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约

作者: 易小荷

盐约0

天刚蒙蒙亮,翠鸟叫了几声,陈婆婆睁开眼,看到大儿子站在床边,她忍不住怄气,用手指头隔空戳他:“你哟,渔船卖了九万块钱,也不分给你妈一点,你忘咯,粉刷的三千块钱,都是我出的哒……”儿子没有回答她,依旧站在床边默不作声。然后她真正地醒过来,连忙去蹲在自制的尿桶上,在稀里哗啦的声音里她望向空荡的屋子,才想起来大儿子两年前就得癌症死了。

陈婆婆这一生足够漫长,足够她送走身边所有至亲的男人。漫长的一生之间,阴天落雨,晴日刮风,河边野地的油菜花开了谢了,隔壁檐下的月季开了败了,古镇的新街子街空荡死寂,仿若一座遭受废弃的墓园,往来的鸟雀都不愿落脚。

对于仙市人来说,“陈婆婆”这三个字像是古老的咒语,人们提到时声音会不自觉压低,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就是那个开猫儿店的陈婆婆?”

她实在太矮小了,皱纹和老年斑攻占了她的每一处皮肤,半年前的一场梗阻性黄疸手术差点要了她的命。她也因此瘦脱了相,手臂上的皮肤如同布袋一样,松散地挂在骨架上。手术过后,她不得不整天在腰间挂上一个黄疸引流袋。天气再热,她都会用一件长衣服遮住那个袋子。她长时间地坐卧在躺椅上,嶙峋瘦骨,给人的感觉如同摞在躺椅上的另一张躺椅,但一旦有动静她就会睁开眼睛:“要买点啥子?”

陈婆婆门框上的牌匾写着“渔夫人家”,卖冰棍、矿泉水和塑封的小玩具、不怎么耳熟能详的袋装食品。前些年主要卖茶水,暗地里容留妇女从事性交易。没有人记得住“渔夫人家”这四个字,虽然它们明晃晃地写在招牌上。这里的人们叫的是另一个名字:猫儿店。

“猫儿”,是自贡地区对于性工作者的称呼。

“一辈子有什么难忘的事情?”我问她。

“没有,没有,啥子都差不多,一辈子都为了要吃饭。”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摸索半天,最后从一个陈旧的木头箱子里掏出身份证,那上面的名字叫作“陈炳芝”。她说上面的出生日期是错的,她今年已经 90 岁了,而不是按身份证推算的 88 岁。有时候,陈炳芝的一只手会紧紧抓住一根晾衣竿,就像是她衰弱肢体的延伸,收拾床铺,撑着自己,或许对她而言,晾衣竿是比拐杖更让她感到有尊严的依靠。

1990 年,陈炳芝通过熟人担保借贷了些钱,租下半边街的一个门面,又去镇上首富高森林家央告,借钱买了台黑白电视机,开了一个茶馆。这年她 58 岁。

陈炳芝的茶馆一碗茶水卖五分钱,一天下来,收入也没有三五块钱。据《富顺县物价志》记载,1988 年的学费是初中每人每学期八块钱,小学是每人每学期五块钱。但陈炳芝的六个子女没有一个读到初中——“还不是因为穷”,她说。

茶馆开张没多久,从前卖牛的黄居光来给她帮忙,招揽了一群卖牛的贩子,见天在茶馆喝茶、摆龙门阵。90 年代的某天,黄居光跟她说:“你这样做生意不行的,啥子钱都赚不到。我帮你想了个赚钱的办法。”那天大概就是“素”茶馆开始变成猫儿店的肇始。但直到现在,若有人问起这事,陈炳芝还是会对自己经营猫儿店的过往语焉不详,她坚称:“是小姐自己找过来的,至于是不是黄(居光)叫来的,我也没有问过他。”

2019 年,陈炳芝被“扫黄打非”抓了,判了个“组织卖淫嫖娼”的罪名,因为年龄太大,两年刑期监外执行。陈炳芝比较忌讳谈论这个话题,但并不是因为羞于启齿。“我没得办法的。要吃饭,要养娃儿。”她的一只眼睛总是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但是很快,就消失在皱纹的褶皱之处。她唯一担心的是,“将来要影响孙子的升学就业”——在中国,一个人刑事犯罪留下案底,可能会影响到三代之内的亲属参加公务员考试、征兵、银行、国企、事业单位、军校和警校等的政审。而她的一个儿子正在为政府工作。

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四川各地的乡镇陆续出现了卡拉 OK、桑拿房、歌舞厅等场所,自贡开始流行“想逮猫儿,去田湾儿”的谚语。自贡的火车站所在地田湾附近,各种各样的歌舞厅星罗棋布。逮猫儿的意思就是找小姐。仙市镇也有了好几处地下色情场所,陈炳芝开的猫儿店,是其中最简陋的一家。

镇上最开始出现的是卡拉 OK。何四娃和楚哥都把各自的地盘装修得富丽堂皇,打门口过,就能瞥见浓妆艳抹、年轻漂亮的小姐。后来何四娃赚到了一点钱,就搬回乡下去;而楚哥因为干这个事,把他老婆气得跳河,送进了精神病院。楚哥的手也在若干年后摔断了一只,现在吃着低保。“做这种事一定会有报应。”正街上的徐四孃说,“好人家没有干这个的。”

“他们两处的女人要周正点,我呢就是捡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家不要的小姐,就往我这里来。”陈炳芝并不在乎小姐的质量,她提供的是场所,获得的是几块钱的抽佣,“我想管他妈的,进两块钱是两块钱的事。床铺反正又睏(睡)不烂的”。

家里所有人都反对她开店,但是陈炳芝笃定主意:“我说管我的,你们又不给我一分钱。”附近乡镇许多老、弱、残、穷的男人,他们路过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卡拉 OK,那里面年轻漂亮的女人,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然而他们到了陈炳芝的房子里,只要付出二十块钱,甚至十五块钱,就能换来和一位小姐睡觉的机会。

陈炳芝的低价策略非常彻底,她从不曾为了提高猫儿店的营业额而添置任何家具或者装饰。有的床坐上去摇摇晃晃,有的床是板凳垫起来的,她也将就着使用。“很多人喜欢往我这里跑,就是都晓得我收费便宜,有时候三块、两块都在收。”

她现在住的这个屋子实在看不出来曾是个淫窝,就连她自己睡的床,都是用几个木头板凳搭起来的。她说一辈子都没有睡过床铺,早先是买不起,后来觉得也没有必要。房间里光线阴暗,一股潮湿的气息使人疑心墙角长满了青苔。这间房既是客厅也是卧室,既是小卖铺也是厨房。放在门槛位置最显“气派”的透明冰柜装满饮料,然而其实并未插电——“想着好点。”缺胳膊少腿的粗木家具胡乱堆在一起,陈旧、过时,委顿于地。

无论成交价格多少,陈炳芝每单生意都只抽五块钱,如果没有生意她就不收钱,却依然给小姐们提供一天三餐。

陈炳芝一个人煮饭、洗衣、赚钱,五块五块地攒起来,养大所有的孩子,给所有的儿子买房子。她的一辈子跟了几个男人过日子,却没有一个真正可以依靠。

时间退回到 1932 年,陈炳芝出生在富顺县鸡公岭。她的父亲陈细蓝是教“鸡婆学”的蒙学先生,学生拿一些谷子就可以跟着学习一年;母亲毛淑芬是个老实巴交的乡村女人。陈细蓝嫌弃她没有生出儿子,就抛妻弃女,和“小妈”一起从她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毛淑芬带着四个女儿艰难生活,只能在深山挖一些橛子菜或者砍柴卖钱。卖得一点钱,就买一棵青菜,放两粒盐巴在水里,煮一下就吃;卖不到钱的时候,把盐巴直接炒一下就着米饭也是一顿。

陈炳芝 18 岁离家,她没有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帮工是能换口饭的唯一活路。她先是离开瓦市去富顺县少湖路,帮一个叫何怀壁的人家带十个孩子,后来又在瓦市区里面的黄支书家帮工,再后来去帮一个老师。因为常年没通过信,也没钱回家,妈妈毛淑芬以为她淹死在河里了,就沿着富顺的河坝头走,一边喊一边哭——人家说如果人淹死了,亲人去喊,人就会浮起来。那之后没过多久,毛淑芬就饿死了。

陈炳芝在富顺去茶馆帮工,有天来了个川剧团在茶馆演出,他们唱《柳荫记》,也唱《一只鞋》《萝卜园》《陆文龙》《张羽煮海》《陈三五娘》等剧目。人声鼎沸中,她在干活的间隙偷眼望去,那个唱花脸的也正好看向她。

花脸叫邓修玉,结过婚,有过孩子,那又能怎样?陈炳芝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条件”挑选。他们遇到了,在一起了,但并没有如同当时的习俗那样成婚:如果两个人欢喜,男的要拿一两个大洋去算八字,合适就在一起,不合就算了,当然大洋也不用退。他们就是简单地住在了一起,没有仪式,也没有大洋。

旧时代戏班漂流四方,戏子不仅被划入“下九流”之列,收入也不固定,请的茶馆多,才能挣到一点吃饭钱。稍不留意还会碰上“砸戏台”的厄运。据《自贡文史资料选辑》记载,自贡“品玉科社”有一年在资阳临江寺演出,会首点唱《破单于》一戏,有一位丑角佚名唱道:

“天黄黄,地黄黄,人黄黄。天黄有雨,地黄有灾,人黄有病……”会首认为这几句台词含沙射影,挖苦这个地方,于是叫狗腿子们向台上抛砖头、掷石子,演员和锣钵匠被打得头破血流,有的甚至被打成重伤。

邓修玉随着戏班四处唱戏,一走就是很长时间,也没给老婆留下一分钱。1957 年,陈炳芝肚子大了就快生产,通知不到邓修玉。居无定所的她,就在仙市的河边找了间废弃房子栖身,连草席都没有一张,只能把谷草铺在地上当床,所幸尚有一床薄被。邻居罗启看不过,拿来几个瓦盅、两双筷子送她。她自己又腆着肚子从野外搬来一坨石头做桌子,没有板凳就席地而坐。陈炳芝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房子里,偶尔拿根棉线放在桐油碗里点上灯,等孩子降生,或者等丈夫突然回转。临盆时候天已黑透,身旁无人,她拿着把旧剪刀惊慌失措,隔着薄薄的墙壁,问邻居冯大孃:“这脐带咋子剪嘛?”

冯大孃生过五个女儿、两个儿子,隔着墙壁教她:“剪刀比起磕膝头儿(膝盖)剪起,然后用线来套起。”

“这娃儿落下来,耙嗒嗒(软绵绵)的,咋子包起来哦?”

“莫慌,你拿裙子来兜起嘛。”

她小心翼翼地拿裙子裹起婴儿,抱在身上睡了一会儿。醒来她顾不上痛,就起来打扫、给自己做吃的。

几年以后,生下第二个儿子没多久,邓修玉离家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投机倒把被逮进了监狱,总之这个男人从此在陈炳芝的生命中消失不见。30 岁的陈炳芝拖着两个儿子,跟了一个叫作张运成的渔民。

张运成是退伍军人,打过仗,离过婚,性格暴烈,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被打断了左手。那时候还没有退伍转业费,国家能提供给这位残疾退伍军人的唯一福利,就是可以去供销社打招呼,预留他想要的东西,比如肉和酒。

张运成嗜酒如命,每天要喝一两斤酒。看到陈炳芝和哪个男人多说了一句话,拖过来就打。张运成身材高大,即使只剩下一只右手,力气也大得很,身高不到一米五的陈炳芝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他把我按到地上,我躲了一下,他的手敲到咸菜坛上,都能留下很长一条血口。打一次架,我头发都能被他扯脱几攥。”

陈炳芝挨打是家常便饭,他酒喝多了打,推船推得累了就按到河边打,把她的头浸在水里面,直到她气都出不过来,才又把她拉起来。周围的渔民看见了喝止,他才住了手。

“那时候不像现在,可以报官,可以离婚。很多夫妻都那样。”陈炳芝说。

既然“都那样”,日子也就可以忍着过下去。在陈炳芝给张运成生下了儿子小俊和女儿小红之后,她忍无可忍跑掉了。张运成就来找她赔小心、说好话,陈炳芝一辈子也没听到过几句甜言蜜语,俩人就又在一起,生下了第三个孩子小五。

打架之外,两个人便在釜溪河上撒网捕鱼,又上岸到很远的地方卖鱼。那个时候人们没什么钱,改善生活通常是割猪肉,很少有人吃鱼,把鱼卖掉也是件难事。很长时间他们才回一次家,几个孩子在家自己做饭喂饱自己,自己哄着自己入睡。

仙市小学的老师古四和陈炳芝的女儿小红从小是同学,经常放了学去她家玩,却几乎没有见到过陈炳芝夫妇。“她哥哥和她好像永远没人管。每次去她家都没有大人,也没有饭吃。她常年脖子都是黑黢黢的,还是我们去她家给她烧水,督促她洗澡。”

1969 年,陈炳芝生下小五,坐月子第七天,张运成喝了酒去鱼洞捕虾,脚在崖上没踩稳,摔下来断送半条命。陈炳芝求两个邻居去帮忙抬,谁料想刚到河边拐弯处,绳子断了,又把他摔了一下。到家后找赤脚医生拿了药吃,转天睡醒,陈炳芝发现男人已经断了气。

第二个男人也死了,陈炳芝又在世界上无依无靠了,张嘴要吃的孩子倒是有五个,其中一个还在襁褓之中,没办法,只好把和张运成生的大儿子让张家领回去养。

“后来张家把张运成抬回玉河坝去埋的,再后来,他兄弟也死了,妈妈也死了,嫂嫂也死了,全家都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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