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不住

作者: 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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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淖泥之中何以净

《红楼梦》中的出家人多有传奇,道士与和尚是传奇的缔造者,他们是度化使者。道士度心灰绝望之成年男性,他们在世上了无牵挂,走就走了,舍就舍了,无非留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人前人后的传说,并没有多少人会真的伤感。跛道人用一首《好了歌》,让家破人失的甄士隐随他而去,跏腿道士的一句“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让情伤至深的柳湘莲用雄剑斩尽万根烦恼丝。和尚化女童,但孩童出家割的是父母的心,舍的是父母的情,神仙知道她们命运多舛,父母眼中的她们,则有美好未来,如何能舍?和尚看见香菱便大哭,对甄士隐说:“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并说“舍我罢,舍我罢”。黛玉自小多病,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对她父母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且“疯疯癫癫”,说了些“不经之谈”。割舍不下的父母焉能知道,她们一个被虐致死,一个泪尽而亡。免了当时的生离,却没有避开之后的死别。

妙玉少了些传奇,多了些传说。第十八回,元春要省亲,贾府“采访聘买”十个小尼姑和小道姑,林之孝家的又说:“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第六十三回,邢岫烟说她与妙玉在蟠香寺做了十年邻居,妙玉十七岁“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随了师父上来,来贾家之前“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所以妙玉很小。最大不超过七岁就带发修行了,她的童年是在道观中度过的。因多病而入空门,妙玉的初心是求生,而不是灭欲,她做不到六根清净。

第三回黛玉初到贾府时众人看她“怯弱不胜”,“便知他有不足之症”,问她:“如何不急为疗治?”她说:“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黛玉父母不舍她出家,她一生果然陷于疾病无从医治。妙玉父母倒是能割舍,让她入了空门带发修行,从此少见凡人,但是她把心留在了尘世间,病是不见了,可仙家不解凡间忧,妙玉的忧只能在凡间解。黛玉如果出家就可能成为妙玉,妙玉如不出家也可能就是黛玉,她们好像是互为的自己。黛玉懂妙玉,第五十四回,宝玉被罚去栊翠庵乞梅花。“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妙玉对黛玉也是另眼相看,不知宝钗独去能不能茶品梅花雪?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凹晶馆联诗,后随妙玉来到栊翠庵,“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妙玉说:“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这还是那个“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的妙玉吗?一句“咱们的闺阁面目”就把三人变成了姐妹,妙玉,你是出家人啊,如此称呼没坏了规矩吗?黛玉,妙玉面前连请教都怕唐突了人家,这还是那个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黛玉吗?妙玉不仅对宝玉不同,对黛玉亦是如此。当她们赤诚以对的时候,孤僻、孤高、不合时宜都隐去了,谈诗论文间表达了彼此的尊重、欣赏与怜惜。她们之间有感应,毕竟是同道中人。只是不同的选择让她们有了相异的生活轨迹,但命运似乎没有改变,妙玉没得仙家清静,黛玉也没得世俗幸福。

妙玉的内心如同她出家十多年依然带发一样,总留有世俗的空间。佛说无分别心,但妙玉面前不存在众生平等。第四十一回贾母带众人到栊翠庵,妙玉用一个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等道婆收了茶盏来时。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宝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撂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 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与黛玉那句:“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异曲同工。

大多数人是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不用,我用过的东西别人用还是可以的,而妙玉连自己用过的东西别人都不能用。或许妙玉相信自己有独特信息,这些信息会停留在与自己有过接触的物件上,这些物件给了别人,会把自己的信息与别人的混在一起,通过某些通道反射到自身,引起不适。妙玉切断自己与他人可能发生联系的所有通道,她不想与刘姥姥有任何关联。如果她知道暗物质可穿体而过,将会如何处理与刘姥姥在同一空间所引发的碰撞?

带发修行的妙玉不讲什么世法平等,她对人不对事。当她给黛玉和宝钗斟完茶时,“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她对宝玉是,我用过的茶杯你也可以用,你用过我还可以接着用,通过物质中介把信息通道打通,建立某种联系,也许是规范允许的最大限度了。虽然分了槛内槛外,但通道有了,“槛内”自然连着“槛外”,“畸人”也可以通着“世人”。宝玉有趣,他最懂女孩儿,妙玉的用意怎会不知,可林妹妹在此,用妙玉的茶杯喝茶,回去不知道该是摔茶杯还是剪穗子。于是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受伤了,但很霸气:“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到底是宝玉,拒了妙玉,只一句话便把她的地位推高、面子给足:“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 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于是换别的茶具来斟茶。但妙玉的欢喜也许只是修养掩盖下的面具,未必真欢喜。当黛玉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 一副我真是高看了你的姿态。只是不知道她口中的“俗人”是否因宝玉口中的“俗器”而起。

品茶事件让人厌恶妙玉的过洁,厌恶她对人的差别对待,当她被玷污时,世人的情感很是复杂。妙玉的命运是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过洁的妙玉未能保住洁,反陷淖泥中,她的遭遇同情者少,乐祸者多。她对刘姥姥的嫌弃和对宝玉的亲密惹了众怒,妙玉得到的更多的是嘲笑,人们有一种看客心态的快感。

她的“欲洁何曾洁”关联着“云空未必空”。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妙玉送了拜帖,是一张粉笺子,上写“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不解其意,亦不知如何回复,便去找人讨教,遇到邢岫烟正要去找妙玉说话,宝玉惊讶,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宝玉通常对女孩过誉,此时却没有赞誉。佛法讲究众生平等,“万人不入目”背离了修行本义,妙玉不像修行之人,身在红尘外,心陷凡世间。邢岫烟说:“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不合时宜意味着有抗有争,寺中修行之人竟也遭遇“权势不容”,真是逃离尘世也躲不开的权势之威,奇怪的是她做了什么或是不做什么导致如此局面?她自称“槛外人”倒是难住了宝玉,邢岫烟告诉他:“妙玉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 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 便合了他的心了。”

这两句诗源自宋代范成大的《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

“家山随处可行楸,荷锸携壶似醉刘。

“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

“三轮世界犹灰劫,四大形骸强首丘。

“蝼蚁乌鸢何厚薄,临风拊掌菊花秋。”

唐代王梵志的《城外土馒头》也与此有关: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他还有一首《世无百年人》: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铁门槛保不了富贵也保不了长寿,终究要归到坟墓中去。如真能把这些看淡,还在乎什么槛内槛外、畸人世人的?越是放不下越要强调,告诉别人我入了空门,也提醒自己,我是修行人。妙玉用少女思春的粉色纸笺给宝玉写生日贺卡,还自称槛外人,恐怕是在说服自己,“云空未必空”,妙玉很是明了。

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说:恋着红尘凡间,慕着荣华富贵,什么都忘不了,什么都放不下,就不要做神仙了,做不了的: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甄士隐的注解把《好了歌》具体化,让我们看到了世间的无常,看到了变化只在瞬息间: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世人不是不知,只是不甘,此时得到彼时失去。得,是人生,失,是归宿,没有得到,只有舍和失,开始就是归宿,人生也就无从谈起,有得、有失的体验才是人生。最终走入土馒头时,自己不能体验了,好,让别人体验吧,是失去你的体验。

妙玉知道自己该舍、该弃、该远离,她提醒别人也提醒自己,我是出家人。但是,太难了。她明了贾府对她的关注,第五十回,李纨想要栊翠庵内的梅花,让宝玉去要,理由是:“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这话由不沾是非的李纨说出,可见妙玉不在贾府的日常,贾府的日常却有她的传说,只是这传说似乎不那么美好。

她关注贾府,关注贾府中人,不知不觉中被吸引。

中秋节贾府赏月,贾母隔水闻笛,黛玉和湘云临水联诗,当她俩说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时,妙玉来了,她说:“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她远远地看着贾府中“许多人赏月”,看着“贾母犹叹人少”的众人喝酒、赏花、游戏、品笛、作诗,这些对她都是不可得的热闹。贾府节日的温馨传递给她,她心中有美好、有期待,不能接受黛玉和湘云“颓败凄楚”的诗句,她笑说:“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她要转出一幅不同的画面,走出凄婉消沉: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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