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腿综合征

作者: 刘看

不安腿综合征0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一直没能想明白,那个在长尾林鸮鸣叫的夜晚,“鸟人”到底去了哪里。

那些轻而又轻的时间偷偷流逝,包容和上演着杂乱的故事。等日子长到足够让当事人回首往事时,我看见过往的棱镜折射出希微的光线,透过平静的水面,悠然深陷,再无穷尽变淡……忽然有一天,什么东西飞了进来,霎时将水面撕开一个口子,便再也无法平静。

这是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北方山村,依山傍水,田地富饶。山上长满松柏、山杨、蒙古栎、爬山虎等灌木杂树,一条条阔溪山涧,曲里拐弯,清澈见底。村里的路,宽的宽,窄的窄,没规没矩,毫无章法。鸡犬鸣叫其间,炊烟细长蜿蜒。

春天时,万物鲜活,四方开阔。蛇虫百豸、飞禽走兽都蠢蠢欲动。农民在田畈间辛苦劳作,孩子们在田间山头嬉闹玩耍,杜鹃只需一声啼鸣就能把人叫回童年。半梦半醒间,我看到涌动的火海和蛙鸣——我很确定我是看见了蛙鸣而非听见。声影使人周身奇痒无比,却无从定性和定位,就像许多蜱虫在体内四处游移。煞有介事。堂而皇之。

盛夏时节,白瓷梅子汤的清沁混杂着阴沟里乱人心神的臭气,满溢躁热与浮夸。人的思绪与热风纠缠不清,随处飘移,彰显着无尽的欲望和骚动。千千万万条腿在这个季节异常慌乱,走火入魔地踏着茂盛跳着舞,噼里啪啦,只是左腿并不能知道右腿的想法和行动。无可名状的感觉。

秋天里,天高风急,云清气爽。五谷丰登,一片祥和。但也只需一通夜,便会有满地的落花,它们躺在地上依然会显出生机勃勃、贪欲的模样。云朵和月亮会散发出怪异气味儿,扰得大家日夜不宁,人常在这时节晕头晕脑,胡思乱想。每逢这个时节,后山的那个怪尼姑逢人就讲山涧里着了火……

冬天的村庄则像是生了怪病,紧紧裹着素白的外衣。灰斑鸠躲在背风的枯树上,白鲢鱼徜徉于厚厚的冰面之下。路上积满厚厚的雪,上面七扭八歪的痕迹,像是谁刻意留下的证据。孩子们在雪地里的打闹声撕破了这恼人的沉静,春夏的茂盛和秋的萧飒都了无踪迹,别有苦乐参半的风情。我对雪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偏爱,仿佛在这洁白里能够遇见春天。记得我和“鸟人”马那圈第一次讲话也是在一个下雪天的午后。

登上后山(北),整个村庄尽收眼底,百十户人家,被南北走向的主路隔成两部分,村西头有个土地庙,东南和西北方向各有一口水井,村南头有条长河,我家向东数三户是“鸟人”马那圈家的宅院。

大家之所以叫马那圈“鸟人”,是因为他出生时发生的一件怪事,有只长尾林鸮在他家屋后那棵毛白杨上叫了三天三夜,后来不知所踪。自那以后,村里的人就叫他“鸟人”。 他母亲讲,马那圈出生时并没有哭,握着拳头蹬着腿、睁着眼盯着四周。

当时村里的一些老人认为猫头鹰到家是件不吉利的事,暗地里讲“鸟人”是灾星……

一次马那圈奶奶在我家说漏了嘴,马家祖上的男人都短命并且都是横死鬼……加上 “鸟人” 出生时的怪事,那圈爷爷很是不安,“鸟人” 出生第二天爷爷就找来风水先生,之后他家的院前大门就往外挪了3米,那之后他家的大门就经常挪来挪去,时而往外挪,时而往向里拽,时而3米,时而1米,时而又2米……很难想象就这一米两米的事居然会攸关性命。

“鸟人”和其他孩子一样,照常长大、玩耍、打架、逃课……唯一不同的是他总是有着浓浓的黑眼圈……

不知道是不是受他出生时那件怪事的影响,村里的大人们一般不让自家的孩子和马那圈玩。母亲早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却从未说过。有一次我问父亲能不能和“鸟人”马那圈一起玩,父亲讲:“你交朋友你自己来判断,不要让别人的言论影响你。” 他当时应该不会想到这句话会成为我之后人生中结交朋友的重要信条。

在“鸟人”15岁那年春天,乍暖还寒的天气带来了一场令人始料未及的变故,他父亲突然得了中风,左侧偏瘫,后期肢体康复较好,但留下了时不时突然“哭” 或者“笑”的毛病。人所表达出来的情绪本就参演着虚假的因素,这下马大伯更是表达不清自己的喜与怒……有时该高兴的时候他哭,该哭的时候他又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有时甚至毫无缘由地哭了笑,笑了哭……其实他什么都明白,只是对哭笑失去了原有的控制力。

那以后,常常听见那圈母亲对马大伯说:“一个人怎么可以笑,只有精神病才会一个人笑。以后别一个人笑了,听到了吗?”现在想来觉得既悲伤又可笑,他明明得的是神经病,却被认为是精神病。

马那圈母亲讲,马大伯杀了一条蛇之后不到半个月就得了脑出血。“那天傍晚,那圈父亲像往常一样上山砍柴,当他拎着几只松鸦走进厨房的时候,一条土蛇从对面墙的小洞里探出头来看着他,一动不动,他盯着蛇缓慢挪动,忽地拿起架子上的镰刀削掉了蛇的头,现在那土墙上还有一抹血。”那圈母亲忧伤地向我母亲讲述事情的始末,她坚持认为马大伯之所以得了脑出血,是因为他削掉了那只蛇的头。

我不禁唏嘘,被那圈母亲的话弄得心神不宁,总勾勒起那个镰刀与蛇的画面。心里想,大人可真是奇怪,竟能把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联系起来。

“鸟人”马那圈比我大4岁,他生性聪明,看起来眼神澄净,平心静气,爽朗干净,总能在极短的时间里解决各种各样的麻烦。可有时候看起来又复杂、渴切、执着,有着与那个年纪不相匹配的成熟。他教我如何捕食青蛙、松鸦和野鸡,我学会了捕食松鸦鸟的工具,用多个木棍在地上搭建一个半敞开式的小木屋,放上猎人惯用的诱饵(玉米粒),松鸦只要触动那根称作机关开关的木棍,就在劫难逃。尽管他教授我很多捕猎的知识,但我却始终不是一个好的猎人,我自认为是没有好诱饵的缘故。

山中的飞鸟他捕获过很多种类,除了松鸦、野鸡,还有大山雀、黄腰柳莺、太平鸟……但说来奇怪,他抓它们的目的和我不同,大多数不是为了吃,驯养逗玩几日便放走……后山、南河是我们的常驻基地,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追野兔赶狍子、捉弄隔壁村的傻子、被段大嘴的蜜蜂追得满山逃窜……

小时候他总是神秘兮兮地随身携带一个圆形小木盒,几乎形影不离,那时他除了这个圆木盒子之外,还有一件珍视的物件,那是他用榆木刻的木马摆件,木马上刷着白色的漆,看着明亮清爽。我盯着那白马,一时语塞……不知怎的突然想到“花好月圆”这个词,它满溢着花好月圆的平衡与完满,有底气,却又极为平凡……他看出我的意向急忙对我讲:“什么都可以送你,但这个白马不行。”我又看向他的右裤兜,因为我知道那里有他的小木盒。“鸟人”连忙侧身:“这……这个更不行。”

他既不能给我他的“木盒”,也不能给我他的“白马”,但我并不生气,因为他给了我他的童年。

那时候我常常好奇他的黑眼圈为什么那么重,他的父母、爷爷奶奶都不这样,可见并非来自遗传。我母亲也经常失眠,可是却没有他那么重的黑眼圈。我常常调侃他是不是熬夜去干了什么坏事,他只讲腿不舒服影响他的睡眠。

记得有一次我和“鸟人”去后山抓林蛙,我们朝两个方向找,但是距离不远。找了一会,我就听见身后窸窸窣窣走路的声音,以为是有蛇或者“鸟人”恶作剧想要吓唬我,于是我猛一回头,看见他还在那边,也并不见蛇,我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于是继续抓林蛙。可是当我走动时,那种声音依然存在,我走它走,我停它停,可是这个地方除了我俩并没有第三个人……我瞬时骨寒毛竖,大喊大叫,一路狂奔。“鸟人”听见后不明就里,也跟着疯狂跑起来,边跑边问发生了什么,我顾不得解释,直到我们跑到大路上,他提醒我后边裤腿上挂了个树杈……问我跑什么……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我跑的缘由,我和“鸟人”同时看向我后裤腿那个树杈,大笑了起来……他讲:“没想到腿竟然也有这么慌乱的时候……”

“你的腿还是疼,影响你睡觉吗?”我从刚才的疯跑中回过神来。

“不是疼。”他摘掉我后裤腿那个树杈。

“那是麻?”

“也不是麻?”

“……那是酸?是痒?” 我不解。

“……也不是酸和痒。就是这两条腿怎么摆放都不对,必须隔一会就换一个姿势才行……”

“那所以……你一晚上都在换那条不痛不痒的腿的姿势?”显然我难以对他这种不可名状的痛苦感同身受。他可能也感觉是在鸡同鸭讲。

那时有个瘸腿郎中经常来村里,他从不多赚病人的钱,能吃药好的他绝不给病人打针,不需吃药的他就直接话聊,村里人都很尊敬他,大家都叫他“林大夫”。那天我和“鸟人”在村头逮蚂蚱正赶上他带着医药箱进村,我急忙上前对他讲:“林大夫您帮马那圈瞧瞧腿吧,他的腿不舒服,影响他睡觉,您看他的黑眼圈。”说着我指着“鸟人”的眼睛给他看。

林大夫那天具体问了“鸟人”什么我已经忘了,但是我对他的诊断却一直记着,他说“鸟人”有强烈想要活动双腿的愿望,症状难以具体描述,活动双腿后症状可缓解,据他判断可能是得了一种叫“不安腿综合征”的病。他问过家族史,查看“鸟人”的下眼睑看是否有贫血的症状,之后从药箱里拿出来一瓶丸药递给“鸟人”,让他先吃着看。

后来,我从他依旧浓深的黑眼圈上判断,那丸药并没有起多大作用。“不安腿”,我当时以为这和“腿不安”是一个意思。

转眼到了“鸟人”该婚配的年纪,媒人上门说亲,“鸟人”讲他要自己找的不要别人介绍的,马家父母被气得够呛,因为他被叫“鸟人”原本就不好找对象,再加上外头对马家祖上的一些传言,父母会生气也是情有可原。那圈还有一个哥哥,马大哥个子很高,性情沉默寡言,容貌也不出众,所以一直也不招什么女孩子。但马家父母偏爱老大,总张罗给马大哥相亲娶妻,可一直不顺利。

后来“鸟人”出去了几年,从城里领回来一个叫柒琶的女人。这女人有些奇怪,那双桃花眼给人一种既纯净又魅惑的感觉,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双眼似曾相识。马家父母死活不让他俩结婚,理由是家中老大尚未婚配,有意让大儿子娶柒琶,一年来父母在其中强加阻挠,不休不止。

柒琶对马那圈讲她想和他离开这个地方,“鸟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可是他对她讲这里是他的家,父母那边他会想办法。后来那女人也没有坚持多久,第二年,柒琶和马老大结婚。不知道她是着急结婚,非马家不嫁,被大儿子的沉默所吸引,还是嫌弃“鸟人”的不安腿综合征才做出如此决定。

但是在“鸟人”的眼里,黑就是黑,河就是河,猴子不可能变成大象,马那圈的女人就只能是马那圈的女人。他高估了一个女人对一件事坚定不移的决心。

他悲愤至极,离家出走,多年杳无音讯。当有个女人愿意同他远走高飞时他说离不开家,现在又因为同一个女人自己远走高飞,这就有点荒唐……“飞”这个字其实只适合形容鸟类,人的腿按照常理来讲是不能完成这个动作的,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把这个字用在了人的身上。

那圈母亲讲他除了身份证,唯一带走的东西就是和他如影随形的那个圆形木盒,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带走了那只白马……他的举动在当时的我看来,是选择了大多数人遇事都会采取的方式——逃离。之后我再没能联系上他。他离开的那天,他父亲笑出了声。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天夜里我恍惚间听到了长尾林鸮的叫声……

我父亲讲:“混蛋父母做混蛋事情。”

人真的是一个奇怪的动物,会主动陷入现象世界中愚蠢而偶然的纷繁并且浑然不觉。

那天晚上,树上的风搅拌着我的梦,梦中惊现一沙漠的皂荚树。它是世上少有能忍受沙漠恶劣环境的植物,2/3的根部长在沙漠下,到处探测生命之水,露出地面的只有1/3,木材坚硬耐压、抗虫,长久防腐,是用来制造犹太人帐幕、器具的主要材料。在艰难的环境里还能向下扎根,向上生长。它的种子更是一绝,种子外边有一层坚硬的外壳,由于这外壳的阻挡,自然发芽率只有10%。但是当种子被火焚烧后,外壳破裂,里边的种子却能够耐高温,不易被烧坏,所以发芽率反而增加到65%。这火一般的试炼,反而增长了它的生命力。我希望我的朋友“鸟人”也能看到这种植物。

后来听人说他在X城里做起了生意,赚了许多钱,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但我再没见他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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