殚精竭虑。

纪念大会的第2天,香港作家联会和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明报月刊》《香港文学》《香港作家》联合举办“我的创作观”文学讲座。一眼望去,会议厅坐无虚席,晚到的只好席地而坐。主讲嘉宾中,包括著名诗人郑愁予、散文家张晓风、小说家施叔青和李昂姐妹。台湾新锐小说家骆以军在演讲中称金庸为“神样的存在”。这些驰名海内外的“大咖”,不约而同地,以各自的表达方式,寄寓对金庸先生的深深的敬意。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小说家铁凝在发言中,谈及一件往事。20年前,她访问香港,拜访了金庸先生。事前,金庸毫不含糊,连夜“做功课”,慎重其事地用心阅读铁凝的长篇小说。第二天,他邀请铁凝一行到家中一起喝下午茶。老人聊起所读作品,热情赞许铁凝的创作才华。于此一斑,显见对晚辈的关爱之情。此前纪念会上,铁凝致辞中说:“3天来,世界各地凡有中国人的地方,人们都在深情地追思和缅怀这位杰出的作家。”她表示:“金庸离去,金庸不朽。金庸先生的作品,他为香港文学的发展、为内地和香港文学交流所做的一切,都将被后人永远铭记。”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离开了,但有太多人永远记住他了。比如马云,便是坚定不移的粉丝。也是在20年前,据说他受金庸作品人物虚竹珍珑弃子的启发,和另外17个人一同互联网创业,十八罗汉有十六七个人都是“金粉”,同人们在公司内部的ID都以金庸小说人物为名,马云便自称“风清扬”。

临离香港,心想,金庸先生,真的“就此别过”了。遥望那一湾碧海,那一片青山,又觉得,犹如金庸所言,“偏多热血偏多骨,不悔情真不悔痴”,纸上遨游,快乐优游,真个不枉此生!就这样,金庸永远走进了受众,走进了生活。同时,他也走进了经典,走进了永恒。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洛夫印象

那年初春,友人传来洛夫先生近照,坐在轮椅上,拄着拐杖。心里顿时涌起不祥之感。记忆中,洛夫先生从未与轮椅、与拐杖为伍。此前,2016年秋,北京,钓鱼台国宾馆芳菲苑,第二届世界华文文学大会开幕式。面对约四百名海内外作家学者,洛夫先生站立着作了主题发言《“天涯美学”的意义》(印象里,洛夫先生先是站着讲,后来工作人员搬来椅子请他坐下发言)。这位“米寿”长者,身材魁梧,腰板笔挺,好个气宇轩昂!“我落在哪里,中国文化就在哪里”,话音刚落,台下掌声骤然响起。

前移十年,2006年5月,经过二十多个小时辗转飞行,洛夫先生专程从加拿大温哥华来到福州参加“海峡诗会”。抵达时,正巧迎来78岁生日。他毫无倦意,随即接受记者专访。次日,在于山公园九日台音乐厅举办“诗之为魔——洛夫诗文朗诵会”,三百多人的音乐厅座无虚席,有的听众坐在过道上,或站着,自始至终听完全场。洛夫先生由衷赞叹,从来没听过这么好的朗诵。后来,他撰文纪行,誉为“我数十年来所见最佳的诗歌朗诵团队”。这在洛夫诗歌全集自撰《洛夫创作年谱》以及著名评论家龙彼德所著《洛夫传奇》得到印证。洛夫称许这场“盛大”的朗诵会“演出极为精彩”。其实,最精彩的,莫过于洛夫先生登台朗诵《因为风的缘故》:满头银发,身躯健硕,湖湘口音,神态肃然,开口,铿锵然,入耳,如金石声。

洛夫曾两度远迁。1949年7月,赴台湾,“行囊中军毯一条,冯至及艾青诗集各一册,报纸发表之个人作品剪贴一本”。27年后,他移民加拿大,定居温哥华,算是“第二度”。千禧年伊始,洛夫潜心创作三千行长诗《漂木》,“漂木就是代表我在外漂泊游学的一种心境”。《台港文学选刊》旋即选载其中一节,二百多行,刊诗篇幅之长,从未有过。

海外二十余载,“漂泊”“天涯”“孤独”成了洛夫作品中频频出现的字眼。在此次世华大会主题发言中,洛夫先生深沉说道:“每到夜深的时候就能感到孤独,这时反而能体会到人与大自然、个体生命与浩浩宇宙的和谐。”“孤独反而成为作家诗人的一种精神粮食。”洛夫缓缓而言,台下的我,瞬时仿佛受到重击,在耳畔久久轰鸣。晚间正巧读到铁凝的这段表述,“孤独是灵魂背对着凡俗的诸种诱惑,与上苍与万物的诚挚交流”“孤独是想象力最丰沛的泉眼”。回望洛夫先生的创作生涯和艺术追求,心有戚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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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夏间,洛夫先生题赠《洛夫小品选》,自序曰《独立苍茫》。该书上半为《雪楼小品》,均系洛夫移居温哥华后所写,“呈现一份有点寂寞而实宁静丰美的心境”。洛夫为新居的书房起了“雪楼”的斋名,坦言,这固然由于冬天可以倚窗观雪,但更暗示文人纯净冷傲,与世无争的隐逸生活。

两年之后,2007年金秋,与时任福建省作协主席杨少衡、文学艺术对外交流中心主任郭平、《故事林》主编汪梅田同行,来到温哥华,拜访了洛夫先生。伫立二楼书房,凭窗远眺,天际线群山苍茫,此时雪景难觅,倒是三五只小松鼠唧唧啾啾,欢快地在院中白杨树间窜来窜去。它们哪知这些访客来自万里之外,更不知“雪楼”主人竟是华语诗坛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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