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只高跟鞋

作者: 艾华

一  只

公元2020年,岁逢庚子,时疫染及地球。暮春,瘟神暂离长沙,可以摘口罩出游了。

南郊新开铺,本是长沙往湘潭古道上的驿站,宋元明清递嬗,驿站不存,地名留了下来。1949年后,此地多建工厂,其中一家湘江机床厂,简称湘机。

大门紧闭。是老门洞安装了新门扇。“湘机”两个红字下方,蓝色的铁皮严严实实,仿佛一个老人戴了口罩,衬得眉眼更加苍老。一看就明白,又一处拆迁工地,闲人如病毒,莫入。

转而去宿舍区,平缓的坡路,一路女贞花香。杂货店、彩票站、麻将馆,看上去都很香,走近了闻,各是各的味。本店已消毒,五个字只剩视觉意义。戴口罩的也已不多,各人各有戴法:只露眼睛的,也露鼻孔的,还露嘴巴的;更有露出下巴的,口罩戴在脖子上,似是而非,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臭气盖过香气就到了垃圾站。门洞内外,丰富而腐烂,垃圾的颜色是可以被镜头回收的。垃圾站旁边是废品店,门开着。门前一架老式磅秤,旧得像废品,久违的阳光落在承重台面上,似乎自有重量。真正称过重的东西在店内,大多是废铜烂铁。不用称重的是旧皮鞋,平跟高跟,都逃脱了人的重量。一只落单的高跟鞋,在门后红得抢眼。一只黑猫一闪而过。店主不在,磅秤倒像个守门人。

宿舍区无围墙,户外人少,树多。一栋栋三层红砖楼,朝西的山墙上长满爬壁虎,局部修剪,露出楼栋编号。西5栋,山墙边有电线杆,杆子半腰有高音喇叭,新的,用手机拍张照片,一个晒被子的娭毑说话了:

“是个大嘴巴呢,小心飞沫!”

“没事!”我笑了,“现在它又没说话。”

“一直张着个嘴!”娭毑说,“年前喊要拆迁,年后喊不要出门,喊得人耳根痛!”

“吵死人吧?”

“看怎么个吵法!以前也有高音喇叭,唱革命歌曲,吵是吵,好听!”

“拆迁怎么补偿?”我想转移话题。

“补偿?补补补,长长长,补短呢。” 娭毑舌头打结了,双臂也在胸前挽了个结,“我搞不清,又不是补衣裳。”

“补衣裳?您眼神还这么好!”

“要问老张去!老张最清楚!” 娭毑松开胸前的结,做运动似的,双臂往前一伸,然后慢慢转动上身,两根食指开始稳稳地移动。

山墙西边,隔着大路有一排水泥砖平房,一间间挨着,但又各自独立,隐着霸气,应该是楼房西头的住户强占空地,自建的杂物间。在娭毑两根食指最后指定的方向上,两个男人在晒太阳,身后是一排平房中唯一开着的门。

“您身体真好。”

我夸了娭毑,向两个男人走去。

不远不近,大概是发现了陌生人吧,两个人都站起来了。

“我是老张!他是老杨!你是何人?戴副眼镜!”

我小吃一惊,怕是遇见比娭毑更怪的人了。没等我答话,自称老张的人接着说:

“我是收藏家!他是收购家!你是什么家?”说完笑了。

“我是摄影家,手机摄影家。”我也笑了,晃晃手机。

“你从哪里来?”居然唱了起来,“我的朋友!”

“刚从废品店来。”

“有废品卖?”老杨两眼有光。

“没有。暂时没有。”

老杨失望,坐回了椅子。

老张仍旧兴奋,请我进门看他的收藏。

门朝外开,仅一人高,一人宽。我在映进门的光亮中大开眼界:不是老张的杂物间,是一座螺丝博物馆。除开有门的一面,三面墙都是木架子,一层层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碗里各式各样旧螺丝,分门别类,多寡不一。

“为什么用碗装?”

“方便。”

口到手到,老张开始一碗一碗介绍螺丝:螺钉、螺栓、螺柱;螺钉和螺栓的头型、槽型;头型分为圆头、扁圆头、平圆头、平圆介子头、六角介子头、六角头、四方头、半圆头、球面中柱头、平头、杯头、棋子头、皇冠头……

“这是杯头内六角螺钉,规格M3……老杨刚送给我的。”

感谢老杨。他还在门外晒太阳。我和老张走出门,几步之遥,门内的旧螺丝已躲回光阴深处。老张请我坐,自己回屋搬出一个木箱子坐下,猛地又起身:

“要看看扳手起子不?”

“眼睛看花了。”我摘下眼镜,想歇一会儿。

“我看看你眼镜上的螺丝。”老张坐下,一只手伸过来了,只好把眼镜给他。

“没有螺丝?”

“没有。”

“奇怪!怎么会没有螺丝?落后了落后了,我真的落后了。”很不舍似的把眼镜还给我,“老杨!我们都要成废品啦。”

“我是废品,你老张,还不是。”老杨笑笑,“等你哪天,把螺丝当废品卖给我,你才是废品。”

“不卖!死了都不卖!”老张站起来,“死——了——都——要——爱——”

“这首流行歌您都会?”

“革命歌曲唱得更好。”老杨插话。

“愿做革命的螺丝钉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老张没头没尾唱了两句,是我小时候唱过的“雷锋好榜样”,革命年代的偶像。

阳光下,我有点恍惚。远处似乎传来锣鼓声,又似乎有斑鸠叫。不远处的高音喇叭沉默如铁,好像又有歌声渗出。晒被子的娭毑已不见人影。被子很阳光。一个少年在边上玩篮球。球慢慢反弹,没有一点声音。眼前两个七十岁左右的男人。一个灰西装,一个蓝大褂。脸上的老人斑好像皮肉生了锈。

“再给你看样宝贝。”是老张,右手伸入怀中,“不过你先看看我。”

我戴好眼镜,仰视着老张。

“看仔细啊。”老张站直了,右手离开胸怀,跟左手一样垂着。

自上往下,又从脚到头,我把老张仔细看一遍,除了皮鞋锃亮,好像再无特别处。

“三接头皮鞋?”我说。

老张点点头,又摇摇头。

“穿西装,没打领带。”我说。

“想象!想象!”老张高兴了,“想象成中山装。”

我打算站起来“想象”,被老张伸手示意,“摁”住了。于是我边仰视,边想象;老张肩上的蓝天让我走神,一声锣响,白云郁然而起……

“看头发!”

“全白了。”

“看发型。”

“往后梳。”

“没发现我像个人?!”

老张简直生气了,右手伸入怀中猛地掏出一个皮夹子。我解脱似的站起来,看他打开,展示:身份证、驾驶证,几张纸币;而通常放亲人照片的地方,是纸币上的毛主席像,隔在一层透明塑料下面。

“你像——”我忽然明白了,看证件上的照片,看纸币上的毛主席像,看老张本人,结果我却只说出了半截话。

“像不像?像不像?”老张得意了,收起皮夹子,然后举起双手往后慢慢梳头发,慢得像在梳理往事。

“老张!”我想把他拉回来,“我拍你的照片可以公开吧?你看看。”

“不看。不用看。”老张不看我的手机,看着前方和远方,“不用看,你又拍不到我年轻时候。”

“老张,我说实话。”老杨在一旁出声了,“莫生气啊,你其实,早就不像了。”

一时寂然。老张梳头发的手停住了。我坐下来,说不出实话,也说不出虚话。钱包是私密的,因为钱币上的大人物,私密的钱包得以袒露。有的人只跟熟人说话,有的人喜欢跟陌生人说话,老张一定是被熟人厌烦了,才对我这个陌生人如此热情。一个陌生人的认同会让他得到一次满足,一个个陌生人的认同会让他一次次得到满足。我有些不忍,不忍直视,老张,满头白发,留着伟人的发型就自以为像伟人,其实不过是仍旧活在旧时光里的小人物。

仿佛过去了很久,老张的手从头上掉了下来。

“前一向闷在家,用手机学了首方言说唱,赶个时髦。”老张开口了,两只手也复活了,有节奏有花样地一叉一叉,“新开铺的——疯子婆,不洗澡——有虱婆,一脸的——油螨痂子,一屁股的——坨!”

哈哈哈,老杨和我都笑起来,笑完,都站起来。

“走!称个重去。”老张抬脚就走,“今年肯定长肉了。”

“不锁门?”老杨问。

“不锁。除了你,没人惦记这些螺丝。”

“李妹陀不惦记?想当年,你偷偷用螺丝,给她焊了一朵花。”

“你还给她车了个苹果呢。”

“早就都成废品啰,说不定哪天……”

“哪天?那朵花早就退给了我!”

“没见你装在碗里?”

“那不是螺丝,是一朵花!”

想不到老张是真的文艺,想不到老杨还惦记着他的苹果;我听着这老哥俩的话,有偷听别人隐私之嫌,好在他俩各自陷入往事,沉默了。

走在宿舍区和厂区之间,我已不想问拆迁的问题。从一排平房的空隙看过去,位于低处的厂区已被拆去大半,工地围挡拒绝了闲人,不闲的是围挡内零星的工人,在疫情之后准备复工了。

到了废品店,一眼看见倾斜的阳光中间,一只红色的高跟鞋踩在磅秤的台面上。我瞄瞄店门后面,是那只落单的高跟鞋,不知被谁拿出来晒太阳了。疯女人?顽童?猫?老杨似乎习以为常,门里门外,反正都是废品。老张则很恭敬,一只手慢慢把高跟鞋提起来,两只手慢慢往磅秤顶板上摆:

“站稳,站稳,你站稳啊。”

摆好了,老张掸掸手,整整衣领,庄重而小心地站上台面;啪一声,皮鞋有光一闪,人已立定,看着前方和远方。老杨急忙加砝码,拨游砣,最后瞥了瞥秤尺:

“六十六千克,毛重!”

很久没有听到毛重一词了;如果是净重,要除掉衣裤鞋袜,手机,钥匙,钱包。

一  双

公交站是露天剧场,哪怕有遮雨棚,仍是露天的。遮雨棚当然也遮阳,阳光无须借风就能变换角度,堪比舞台灯光。如果碰到太阳雨,有人又偏偏离开遮雨棚,坦然欣然,金光溅身,那不是演员抢戏,是一个人走进了老天的杰作。

公交站的主角不是人,是车。一路路公交车离站而去,隔几分钟,又轮番而来。人就不同了,假设同一路车,同一个站,上一趟车载走的人从下一趟车上下来,即使很迟疑地下来,也是现实中万难上演的荒诞剧。

公交车来去匆匆,下车的人下得匆匆,上车的人上得更匆匆。坐车路过的人不用匆匆,不会在乎匆匆上下的人,在乎的是站台上不动的人,因为不是同路人,不妨自作一下多情。尤其是末班车,尤其是最后一个不上车的人。夜已深,路灯是浅薄的。

头班车到来之前,公交站已有起早等车的人,但公交站仍在贪睡,只有头班车来了,它才肯醒来。头班车停靠一个个站,就是唤醒一个个站。天慢慢亮,路灯悄然熄灭,晨光时时更新,每个站仿佛都是新的。其实站还是那个站,人也好像还是那些人,打哈欠的还是在打哈欠。

很难想象一个行走城市的人,从来没有坐过公交车。市长为体察民情,也会坐坐的。沿街拾荒的,拾得背不动了,也只好坐公交车。流浪汉,流浪汉也不是只靠双脚流浪;他们栖居在破旧的鞋子里,有的连鞋子也没有,偶尔借助公交车,把自己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如果碰巧与市长同车,流浪汉不认识市长,市长也不认识流浪汉,但市长应该不会掩鼻,流浪汉身上的味道也是一种城市味道。

在公交站,无辜而有幸,漫游城市的我好几次闻到流浪汉的味道。有一次还隐约闻出,流浪汉的两只光脚散发着附近一个地下通道的气息。

除了流浪汉的一双光脚,我在公交站看见的都是鞋,各式各样的鞋,被各式各样的人穿着。也见过一只离了脚的胶鞋,孤零零,歪在马路边,那一定是有人上车时被挤掉的,不足为奇。记忆中足以称奇的是一双红色高跟鞋,超高、超细,不仅令女人脚下生辉,而且从脚往上,上升似的,整个人都生辉。

在公交站,为了打发等车的无聊,看人是一个有趣的选项。不过看脸是不方便的,也不礼貌,毕竟不是在前排看演出。公交站是互动剧场,人人暗中较劲,演员和观众随时偷换,何况是露天,还有一个上帝视角。所以我干脆避开了人脸,只看人的背影,乃至只看头部以下。渐渐发现,肩和背,腰和臀,腿和脚,也跟脸一样有表情,有时甚或为眉眼口鼻所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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