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替的变奏
作者: 朱镛
捕蛇者默
这里、那里,一眼望穿。只有草,只有风吹草动。可是,仿佛人们一眨眼,就看见了一条蛇。谁也不敢作声,回头拼命跑,跑回去喊朱二憨。朱二憨一到,的确奇怪,蛇没有挣扎,蛇一点也没有挣扎,就被他捕捉了。但是,随后发生的一幕,让人匪夷所思。
这是我的爷爷讲过的故事。
那时村庄的前面,是一片荒野。没有树,没有灌木丛。在秋天夕照的光影中,粗犷,肃穆而宁静。
然而,在这个秋天,人们又看见了蛇,又说起了传说中的朱二憨。秋天是五谷丰登的升平世界,在故乡,土地还算宽广、肥沃,有着最大的深度和力量。大地上的果实,镇定剂一样安抚人心。这是一种自然伟力之手的创造,酝酿无声的温暖,让人们生活感到单纯、幸福、平平静静。曾经,蛇的出现扰乱过人们的生活。那是毒蛇,太多的毒蛇。食物满足不了它们贪欲的胃口。它们爬向了村庄。所以,现在人们看见一条蛇的出现,又开始惧怕起来。蛇像以前那样出现,却不知谁又敢站出来,像朱二憨那样捕蛇。当时,我的爷爷说,朱二憨实际上是一个走路都怕把蚂蚁踩死的人,他连见了老鼠、青蛙、癞蛤蟆这些小动物,都会打冷寒噤。至于蛇,别说亲眼所见,就是听人提起,他身上也会起一身鸡皮疙瘩,或者惊得一身凉汗冒出来。
故乡的人都惧怕蛇。人们说起蛇就心惊胆寒,不是有的蛇带毒,是蛇的冷让人骨头酥。蛇的数量多,会让人失魂落魄。
蛇大胆、邪恶、出其不意。人就被咬伤了。村里很多人不是被蛇咬过就是被惊吓过,牛羊、鸡鸭,都曾遭过殃。朱二憨被蛇吓过,也被蛇咬过。他小的时候,大家都只有一模一样的童年,喜欢在石窟、坟头、田间地头捉蟋蟀。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小伙伴们在一座坟边听到蟋蟀的叫声,但是,每个人听到的方向都不一样。他判断蟋蟀叫声在一个洞里,于是,独自轻轻悄悄走过去,把手伸进洞里。转瞬,他连跑带爬地发出尖叫。尖叫!把月光震碎一地。蟋蟀的确在洞里。只是他伸手进洞时,蟋蟀跳出来了,他的手,触碰到了一种软软的东西,一种冰凉感一下浸透全身,吓丢了半天魂。当小伙伴喊他走了,他才回过神来,指着离他有几米的地方说,那洞里有怪物。趁着同伴的胆量,他捡了一根棍子和一个石头,把洞里软软的冰凉的东西掏了出来。原来是一条小蛇。他打死了它。
后来,朱二憨在割草的时候,从一片小灌木丛中钻出一条粗大的蛇。他被吓得傻了眼,却不知道躲藏和奔跑。蛇吐着信子,在他的小腿上咬了一口。那是一条毒蛇,差点要了他的命。伤口缠缠绵绵近半年时间,才得以愈合。不幸的是,他又被村里的狗咬了一口。但是,狗却死了,嘴里流淌着黑色的血。原来,是他沸腾骚动的热血里,带毒,带剧毒。从此以后,再恶的狗见了他,也不敢下口,只敢在远处汪汪吠着。
安静需要勇气,沉默也是!蛇打开和关闭了朱二憨的世界。他知道自己血液带毒,羞于和人们在一起,强迫让自己成为闭目塞听的孤独者。一个人寂寞时,抽烟喝酒,太寂寞时,抽太多的烟喝太多的酒,极少出门。那是一个秋天,蛇突然多了起来,有的人不小心就被咬,有时,不仅山上,村子里也出现了蛇。人人惧怕蛇,一个村庄已达到了谈蛇色变的境地。
近乎于一个化学性的变化。朱二憨突然喜欢那个秋天,那个秋天令他兴奋。毒蛇出现,他主动去捕蛇,是蛇令他兴奋。实际是,他为除掉了毒蛇而兴奋。那时,只要人们见了蛇,就跑去找他。他不怕,即便蛇张开血盆大口,圆睁着可怕的眼睛,他也不怕。人们说他憨胆子大,就叫他朱二憨。奇怪的是,蛇不敢咬他。人们猜测,可能是蛇畏惧于他身体的血液里存在着带毒的蛇血。蛇只要见他,就乖得不成样子,不跑,不动,似乎蛇长齐天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一盘下饭菜而已。有一条蛇见了他,藏于丛林里,蛇身与秋天淡褪了颜色的杂木混同一色,背上还有几根茅草。可是,他都能把它捕捉起来。一般在九月九的重阳后,蛇要把粮食储藏于洞内,开始进入冬眠。但是,只要遇上他,别说蛇要冬眠,它将度不过最后的秋天。他似乎就是专门为消灭毒蛇而存在的。只要秋天来了,毒蛇出现,他几乎抛尽了现世生计,把惊扰人们的蛇全部除掉。
大自然依旧,土地寂静。人们终于恢复了安宁。
但是,安宁的日子没过几年。那个秋天,木草丰盈,树叶还不见黄,庄稼也不见成熟。人们在村对面的路上又发现了一条毒蛇,那条蛇盘踞在路中间,谁也不敢从那儿走过。人们跑来找朱二憨,一帮人跟着他跑了来,蛇就顺着荒野处跑。那是一条带剧毒的蛇,他追到荒野上,最终捕捉到了蛇。人们的心终于落了地,再不用提心吊胆,再不用怕会受到伤害。
说是荒野,却也有些草,只是没有木。草也不多、不深,还盖不了人的脚背。人们正在高兴,突然间像是谁用魔杖点化,窸窸窣窣从周围钻出了很多蛇,那么快,那么闪亮而来,像浪潮的涌动。一时间,荒野成为了蛇的国土。蛇眼射出挑衅的目光,燃烧着欲望之火。蛇腰扭动,仿佛连空气也流动着四伏杀机,席卷而来。
此时,谁都犹如被闪电击中。如果清醒,谁都清楚蛇攻击的危险。人们都被吓蒙了,在蛇面前,瞬间变得荒谬得弱小。恐惧强烈,人们的汗水像光泽的玻璃珠子,一颗又一颗顺着额头往下滚。随着骨头酥了,人们的双腿折成颤抖中的面条,软在了地上。他们声带沉默,发不出惊恐的尖叫,身体也无法动弹。
即使能发出,谁又能听见?
人们觉得得救的几率几乎遥不可及,已是穷途末路。
只有朱二憨看着这些蛇,他没像其他人一样,也没有沉默,而是喊他们快点跑开。他回过头时,却没有谁跑。他也沉默,然后,走进了仪仗队的蛇群中,抬着头,在沉默中继续沉默。他已经作好保持与死亡相匹配的尊严,准备以一人之身,为他人建构安全。
谁也不曾想过,一声炸雷,没有余音就戛然而止!随后,地上铺了几条蛇的尸首,有几条艰难蠕动,其余无影无踪。
咫尺天涯
秋天谷满粮仓。泰惠老人高兴,高兴得有人进门就说,说的却不是粮食。是说五儿子媳妇良心好,请了个跳大神的人来。
一年一度,大地寂静的时候,泰惠老人就想该跳一次神了。她相信生活中的磕磕碰碰,跳次神开个财门,辟辟邪就顺了。晚辈们不信,还说老人狗拿耗子猫看家是多管闲事。所以,几年了,她的心愿都没达成。这次,她请到了王师嬢。故乡把请神送鬼的人称作师嬢,她一出马,天兵天将就下来,十方妖孽八方鬼怪再不敢近身。
王师嬢五十多岁的人了,平时走路蔫不啦叽,跳起神来却像个体育健儿。仿佛有着某种人所不解的神性,是神附身,或者她便是神,说的话真是神话。开始凡人还能插话,后来一句也插不上。
农村请神,不避嫌,人越多越好。我也挤在人堆里去看。王师嬢上香,烧纸,用桃木剑刺穿一个红纸剪的小红人拿在左手,右手拇指掐着食指,开始请神。再然后,她说神来了,带着天兵天将。她开始是全身发抖,喊人按着自己。抖着抖着,几个人都按不住,跳起来了,越跳越勇,且从跨度和幅度,无人企及。她从亥时直跳到子时,似乎从欢乐跳向了绝望,歇下来。她说现在她已不是凡人,是仙家,凡家是泰惠老人。她说凡家祖上帽顶戴过红顶子,说得在场的人似乎被带进了几百年前。
我很难相信王师嬢说的话。但是,她的唱说,让人没法不聚精会神。她说的是村庄对面的黑石头。那是一座山坡的名字。她说以前全是白石和生石,是后来洒渔河的北风,吹起来狂,风把白石吹黑了。有人问她一座山坡其他地方的石头怎么没吹黑,怎么还像地里的庄稼一样,秋天一到就熟了,山底下肯定有火升起来,石头像烧过似的,可以当成石灰刷墙。
不不不。王师嬢否定了凡人的疑问。然后一口气说的话,谁也插不上嘴。她说祖上搬迁到这里,牵过一匹白色的老马。老马能闻见他们走过的路线。老马在中途虚脱走不动,与他们分离很久又摸黑找到。那是很漫长的时光啊!找到他们时,他们已经种出了金黄黄的稻谷白白的米。老马死去时,人们为了纪念,起名叫白马儿坡。后来改名叫黑石头,原因就在凡人家的祖上。经王师嬢一唱说,一场埋伏的时光和事件,全都复活得清晰无比。
王师嬢说凡人的祖上曾在外做官。在白马儿坡,为了染红他官帽上的红顶子,屠杀了一批当时饿饭抢粮的人。坡上的石头,被鲜血染成了满山的红杜鹃。很多年,山坡上寂静悠久,荒凉无尽,只有风,只有石头,连棵草也长不出来。由于鲜血浸入石内,山坡上的白石头,一天一天的风吹着,逐渐变成了黑色,在每年秋天,又像是大火煅烧过一样,酥软成了石灰。当时长得高的三个石头,没沾上血,活成了菩萨,现在八方人们都要来烧香磕头。
王师嬢说的场景,冷淡、质朴、咫尺天涯。看似生命无痕,实则埋葬了无数的冤魂。她还说那些同命相依的人们,冤屈,在每年秋天都会呼喊救命,或者呻吟。然后是一片打杀声,割草一样。
听着像是真的。谁也不相信是真的。但是,王师嬢说,凡人家要杀头猪来祭奠这些亡魂的话却应验了。
之后,凡人家杀猪,请来了屠户和四邻帮忙。那是一头黑猪,从屠户的刀锋进入后,似乎就一直在四脚乱蹬地挣扎着生。水烧开了,猪毛也褪了,人们帮忙把白生生的猪再次抬上案桌,准备开肠破肚。在村子里一直威望极高的屠户,正夸着海口:“想当年,我一个人就宰……”话音未落,躺着的猪犹如被施了魔咒,或者故意使坏,猪认真用力,一骨碌爬起来跑了。
再请来王师嬢。王师嬢说,跑了好了,所欠下的债,借这神赐的鲜血,得以赦免。
呼吸的水塘
原本是一个愉快的秋夜。
水塘的水,带着一种温柔的表情。从傍晚开始,若隐若现的鼓点乘着秋风,从村前水塘的水面上传来。
咚咚咚,叮叮叮。
是的,就是羊皮鼓声,唤醒了村前水塘秋水的回声。这声音出现在村庄里很正常,不会起啥波澜。但是,对于只有十二岁的朱石青来说,心里却翻江倒海似的。他的日常生活并未平衡,听见鼓声,又扯心扯肝地想母亲了。他母亲复活的想象,一直成为他精神缺失的护工。
水塘旁边还有棵柳树站在那里,比朱石青的年龄还大。据老队长说,之前是一排,可朱石青的父亲挖水塘,就把柳树挖掉了,独独剩下一棵。后来,朱石青的母亲死了,他家的日子过得有点山穷水尽。
目光。口吻。像关爱有加的亲人。朱石青坐在老队长面前,他从老队长同情心的胀大,仿佛感到了老队长对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友爱。老队长和他说主要是看着他可怜,所以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帮他了却这个美好的心愿。朱石青很感动。他坐在老队长对面,平静地怀抱着对未来的希望,让曾经贫瘠的忧伤,永远不再覆盖着他。所以,从老队长嘴里冒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不可言喻的信任。在这一刻,村前的水塘,他已有过虚幻的战败:他沉下去,水塘变平,且宽广无边。然而,母亲就在远处。他找到了甜蜜,多么天真和鼓舞人心啊!于是,他赤裸向前,奔向母亲。同时,他也感到路面在一会儿扩张,一会儿坍下。
这是朱石青亲口和我说的。他说他的确看见了他的母亲。因为那天,我和他听着鼓声,顺着鼓声的方向,就径直走进了老队长家里。老队长很高兴。那个瘦成根筋的老头,脖子细长,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像是挂在衣架上,看着处处钻风。可是老头也精明得要命,他不过是看了一眼朱石青的眼睛,就明白了他对他的信任。曾经,在村子里,他是唯一一个可以把算盘珠子拨响的人,有过权威,也受人尊重。然而,他是十分迷信。他家里供桌柜子上,白天黑夜,香的烟雾从不间断,忽飘忽散,像幽灵在到处移动。那天,老队长的客气,超乎寻常,可以说,是我记事以来见到的从未有过的热情,特别是对朱石青。当然,对我也不例外,不但喊我们吃饭,还说晚上用烧纸烧鸡蛋给我们吃。这是破天荒的事情了。他烧的鸡蛋,不是谁都可以吃到的,因为辟邪,有人拿着鸡蛋请他去烧,还要碰运气,看他是否高兴。人都有贪欲,由于鸡蛋的诱惑,我内心激动地想天快些黑下来。
村前的水塘,不知从什么时候有的。水说不上清,却是村里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像村庄的眼睛。它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必须,洗衣、淘猪菜,家鸭野鸭在里面洗澡、脱毛,随时笑声咯咯。水塘也欢乐有声。可是,老队长未学到风水这一手之前,曾请过一个跳神的端公,说要让水塘没有呼吸,不然破坏了风水。按照端公的说法,这不是水塘,是一个无底洞,塘里的水,通到了地狱的疆域里。这消息一传出,全村人,除了朱石青的父亲打死也不干,其余一致同意填了水塘。照说他同不同意,已无关紧要,可他以命相搏,就变得紧要起来。于是,水塘依然呼吸。再后来,老队长又找了端公,说还有一种方法,葬下一个童子娃娃依然可以扭转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