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乔乔

作者: 彭程

回  家

乔乔,亲爱的女儿,我们要回家了。

再过十天,就是你的二十九岁生日了,但苍天不仁,没有让你等到这一天。两天前,你告别了人世,也永远离开了我们。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的告别室,我们看着装着你的遗体的棺柩被拉走,送入火化间,那里不允许家人进入。在那里,炽烈的火焰将吞噬你,把你的躯体从这个世间彻底消除。

两个小时后,我们来到骨灰领取处,从一个窗口里取出装着你的骨殖的袋子。袋子上还留着几分温热。你将近一米七高的个头,五十多公斤的体重,如今被浓缩成了几段乳白色的骨头。我们小心翼翼,将袋子放入事先精心挑选出的骨灰盒中。

你的姨妈家的表哥走在前面,捧着你的遗像,那是你二十岁时,在法国戛纳海滩上拍的一张照片,你身着红色连衣裙,戴着黑色太阳镜,笑容欢快,长发飘扬。我走在后面,抱着被黄色绸布裹着的骨灰盒,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举起一把黑伞,走在我身旁,遮挡住投射下来的阳光,一直送到停车场上我们的车旁。

女儿,我们要回家了。

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抱着你的骨灰盒,搁放在并拢着的双腿上。我仿佛感受着一缕温热的气息,透过木质骨灰盒,传递到掌心里,传递到双腿上,一直传递到我的心中。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后我将再无法这样近距离地贴近你,感知你的气息。

车窗外,是寻常至极的景色,展开在一个寻常至极的日子里。车辆川流不息,行人步态匆匆,一切看上去都与平时没有丝毫差异。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完全不同。这一天,是一条横亘在我们生活中的分界线,是一道划破了我们灵魂的深深刀痕,从此以后,我们的生命将截然不同。

几个小时前,在遗体送往八宝山殡仪馆之前,在海军总医院内科楼告别室里,你的亲人们,还有你最要好的几位同学朋友,来向你作最后的告别。现场反复播放着迈克尔·杰克逊演唱的《你不孤独》,英文是“You Are Not Alone”,一首你生前非常喜欢的歌曲。歌声与亲友们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令人肝肠寸断。当那段熟悉的旋律奏响时,你的灵魂该是被托举起来,朝向一个安宁的地方飘去吧?

女儿,你终于回到家了。

在人世间行走了二十几年后,你停下了脚步,把自己藏进一个小小的木匣子中,回到了家,回到了你自己的屋子里。这个枣红色的骨灰盒,摆放在靠墙而立的颜色相近的钢琴台面上。小时候,有好几年的时间,好多个日子,你一连几个小时地坐在这架钢琴前弹奏,琴声流水一样地到处流淌。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一只手,掀开厚重的键盘盖板,在黑白琴键上敲击出或忧伤或欢悦的旋律。它将长久地暗哑,一如你逝去的生命。

骨灰盒两旁,摆放着几张你不同时期的照片,有的还被放大,镶嵌在镜框里。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你生命中的一段段时光——

你坐在黄色的皮沙发上,身体前倾,长长的羊毛围巾裹着脑袋,像一个维族小姑娘,咧嘴顽皮地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细碎的牙齿。那是在百万庄我们当时住的房子里,那时你还没有上幼儿园。

你穿着蓝底碎花的连衣裙,站在河北老家县城里爷爷家的平房小院里,我抱着你,身后是奶奶腌制咸菜的粗瓷大缸,头上是一棵枝叶茂盛的石榴树。

你很文静地站在海滩上,帆布短裙,白色的袜子,背景是一大片海水和远处岛屿的淡淡的影子,那是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暑假,你跟着妈妈去舟山群岛旅游。

你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perkiomen高中毕业典礼上,正从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笑得那样灿烂。这是个庄重的时刻,一袭白色曳地长裙是你的毕业礼服,把你的个头衬托得更加高挑颀长。

你和妈妈站在海南岛五指山上的一棵大树下,大树树根处又长出了一棵小树,仿佛孩子依偎在母亲身旁,树干上挂着一个写着“母子亲情”的牌子。你微笑着,头向妈妈一方微微侧着,一条胳膊搭在她的肩上。这一张照片时间最近,拍摄于二〇一九年元旦后的几天。

……

每一张照片都会牵引出一段回忆。它们今后还会不断更换,既然有那么多照片留下了你的影像。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它们将成为我和你妈妈灵魂的食粮。它们会刺痛我们,它们也将抚慰我们。

这间屋子,你前后一共住了十八个年头。最初四年中,它是你每天的寝室;后来出国留学,十多年间,只有每年寒暑假期回来时才会住上几个月;大学毕业后的几年,回来的日子就更少了。它越来越像是一个驿站,一处旅舍。

但从现在开始,你每天就都住在这里了。

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你将拥有这十几平方米房间中的每一寸空间,拥有三百六十五天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你将再一次熟悉周边的一切,房间里的摆设,窗户外的风景,模糊嘈杂的声音总也不能完全阻挡住,吹进来的风会随着季节变换而携带着不同的气味。

在你生前的很多个年头,我们聚少离多,今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每一天,我们都在你身边走动,说话,你能够随时地感知到。每一天,我们都会来到你的这间屋子里,看一眼照片上的你,拂去骨灰盒表面的尘土,抻平垫在它下面的丝绒盖布。每隔几天,我们会在你照片前的碟子里放上几个新鲜水果,再点燃三炷檀香。烟雾袅袅,香气浓郁,我们想象,这些气息能够通达你的灵魂所在之处,把我们的惦念和祝愿传递给你。

不放心你独自躺在几十公里外的墓园里,荒郊野外,怎么比得上自己家里温暖舒适。别说什么“入土为安”,墓穴一封闭,便是沉入了漫漫长夜,黑暗无边,漆黑如墨。墓穴石板上方那一块小小的墓碑,夏天烈日暴晒,冬天寒风侵袭,想起来就心痛。身边都是素不相识的人们,虽然彼此间挨得很近,但不相信能够减轻你的孤寂。不如就在父母的身旁,让我们看护陪伴着你,一如此前的岁月。

女儿,这是你永远的家。你就踏实地住在这里,陪伴我们,直到将来某一天,那一双拉走了你的手,开始伸向我们。

长夜无眠

乔乔,亲爱的女儿,如今你辞别人世已经几个月,我的情绪也稍稍平复了一些,能够对你患病期间自己的内心状况,做一番回顾梳理了。

没有人愿意反复咀嚼苦难。我们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具有什么受虐情结,而只是由于凭借这个行为,可以获得一种与你在一起、不曾分离的感觉。

收到基因检测报告好几天后,我的脑海中依然一阵阵地恍惚,不愿相信这个结果,更难以接受。总觉得这不真实,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怎么能够想象,你会得了这样致命的病,事先却毫无征兆,就仿佛一池微微荡漾的清水,瞬间凝结成了一块巨大的冰坨?

在不久的将来,天地间再也没有你?一个原本健康快乐的生命,很快就要堕入死亡的深渊?这样的反常悖逆,既不合物理更不符人情,其中的理由和逻辑是什么?每想到这一点,就有一种强烈的、难以忍受也难以辨析清楚的复杂感受,让人悲哀、愤怒而无奈。尤其是弥漫其间的那种荒诞感,比愤怒更强烈,而恐惧只是最初几天的感受。

有好几次,我开车行驶在家与医院间的路上时,忽然间就泪水涌出,模糊了视线。我许多年里不曾流过泪了,曾经怀疑是不是泪腺分泌有问题,但此时明白了,那只是因为过去一直岁月安好,尚不曾遇到伤心欲绝之事。

这是问题的实质,是伤心的核心:你自己认为,我们认为,所有认识你的人都认为,你的真正的生活即将开始。过去所有的努力,都是在为迎接这一天做准备,是一种铺垫和过渡。仿佛走过了很长的路,前面出现了一道门,隐约闪亮,似乎允诺着那边有着无限的美好,但走近时,却发现门后面是令人眩晕的万丈断崖。

既往所有痛苦的经历,在这次劫难面前,都变得轻微如飘絮鸿毛,短暂如电光石火,程度上完全不可比拟。语言难以描述那种具体的感受,我只能说,其间的巨大区别,仿佛是一列山脉的阴影和一朵云彩的投影。

那些天,我白天疲惫不堪,但晚上却又难以入睡。过去我一向睡眠很好,躺下后十分钟内就能睡着,偶尔受什么事情影响睡不好,最多也不过一两个晚上的事情。但从你的事情发生后,有长达三四个月的时间,出现了严重的睡眠障碍。特别是在你住院手术和放疗的那些日子,我独自一人在家,每个黑夜都成了难捱的煎熬。

我在两个卧室里的床上,在书房里的沙发上,在客厅里的长榻上,不停地变换地方,或平躺或侧卧,辗转反侧,但依然睡意全无,感觉每一种姿势都别扭较劲,每一个部位都僵硬难受。气急败坏中,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怪异癫狂的动作,伸出拳头击向虚空,一把将摞在床头柜上的书推到地上。

好不容易睡着了,忽然就又想到这件事情,仿佛突兀地插入了一个东西,立刻心跳加速。梦境中,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努力确认,这是否是真的,是不是一个梦?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千真万确的,立刻就有一种悲哀的情绪涌上来,人也随即醒了过来。这样的情形,有时一晚上要出现几次。

那段时间,每天夜里也就睡两三个小时,还曾经连续三个夜晚没有合眼。家人亲戚都为我担忧,劝我看医生。我内心虽然不以为然,但也担心发展下去会影响到照护你,还是去挂了号。我向接诊的女医生如实地讲了情况,她很肯定地说:你这就是心源性抑郁。她给我开了好几种镇静安神抗抑郁的药物,但服用后效果仍然不佳。我验证了药物在我身上不起作用,正如喝茶从来不影响我的睡眠一样。我一天到晚口不离茶,有时到深夜十点多钟还新沏一道茶喝,但仍然能快速入睡。可见如今的难眠,归根到底还是情绪的作用。

即便能够入睡,每天早晨五点钟前都会醒来,但又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一片茫然。我经常走出小区门口,沿着一条固定的线路行走,脑海里的想法飘忽断续,仿佛一朵乱云,手掌机械地拂过身旁半人高的冬青树丛,偶尔会揪下一把叶子揉碎,指缝间沾上了黏糊糊的汁液。

那些天,几乎每天都要买一些新鲜的水果送到医院,请护工下楼来取走带进病房。我每次走进水果店里,总要停顿一下,将飘忽散乱的思绪拉回来,把目光投到眼前摆放着的各种水果上,努力回忆,才能想起来你妈妈告诉我要买哪几样。这个过程很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心情极度糟糕,也没有人监视督促,便索性彻底放纵自己。房间里好多天不打扫,原本光亮可鉴的木制家具上,落了一层厚厚的浮土。吃饭也都是胡乱对付,沏一袋方便面配一包榨菜,煮半袋速冻水饺,将冷冻的花卷包子放进微波炉里转几下,把几棵小油菜扔到锅里煮熟,便是一顿饭。不长时间中,体重下降了十几斤。连家里的猫也跟着倒霉了,本来早晚各一顿饭,也减成了全天一次,三只猫都瘦了不少,尤其母猫妞妞,原本肥胖得夸张,让人看了照片都忍不住发笑,也很快变成了正常体型。

正值盛夏,动辄一身汗湿,但我在情绪最崩溃的一些日子,有时晚上不洗澡就直接上床了,虽然浑身黏糊糊的不舒服,但陷入深深的惰性中,就是懒得动。几个月后,因为后背处红肿发炎,疼痛难忍,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是皮脂腺囊肿,问我是不是平时不注意卫生,导致汗毛孔堵塞,让我十分羞愧。只能做了外科小手术排除脓肿,为了预防感染还输了几天液。

数十年来,阅读一直是我乐此不疲的事情,是精神愉悦最主要的来源。但有几个月的时间,这一习惯完全变样了,根本不想去翻书,即便勉强打开,也无法集中注意力。目光盯着书页,但却要过上一会儿,才能将思绪拉回来落在文字上,再过上片刻,才能明白它说的是什么,整个反应迟滞了一两分钟。

回想起那些经历,实在难以忍受,不堪回首。种种滋味,都是我此前想象不到的,也因此断定过去读过的某些描写痛苦的段落,只是作者的臆测而已,并非亲身体验,因为它们表达出的都是泛泛的东西,而真实的痛苦具有差异性,是个体化的。它更让我认识到,不要用轻率的口气谈论苦难,尤其是别人遭逢的苦难。如果无法做到共情,至少也应该沉默,而不要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责怪当事人何以迟迟难以走出。没有性质和程度相同相似的经历,任何乐观豪迈的表态,都显得轻易和廉价,都不值得信赖。

我也知道陷溺在这些负性情绪中的坏处,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不应该这样,它于事无补,同时又在白白浪费时间。但没有办法。仿佛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死死捺住,我无法挣脱,只好听之任之。

如今,面对这些文字,我如同面对一面镜子,看到了自己当时张皇失措的模样。文字描绘只是替代,只是实体的影子,仿佛照片之于真人,是打了折扣的感受。这样展现自己的脆弱无能,不是光彩的事情,但这是事实。这一场遭遇,让我原形毕露,离自己一直向往的处事不惊、镇定自若的境界,实在是太远了,让我倍感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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