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口而出的句子
作者: 闫文盛
远 行
无数时间和意志像浓热的季节一般被折叠起来。你骑着狼的外衣飞行。这黎明的风口没有秘密,你没有思念和怨恨。鸟鸣声微弱不可闻。“这都是旧事了,你自当从昨日远行至今,因此元气淋漓。无数消逝都与你同在。”
电量不足,你需要连接天地。地平线上风雨,因此雷霆隐隐。你再也说不出什么,因此这才是你难以掩饰的寂寞。你已经年老了,无数记忆随着风中的碎屑消逝。这是杂草般的旧日为你运来了石头,它们祝你快乐。你懂得运筹帷幄。
黎明的意志长起来。那些磅礴的漂移之力助你成功。你在许多事情上沉默和袖手。你会越来越愚钝的,越来越没有良心。在地不辨南北,在天,无绝人之路。你要远走我不拦你,你看看你失去的人生吧,“它们逐渐在新生的乳牙处丰富起来”。
一晃眼过了半生。你的过客般的心没有包浆,它直接地,“裸露在困苦处”,绿意葱茏的旧日啊没有包浆,它金灿灿的,灰突突的,“龟兔赛跑,没有计量”。你将自己丢弃在自身无法证实的旅途上。
所有的梦叠加起来,“太沉重了,因此没有辨别”。不,你会分清事实与幻觉的。夜色已经终结,它秘密地接来了炽热天使。你的命运自然滋生,很多板结的冻土都裂开了,“可以种萝卜丝和相思树”。如果你的力量足够,还可以种一大批长翅膀的人,它们在御风飞行的途中见识了风雨同舟的苦衷。
那微弱的旅行、载浮载沉的草坪、奔跑的婴儿成为你记忆中的最后一座堡垒。翻过这片山丘,你的时间便是新的了。所以你愈阐释,芜杂的事物便愈形成阻隔,打乱了你的节奏,成为一座通往幽秘之境的胡同。你一直在窄巷里,望不见雕鸟投向沙漠的形影。
直到那些没有顾忌的龙蛇混杂,你将张扬激励的岁时日出同沉默的江花混杂,你的时间便是新的了。公园里浓妍的花丛如同墓地新生,它们有着贯通生死的本能。暮春花束凋零,深秋如有期许般落在了边地,而我们头顶灼灼其华的旧日,它多么寂寞,似远行之人的身影。
讲述“时间”
睡到一半,发现自己睡不着了,那么便起来读书。太阳尚未升起来,但日出时间已经临近。整个世界仍然是沉闷的。沉闷,带有大地初醒的清新之感。
“很早的早晨,突然有了蝉鸣……就这样,我一边走一边记忆,完全不知道时间行进到了哪里。但它沉着变化,它没有沧桑之感。早晨终归是恬淡的,时间的烟尘也没有这么早地泛滥起来。于是,我便这样来到了街头……一个院子里,花儿仍未衰败,这是在它的鼎盛之期。它很快便将进入一个荣衰的循环……”
我的讲述便这样被摊开了……这是很长的时间的一个截面。我的未来便这样度过了?光线层次氤氲,开始出现,暑热未退,它仍然会席卷这一个昼夜……
阅读,却无须抉择。这是最稳定的,也是最简单的工作的早晨。因为此时,我的幼年尚未开始,完全不须有什么花架子。在很多年里,我都受惠于这种阅读,像受惠于爱、陌生、惊奇、靓丽……阅读当然是荒旷的,越读越寂寞,因为已经很少有探讨了,况且即便话语滔滔,也必将回归于此。需要心无挂碍地坐下来,才能完整地把一篇文章读完。日落西山,这真是让人沉醉的时光……
有时记忆倒流。它冲着很远的前方探路。它是慢的,很慢的流速,但也带走了异常漫长的岁月。它向着未来透支,使你再也无法发现崭新和生疏。因此,你便宜行事,做一个半小时僧人,一个半小时道士,一个半小时婴儿,一个半小时成人,一个半小时黑白无常……
结局是不会出现的。常常是此事未了,而新事便生。此墙尚未倾颓,别墙便已立了起来。我站在渡口处,等来归帆。我登上桨橹的高处,便成为一只飞虫。我没有莅临世界的背面。身在局中,我已是自己最大的转身。
时间之轴切合天色阴晴……
你切合一切人为的实际。茫然之若失造出无尽食材,风吹雨淋,但不会再比无尽多出一星半点……
你不会滑出你所在的生活太多
写作是偶遇。人生也是。在极大的偶然性中我们走到了这里。但是无论怎么观看都没有真正的意义。意义只体现在你独处的一刻。“四顾总是无人。但你也还是要珍惜阅读中的花草”。你不会滑出你所在的生活太多。你总是与昨日太相似了。
阅读也是偶遇。就像我们遇到空中飞舞的星辰,它会刺痛你的双眼吗?就像我们遇到童年的木桩,在它的周围,还埋藏着无尽的宝藏吗?阅读是极珍奇的。我们偶尔才会体验生与死的快感(热泪长流),阅读带来的感受也是如此(热泪长流)。
我对生活没有趋避,但我还是浮在了浓厚时间的表面。我只是想写出“我们在这里”所刻录的时间的一星半点。但它总是漂移不定,因此我有时没有信心。因此我将自己绑在了木桩上,孤舟中探身求剑。我可能离未来越来越远了。我的沉陷才是我刻录到铁石上的时间。
巨蚁:关于写作的七段文
写,不是一下子完成的,它与整个生命有关。
写是一种基本情感。
写你的深情。
对万事万物,对人,花草树木,鸟兽鱼虫,对空气和水流。
写最爱的,最热烈的,写最难以忘却的;写最痛苦的,不可承受的;写自己的知道和忘却,写真正的无知。我常常在写对流逝的恐惧。
也可以写最卑微的,最想觉醒但却无法觉醒的。最想越过却始终无法克服的。总之,写人的存在的喜悦和悲伤就好。体味万物,也是因为“活着”。“活着”,是思考和忆念的根本。但“活着”有时也是枷锁,都可以去写。
随着书写的展开,思路会越来越清晰。因为文字就是工具,是时间的量尺。它也可以丈量我们内心的尺幅。
我希望慢慢地淹没于我的风格
我喜欢的文字:尽可能不造作,不铺垫,直接谈论便好。但这似乎又是大境界。我可能没有做到,所以便流露出写作之痕来了。
写作是不能过于正大庄严、谨慎而肃穆。我“故自知”,“故为我”一旦神秘启动,就会有僵硬的架势出来。还是尽量不要端坐着为好。
写作时最好席地坐于青草丛中,写作不要有太多仪式感。写作忌机巧。更不应有匠气。但灵动自如的书写何其稀少啊!所以,我才无法摆脱罗扎诺夫、雅贝斯、齐奥朗。我似乎无法摆脱诗。
书写也使生活产生了固定性。这自是另外一种拘谨。我们更应该进入生活的绿林?荆棘遍生,粗砺浑然。写作当对应的是天地人世间的巨髯和沧桑。
我准备书写近来的读书笔记时,便又有了读《落叶》的冲动。但《落叶》似乎也有腔调。罗扎诺夫既坚定又率性,多有离骚之叹。或者,一切质地优良的文字都是独属于写作者的荣耀之诗?
我希望慢慢地淹没于我的风格。在荒芜的垄亩中走来,我看到的狂风要多于嘉禾。
我无法举起那么多的手,我只能拥有这单独的、出去和归返的一刻。
让无风格自然呈现,这就最好不过。只要思维连贯,灵感通透,就不必担心行文的壅塞。行文的重重负累、结斑太多都是因为太急于表达造成的。
我们确实不能仅仅为了生活而写作,为了生活而写,写作就会变成一堆木头。它担不起浮尘的重量。它的千百疮孔,自然是思考和欲望的刺所造成的。
闲时生文,是将碌碌无为精神化了。文学本来无用,所以不必太在意它的倾泻。它跟任何岁月和认识都无关系。文学只是临摹了时间的因果,它报答了你的生育和死亡的废墟。
文学永远面对你的第一次,所以它始终新鲜如初。但你不应该满腹陌生地进门。能够打开它的肺腑,几乎就是你的本能。你所应做的,就是将你与它的相约拴在一棵树下。行人过往,会与时间的秘密互为镜像。
要改变一点什么
是这样,我有个根本愿望:将自己从肤浅的现实生活中剥出来,粉碎这乌有的梦境和黑暗。总得改变一点什么。总得心存海岸线……天蒙蒙亮,总得使自己适应这日日固定的早醒时刻。不是总得写点什么,而是总得适应早晨初醒这固定的铁律。
总得找到自身的所在。总得听懂这四十四年来的鸟鸣。总得与用心的事物对抗。总在老去。总得保持适度的饥饿……适度的沉默和适度的焦躁共在。适度的生命的清冷和温暖的内心共在……反正总是这样,总得把时间延长!
冷热皆戛然而止。无尽的现实逼迫,力的加持,总是与你未死的这些年月共在。你越来越清晰地走进这片天地。不要贸然相信那些指摘,要坚持呈现你内心中那座巨大的富矿。词语和爱皆目不暇接。中年了,没有太多的理想,但有一个生活、意志和荣辱的基本法。总得使时间的脸赋有一个容颜。
这条路通往九月,无穷的远方。这些草木通往九月(无穷的远方)。天降寒霜,使你的心又冷了一点。年复一年,你已经很难改变什么。但是文字累积,使你笔下臃肿的意思越来越多。鸟鸣越来越清脆。你越来越陷身在似曾相识的旧日时刻。
我从未认识到叶子的蓬勃。我们从未彻底地站在一起。所以天地任人独行,这才是你可以复兴的起点吧?
空地上无人,空气中也无人。云霓中漫天飞星暴击疾掠而过的鸟影,只是一个空虚的心脏而已,你有什么急迫?你可以拉开长长阵线,试试能力的极限。你可以埋伏在雪里,试试吞噬寒冷的豹子。
是这样的:你曾破帽遮颜过闹市,你的行走快极了,求得稳步和理解的交错真是一个过失,你要注视这些恒长之景。
是这样的:你要注视那些高楼、教堂和万不可有的爆破,你要注视这蝇营狗苟的人间和已经被烧灼、看淡了的流逝,你要注视这些长廊与呼喝的不可再有,它们已非你曾经记得的长廊。
对岸人问津于鳄鱼、漏斗和不得不规避的袖手。对岸人立起机房、上课的灯盏及风雨雪中行记。对岸上吹起唢呐。林木森森,对岸人过了银河桥头。你未从这片水面泅渡过去,但是林木森森,你感受到已被润湿的晨中音籁了吗?
有一阵风从你的身旁跑了过去。你无法改变的风。它坚持不懈地活着,这真是没有意思。但是它从你的身旁跑了过去。
你的深情从此建立起来,这真是没有意思。
你没有想到的结冰已经开始,这真是没有意思。但是你没有想到的活着和冰寒裹挟——你或会试探着同那些人群一样嘶吼于天地?这真是没有意思。但你也设法改变了这水滴的宽阔,它会在九月的正中形成一尊新生。
我们唯一的重量
许多事情还是那样,不知所以然地开始,毫无征兆地结束。我打开那些高高大大的门墙,空荡荡的时间堡垒,对那些俯伏在城头的人群并无见解。“但我们还是彼此熟悉的同类,经历过同等境界的冷热,看到过同样频率的流逝。只不过门墙很高,我们都知道大风会阻断归途。”
活着真不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词。我们被它神圣的、浑浊的皮毛裹挟。
穿过那道长长的地下走廊,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纪。大风灌入衣领,我们得护紧自己的心胸。同草木也有话说。不过,言犹在耳,大风已在荡涤。我们到了另一片区域。我们沿着水平线径自走去。精细的做工的人群看着我们。真是些好脾气的君子。我们推着轮椅穿越了静默的过道。
只要持之以恒地做着同一动作,偶尔出神,便会对自己的所在感到恍惚。你拿出鹅毛笔,把这种恍惚记下来。
你总是记下来,把这种记载视为自己的梦寐觉醒之地。如果明媚的光线绽开,你能很快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吗?
漫长的十五日,是一个适度的圆弧。你成型了吧?你毫无兴奋地度过了十五日,各种措辞和语境都在展示,你有什么不知道的也可以扪心自问,你有多少想罗列的也可以罗列,你有多少君子之风都可以,问题在于,如果你在十五日后就要挪动地方,那些小小的绒毛是否也要挪动?
公园里的草木和阳光都知道你来了吧?你且坐下,拿出祭酒用的葫芦,拿出你的右手和左手,将你的痕纹都留在石碑上。
你来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你走的时候也不会。这是一个适度的圆弧。你只有记得这个圆弧才不会莫名地爱与死(丢弃自己)。你要记得这个泛滥着金光的圆弧。
在时间之中没有秘密
在时间之中没有秘密。因为那一切事实,我们之前都已经见过。我们体验类似的始终如一的生活,“根本没有记忆”“也没有集体”“没有利益之争”。有的只是漫长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