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印记下的苏丹人

作者: [苏丹] 萨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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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芭(Sabaa Ali) 苏丹人,生于 1989年4月,本科毕业于埃及苏伊士运河大学,硕士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现于苏丹和埃及从事职业翻译,曾发表数篇散文作品。

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由70岁的坦桑尼亚小说家阿卜杜勒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摘得。获奖理由是“因为他对殖民主义文学写作的影响,对难民在不同文化大陆之间的鸿阿沟中的命运毫不妥协和富有同情心地渗透”。北非的苏丹人,同样背负着殖民的印记,塔耶布·萨利赫(Al-Tayeb Salih,1929-2009)的小说《北迁季节》(Mawsim Alhijra Ela Al-shamal,Season of Migration to the North)记录和描述了背负这一印记的苏丹人。

《北迁季节》涉及到的是文明冲突的问题。它讲述了被本土文化和欧洲文化拉扯撕裂的苏丹人形象。这个故事不是以第一人称的手法直接叙述的,而是通过一个不知名的叙述者透露出来的,他以分散的方式揭示了主人公穆斯塔法·萨义德(Mustafa Sa’eed)的故事。其中一些是从穆斯塔法·萨义德本人那里知道的,有些是来自他留下的东西,而有些是通过认识他的其他人转达的。叙述者是被动的; 在与他的父母、祖父和村里其他成员相处时,他自己的生活受到较少的关键关系的制约。当穆斯塔法的遗孀霍斯娜·宾特·马哈茂德(Hosna Bint Mahmoud)被迫进入其不愿意的婚姻和遭遇暴力时,故事的情节达到了高潮。这个故事涉及到了殖民统治者的傲慢自大,苏丹的政治独立、性骚扰,以及当时的妇女地位问题。

在《北迁季节》中,无名叙述者和穆斯塔法·萨义德均让读者注意到了阿拉伯非洲世界与西欧之间多层次的历史和文化关系。故事的叙述者和主人公穆斯塔法·萨义德同样离开了他的苏丹村庄,前往英国学习。在大部分的叙事中,叙述者关注的是将穆斯塔法的生活与穆斯塔法在一天晚上讲出来的一些供词结合在一起,还有在尼罗河的洪水泛滥期间,在穆斯塔法·萨义德失踪的消息被传开之后,叙述者找到的那些纸片、照片和一份空白的日记本。叙述者越来越痴迷于穆斯塔法的过去,以及他受折磨的生活的意义所在。事实上,叙述者是最终被穆斯塔法·萨义德遗留下来的东西给弄迷糊了,以至于他几乎无法区分他自己的身份和穆斯塔法·萨义德的身份。

塔耶布·萨利赫的《北迁季节》追溯了殖民主义对部分阿拉伯非洲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生存影响。因此,把主角的性格和行为视为帝国主义的产物,是势在必行的。小说中的苏丹知识分子似乎更多地被西方的性革命和1960年代第三世界的非殖民化倾向所影响,而不是被殖民时期所影响,它试图通过穆斯塔法·萨义德这一苏丹角色,将殖民地的过去戏剧化,这种方法可以让塔耶布·萨利赫想象一个知识分子对他的殖民者的性反应(sexual response)。这部小说证明了一种观念,殖民主义是一种强奸,性报复是一种反殖民主义斗争。小说中描述道:“你使我想起了穆斯塔法·萨义德博士……他当时是非洲解放斗争协会的主席,我当时是该协会委员会的委员……天呢,他这个人,女人们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转。他曾说过,我将解放非洲,用我的阴茎。”

小说还通过主人公穆斯塔法·萨义德显示出,利用古代东西方冲突来证明自己对英国殖民者女性的性征服有理,是正义的。尽管穆斯塔法·萨义德是以奖学金获得者、英国公民身份和伦敦大学教授身份而受益的,但是,他对殖民主义进行的回应说明了殖民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被殖民者在殖民地本土的自我形象,并且表达了他想做自己的主人的愿望。从后殖民的角度来看,穆斯塔法·萨义德人物的叙述中被一个无名的叙述者所描绘出来的。这双重的技巧还可以让读者深入了解其破坏性影响,不仅对犯罪者有影响,而且对他所关联的每个人都有影响。

穆斯塔法·萨义德和四位英国女人之间的关系超越了个人维度。换句话说,穆斯塔法·萨义德对这些女性的致命的吸引力不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而是成为了色情对话,成为了被殖民的苏丹文化与殖民者英国文化之间的对抗性交流。在这些关系中,穆斯塔法·萨义德清楚地意识到白人欧洲文化对他的文化造成的历史委屈。从法庭上的律师与穆斯塔法·萨义德之间的谈话,可以知道一些与穆斯塔法·萨义德发生过性关系的女孩的名字:“安妮·翰明特是因为你而自杀的?”“不知道!”“希拉·爱利诺德呢?”“不知道!”“伊莉莎白·西蒙呢?”“不知道!”“琼妮·莫里斯你杀的吧?”“是的!”

东方男性很容易误解欧洲女性的性行为。一般会认为,欧洲女性可以与任何男性睡在一起。然而,在叙述者长期留在欧洲之后,他对女性的立场提出了新的看法,并且,在有人问到相关的问题时,他会告诉他们,东西方之间的女性没有太大的区别。下面是他的自白:“一大堆问题,我都尽自己所知,一一作了回答。‘那里的人是否真的没有婚嫁,而男子尽可与女子私通?’瓦德·利斯问我。我告诉他们,除了一些细微的差异以外,欧洲人都和我们一模一样,他们根据自己源远流长风俗习惯,男婚女嫁,生儿育女。总的来说,欧洲人是很不错的,他们有良好的道德,高尚的品质。”

苏丹人穆斯塔法·萨义德属于东方社会,他已经成为他自己的性捕食者,在他的老巢中,他设置了一间诱人的房间,装饰着“非洲”用具的代用品。以下就是他所描述的:“我的卧室是座坟墓。窗下是个百花盛开的花园,窗上遮着精心选配的玫瑰色的帷帘,房子中间放着一张宽床,丝绒毯子盖在身上柔软而温暖……室内充满袅袅的芳香……我的卧室犹如医院的手术室那样清净。每个女人的心内深处都有平静的池塘,我知道如何去给它掀起波涛。” 各种不同阶级和年龄的英国女性都很容易屈服于他,并且被他毁灭。正如他所说:“我什么都能干,以便让女人睡到我的床上。我玩了一个再去追猎另一个。我从救世军、库维卡兹协会、法比亚尼社团的姑娘中物色对象……”

在法庭上,检察长逼真地描绘了苏丹人穆斯塔法·萨义德,说是他导致两名女孩自杀的,他破坏了已婚妇女的生命,并且杀死了自己的妻子:“这个自私自利的东西,他的全部生活就是为了追求情欲的满足。”在穆斯塔法·萨义德一方,麦克斯韦尔·福斯特·基恩(Maxwell Foster-Keen)教授试图拯救穆斯塔法·萨义德。他在法庭辩护说:“安妮·翰明特和希拉·爱莉诺德是两位千方百计地寻求死亡的姑娘,不管她们碰不碰到穆斯塔法·萨义德,她们反正都是要自杀的……害死这两位姑娘的并不是穆斯塔法·萨义德,而是那繁衍千年导致不治之症的毒菌。”

穆斯塔法·萨义德显然是一位在西方的苏丹男人形象,而在其家乡的苏丹男人是怎样的呢?塔耶布·萨利赫突出描述了在伊斯兰化的父权文化中遗留下来的压迫现象。巴尔基(Barki)代表了伊斯兰教严谨的宗教信仰,而瓦德雷耶斯(Wad Rayyes)和马祖布的女儿宾特(Bint Majzoub)代表了传统对妇女的性歧视。瓦雷耶斯将作为女性财产,对其进行客体化和滥用。通过瓦德雷耶斯这个人物的描绘,塔耶布·萨利赫旨在批评女性受到的不公平对待。然而,叙述者却说他可以“不理会女人的任何事情,除非他变成了女人”。塔耶布·萨利赫在他的小说中除了瓦德雷耶斯以外他还描述了其他本土苏丹人形象。

塔耶布·萨利赫在聚焦于殖民者表现出来的道德失败的同时,还着重描写了苏丹知识分子在其国家独立后的生活状况:“每个今天读书的人都想坐舒服的办公室,成天地吹着电扇,住上有空调设备的花园洋房,坐上美国造的汽车,来来往往在大街上疾驰。我们如果不把这种痼疾连根铲除的话,那就会在我们身边出现一个和我们的生活现实水火不相容的资产阶级,这时于非洲的前途来说,是一种比殖民主义更为严重的威胁。”这种简短的叙述虽没有微妙的隐喻性和丰富的文本隐喻风格,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它描绘出苏丹人身处政治和文化困境中的真实画面。

穆斯塔法·萨义德和不知名的叙述者都经历了地理意义上的旅行。他们相遇之后, 这位不知名的叙述者怀疑穆斯塔法·萨义德的身份,他决定将其挖掘出来。这样,穆斯塔法·萨义德白白地伪装了,最后不得不向叙述者承认了他过去的记忆。“穆斯塔法·萨义德继续吹着他的香烟烟雾,吹了一段时间。 然后他说:在从伦敦迁移到苏丹的过程中,穆斯塔法·萨义德也经历了心理上的‘迁移’。” 他的个性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而漂流。 事实证明,穆斯塔法·萨义德的儿时经历对他的晚年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是在他的人格结构的形成和发展方面。

穆斯塔法·萨义德出生在喀土穆,他在没有父亲、兄弟姐妹,甚至是没有亲戚的情况下长大。他只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然而,他们保持着一种关系:“她在路上也是陌生人,在没有任何感情的情况下,她养大了我。”很明显,穆斯塔法·萨义德对他的母亲,没有亲密的感觉,他的母亲是一个“陌生人”。在未经母亲许可的情况下,他决定独自上学。当他打算离开苏丹进一步学习时,没有任何人陪伴着他,他的母亲也没有跟他说再见。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他母亲的信息。缺乏母亲的爱, 这对穆斯塔法·萨义德的成长产生很大影响。当穆斯塔法·萨义德的父亲去世时,一般会认为他很容易得到母亲的爱。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他母亲就是一个想象的面具:“我紧紧地看着她,嘴唇紧紧地关闭,她的脸上有些东西,就像面具一样。我不知道,那是一个厚厚的面具,似乎,她的脸就是大海的海面。”穆斯塔法·萨义德的母亲是一个“失语症”形象。一方面,切断了对她温柔的渴望,在强大的面具的帮助下,避免了乱伦的发生;另一方面,他对母亲的渴望受到了压抑。他没有得到母亲的爱,仇恨的种子却埋藏在他的脑海中。有一天,它会被转化为不同的形式。更重要的是,穆斯塔法·萨义德和他的母亲因此自始至终都谈得很少。由于缺乏沟通和奢侈的亲情,作为一个孩子,穆斯塔法·萨义德无法学习如何表达对他人的爱。家庭是集体中最小的单位,这是培育和培养亲情的地方。穆斯塔法·萨义德缺乏家庭的爱,缺乏母亲的爱,他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他变得无情,在学校里“阴冷如冰”,对那些一直伸出援助之手的人没有表示感激之情。他的一个同学曾经这样形容他:“你不是一个人。”“你是一台无情的机器。”他对别人漠不关心,但是,他把别人的帮助视作别人的义务。并且,这种现象在他的骨子里渗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只知道“从其他人那里获取利益”,但是,从不知道“给予”感谢或者是帮助他人。

其实,另一个重要角色即那位不知名的叙述者,也是苏丹人。他是挖掘穆斯塔法·萨义德邪恶历史的主要线索性人物。与此同时,他也深受穆斯塔法·萨义德的影响。在故事的开头,每个人都是对方的大敌。然而,坚持不可改变身份的叙述者必须接受多变的命运。这位不知名的叙述者有着与穆斯塔法·萨义德类似的学习经历。他们俩都是苏丹的聪明人,都接受了英国的文化教育,多年来,他们都在国外学习,都生活于两个世界之间的狭窄空间。但是,如果他们一生都是一样的话,那么,塔耶布·萨利赫只能选择一个角色来表达他的话题,他也不需要在角色上说太多话。他之所以创造这个角色,并不是因为他选择了两个相似的人,他们两个都有着相同的结局。这个过程很重要,这个过程并不关心“他们是谁”,而是在于“他们是如何成为他们的”,这表现出塔耶布·萨利赫的创作技巧。如果穆斯塔法·萨义德没有遇到叙述者,那么,就不会选择结束他的生命; 同样地,对于这位不知名的叙述者,如果穆斯塔法·萨义德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总会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世界永远不变”。

当他回到家乡时,叙述者心中充满喜悦。在欧洲学习期间,他总是对家乡和他的人民抱有极大的渴望。“七年来,我一直在渴望着他们,在梦想着他们,这是一个非凡的时刻,我终于在这一时刻发现自己站在了他们中间。”一个保持沉默的陌生面孔打乱了叙述者平静的生活,从此刻起,唤起了他的好奇心。叙述者是否只想找出陌生人与他人的不同之处?为什么他要逼迫穆斯塔法·萨义德一步一步地讲真话?叙述者首先向其他人询问了斯坦格(Stanger)的情况,比如他的父亲,他的祖父或者是他最好的朋友马祖布(Mahjoub)。所有这些人都在形容穆斯塔法·萨义德是一个善良但是有些神秘的人:他不是当地人。现在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叙述者继续对他持怀疑态度?根据他们的描述,穆斯塔法·萨义德对他的村庄没有造成任何威胁:“不管是在他愉快的时候,还是在他悲伤的时候,他总是愿意付出他的劳动和他的财富。”不仅为他的人民,而且为他自己,叙述者怀疑穆斯塔法·萨义德,对其进行的侦探行动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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