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松·桄榔
作者: 金克巴瓦上有“松”
七年前的深秋,我在深圳的田寮社区有着一枝之栖。有一天路过龙湾路,池塘边一栋老房子引起我的注意。与别处不同,它的屋顶上擎着一个红五星。初步了解,这儿是原龙湾生产队队部之所在。只见正门的老墙缝冒出一株瓦松,它弯腰下探,非但不因杌陧而不安,反倒有着处之泰然的意味,大有一种置身危崖的松树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勇毅。以后每次行经那儿,我都要朝它注目致意,表达由衷敬佩之情。
瓦松,是道道地地的中国多肉植物,中国大部分地区都是其产地,我的故乡——华中地区亦是它最重要的产地之一。奇怪的是,此前它在我的田野知识里竟是一片空白。我对它的关注还是南来后,在一个原本“中田有庐,疆场有瓜”的地方——田寮,才与它邂逅。难不成我与瓦松都像鸟一样飞到南方,认准这儿就是宿命所归之地?我们的相似之处还在于,在贫瘠之地见缝插针,让生机从针尖迸发出来,这也是它令我怦然心动的所在。
在以梦为马的游子心目中,深圳是繁华的现代化都市,年轻、亮丽、魅力四射,令人得以倾心归附的除了传说中遍地取如拾遗的机遇,还有它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的包容性,使得它成为四十余年来热度不减、魅力不怯的筑梦的热土。这儿有一个貌似可以填平此间一切沟壑的口号:“来了,就是深圳人”——前提当然是你首先得把自己当成深圳人,浑然地融入这片热土。“世界如其所是。”奈保尔说,“那些无足轻重的人,那些听任自己无足轻重的人,注定了在世界上没有位置。”推而及之,所谓乐土就是为有备而来的人们准备的。这是色彩斑斓和高度城市化的繁华之地,城市的天际线大抵由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绘上浪漫的一笔,天际线下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将昼之白与夜之黑搅合得浑然一体。
其实,这个青春朝气的都市还有多元呈现的点、线与面,它的襞褶里尚有诸多农耕社会的遗存,最常见的是辉煌的祠堂、低矮的民居、窈然的古井、敛碧的池塘、葱郁的风水林。这儿的许多地名也打上了农耕时代的烙印。廿年来,我在不少地名土得掉渣的地方淹留过:盐田、沙井、松岗、塘下涌、李松蓢、薯田埔、田寮、坑尾、水田……每个地名都在矜持地讲述自己难以湮灭的历史。五光十色、人潮汹涌是它的后发之势,历史的幽邃才是它的前尘。就在一片推陈出新和摧枯拉朽的砉然巨响中,其貌不扬的瓦松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夹缝里隐韧地存活下来。
应该说,与瓦松的邂逅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因为这一路走来,我的暂栖之地大多已被参差不齐的“接吻楼”给占据着,它们勾肩搭背却牢牢地掌握着话语权,经常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爱伦·坡那个关于人造建筑是大地伤疤和方块状赘疣的比喻。目下,比屋连甍却低矮湫隘的民居早就踅入了历史隧道的深处,蓦然回首,那凄迷的眸光还不时闪过一抹抹柔媚的光华,让人平添些许难舍的情愫——基于这一抹珍贵的情感,许多原本颇具规模的老民居又破茧重生,被修葺或重建,甚至还摇摇晃晃地挺直了腰杆,变成旅游景点,供人探古寻幽,抒发怀古之幽情。更多垂垂老矣的民居则藏身于钢铁丛林的深处苟延残喘,恍惚还在用苍老乏力的声音叨念农耕文明的田园之乐。瓦松侥幸逃出生天,得以赓续自身携带的基因传奇,在风中、在鸟喙里飞起又落下,命悬一线又重获新生。而它的存在,亦是城市多元化一个有些漫漶的印记。
瓦松绝非现代城市文明的天然拥趸,它对钢筋、水泥、瓷砖、柏油、玻璃等诸如此类的现代建材总是唯恐避之不及。它赖以生存的条件极其简约,一堵老墙、一片黛瓦、一点稀薄的尘土便可以让它有如东山高卧的隐士,悠然地低吟属于自己的《击壤歌》,歌曰“帝力于我何有哉”。是的,对它来说,帝力是无所谓的,真正带给它致命打击的是,随着时移世易,屋檐上的那份逸豫早就置换为钢铁丛林的恓惶,让它审容膝之易安的餍足也难以为继。这个植物界的圣徒比美国康科德特立独行的思想者梭罗走得更远,一直行走于简约的极致,用一把奥卡姆剃刀毅然决然地割舍生命的赘余。瓦松是箪食瓢饮的颜回,身处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相较于肥沃的卑湿之地,它宁可选择干旱的坡地或毫无回旋余地的石缝瓦沟。它没有翅膀,但向往像鸟雀一样在悠悠高旻自由地翱翔。这也让人对它产生了误解,把它看成趋炎附势的浇漓之徒。但总的来说,毁誉的天平还是朝着称誉的一边倾斜,毕竟,安贫乐道才是它一贯的安身立命之本。唐人崔融在《瓦松赋》中赞曰:“进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为人,生不因地。”说它简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
在有些地方,瓦松被视为老宅的灵魂,不但赋予它“墙不倒”的诨号,还被奉为“房神”。似乎只要有它坐镇,这个大宅门就安如磐石,住家便吉祥止止。瓦松,诚如其名,迨及层层叠叠地长成一片,远观之下的确颇似松林的缩影,有一种悠然的意味。王夫之诗赞“檐影分仙桂,珠光浥瓦松”。瓦松虽然生性简朴,足迹却撒得很远很远,一直登上庙堂之高,那就是唐人李华所说的“华省秘仙踪,高堂露瓦松”。
瓦松别名“瓦花”,曾在九五之尊的天语纶音中闪出一道异彩。魏明帝曹叡大修东宫洛阳的宫城时便特意下旨,说自己当年御驾亲征,攻打长安,望见那儿的城郭瓦花烂漫,现在打算将它们移植过来。尽管洛阳也有瓦花,但长安的瓦花似乎别有一种韵味。他还饶有兴味地回味着那次大捷,打得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著称的诸葛亮落荒而逃,只得把吃了败仗的过错一股脑都记在丢失街亭的马谡身上,最后挥泪斩马谡。曹叡边说边暗中观察司马懿的神色。他知道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股肱之臣城府极深,但又抓不着狐狸尾巴,只能不时对他敲敲打打,以警醒他,让他彻底明白今日魏国究竟是谁家之天下。曹叡有关瓦花的潜台词是,哪天你要是惹得我不高兴,我也可以让你从此彻底消失。只是到头来他还是没能抓住置司马氏于万劫不复的机会,没过几年就龙驭上宾。
瓦松有过它的黄金时代。远在唐代,据崔融描述,彼时崇文馆的屋檐上瓦松千株万茎,吐叶开花。在诗人眼里,瓦松有着清寂和萧条的意味,“屋老瓦松长”这样的诗句在陆放翁的诗中反复出现,大有要流于口头禅的趋势,须知,惜墨如金总是被金牌诗人奉为圭臬。后来,瓦松的版图日渐衰落,到了有清一代,诗人黄景仁是这样写瓦松的:“寂寞谁家院,凭来客梦家。吟声振高阁,落得瓦松花。”
在《本草纲目》里,瓦松被赋予一个令人有些不解的别称,“昨叶何草”。原来,人们一直以来都对这种其貌不扬的两年生草本植物有些琢磨不透,只见它头一年还只是安静地长成莲座的样子,第二年却摇身一变,长得像松塔一般,开花结果,好似两种不同的植物。清代书法家伊秉绶给陈嵩庆题写过一个横额,是用颜楷笔意写的隶书“昨叶书堂”四个大字。现代人不明就里,揣想“昨叶”在这里是不是瓦松的别称。据说这幅匾额现在起拍价已高达上千万。
现实中,有着“房神”美誉的瓦松早就从神位上跌下来,复归于自带衰败气息的野草,人们修缮房屋时总是随手将它拔掉。
在深圳,瓦松除了承受业已完成的城市化进程对农耕文明的涤荡,使它处于岌岌可危的生境之中,还面临着千奇百怪的现代建材给它带来的犁庭扫穴般的打击。因此,当我在深圳某个村墟的小巷与几株瓦松邂逅,我会深情地凝望着它们,因为我深知它们的不易和矜贵。就在它们带给我片刻出神中让我领受到一种睽违已久的田园气息。恍过神来,我望见不远处有一株绰约多姿的桄榔。
桄 榔
我对棕榈科植物的喜爱由来已久。儿时,透过一抹椰树的剪影,让我对南方的热带风情神往不已。爱屋及乌,那种神往在现实生活中有了具体的投射物——蒲葵。楚地多蒲葵。楚人将它的功用发挥到极致,叶子除了可以制成蒲扇,细叶还是唾手可得的细绳,杀猪佬往往用它系肉,棕毛可以制成棕绳、棕席和簑衣。簑衣一度是我家最重要的雨具之一,是我家的传家宝。对于寻常农家来说,耕田而食,凿井而饮,雨天亦劳作不辍,每逢其时,爷爷就穿上簑衣,与风雨颉之颃之,再大的雨水总是来不及渗透就滴落在地。
炎炎夏日,似乎让我触及了邃古之初后羿尚未射日时的酷热,热浪摇撼之下,草木为之震颤。这当儿,手摇蒲扇自然是无上清凉的美事。所谓羲皇上人,应该是扇不离手吧。我们当地有一旧俗,端午节走亲访友顺便送几把蒲扇。我也有一把蒲扇,扇面上写着我的名字,还题了一首打油诗,其中两句是“你热我也热,扇子借不得”。虽然借不得,我的蒲扇还是屡屡被人顺走。就算在某个时刻我与别人的傥来之物似曾相识,但因为扇面已经换作别的名字我也奈何不得。我在小园栽植了几棵蒲葵,憧憬它们易长易大,葱翠怒发,可以在我的头顶呼风唤雨。但它们委实长得太慢了,一阵骤雨飙风,我的脚印便散落在大地山河的襞褶里。山川冉冉,岁月骎骎,当我多年以后重返故园,惊喜地发现那几棵蒲葵竟然已经高过人头,棕毛飘飘,似乎还有待我为它们打理呢。
南来后,椰子由抽象的剪影变成了具象。这才发现,岭南的棕榈科植物甚蕃,据我所知就有棕榈、蒲葵、棕竹、椰子、油棕、鱼尾葵、假槟榔、大王椰……自然也少不了出类拔萃的桄榔。
桄榔早就出现在嵇康的侄孙嵇含的传奇大作《南方草木状》里,这一书写开创了中国地方植物志的先河。它之所以堪称传奇,是因为其时嵇含虽然已经被授予广州刺史一职,但此君未及上任就在战乱中不幸罹难,因此作为秘境的岭南自始至终都只在他梦里。这部光彩粲然的著作的诞生一如从未到过岳阳楼的范仲淹写下《岳阳楼记》一样,都是神来之作,同样流传千古。
关于桄榔,嵇含如是记述:
“桄榔,树似栟榈实,其皮可作绠,得水则柔韧,胡人以此联木为舟。皮中有屑如面,多者至数斛,食之与常面无异。木性如竹,紫黑色,有纹理,工人解之,以制弈枰。出九真、交趾。”
“胡人”二字透露了些许内华夏外夷狄的草蛇灰线,是当时内向天下观的心理投射。这段文字让我看到了桄榔的细部,说明采用桄榔须连木为舟已经为时已久,起码要早于嵇含所处的西晋。根据唐末刘恂《岭表录异》记载,其时打造商船不用铁钉,只用桄榔须缚紧,用橄榄糖做填充物,糖浆干燥再入水的效果等同于现代常用的桐油石灰。桄榔须的妙用在于,经过海水的浸渍就会膨胀,其强韧和耐腐性便充分激发出来,南越之民用桄榔须缚船、织巾,当然也用它编织生活的绮梦。橄榄糖是橄榄树的精华,用橄榄树脂、树皮和枝叶熬制成的泥状物。当桄榔须与橄榄糖相遇,一艘乘风破浪的船便呼之欲出,人们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便有了更多从容和保障。唐德宗年间,琼州郡守韦公干贪黩成性,私蓄四百奴隶开设手工作坊,生产各种各样的手工器用。为了将产品源源不断地运至广州牟利,他派人在海南大肆砍伐坚韧的良木用来造船,自然也就少不了桄榔须与橄榄糖的大力襄助。值得一提的是,桄榔木本身也是造船的优质木材。想不到吧,暴戾与贪婪的副产品竟然推助了当时造船业的发展。
桄榔除了器用之外,还是岭南重要的辅助性粮食作物,其幼嫩种子的胚乳经过糖的酝酿可制成蜜饯。木心富含淀粉,桄榔粉自古以来就被视为一味良药,对疴吐温热或热性症疾具有一定的疗效。《海药本草》指出它的药效,作饼炙食,补益虚羸乏损,腰脚无力。桄榔粉最常见的吃法是制成桄榔面,或与牛奶共食,或做饼而食。早在汉代,桄榔面就是海南人的天赐食粮。据《后汉书·夜郎传》记载:“句町县有桄榔木,可以为面,百姓资之。”其实,桄榔面早就声名远播,魏晋左思《蜀都赋》曰:“异物崛诡,奇于八方。布有橦华,面有桄榔。”可见当时成都的物质生活十分丰富,商人已经把桄榔面带到蜀都。唐人段成式的《酉阳杂俎》没有忽略这种地方特色的粮食。他说海南盛产桄榔树,高产,有的大树出面百斛,和着牛奶一起吃,让人的味蕾有着全新的体验。
桄榔可以制糖酿酒。《野生植物图说》指出,桄榔的花序用来制砂糖,每株每年可产糖10公斤,有的更是高达50公斤。糖和酒,意味着奢侈的甜蜜和让身体适度的陶醉,人们从桄榔树上就可获得。
到了清代,桄榔面仍然是海南最重要的粮食之一。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记载,海南某地的人在饥馑之年全靠桄榔过活,耕者甚少。还说海南人习俗是“槟榔为酒,桄榔为饭”。这让我想到,在我儿时,位于华中腹地的故乡还有“半年南瓜半年粮”一说,更有超支和衣食之虞。有一年苎麻价格一下子跌到谷底,麻贱伤农,几乎让苎麻产业濒临灭顶之灾,苎麻被伤透了心的农人挖去大半。奇形怪状又有些肿壮的麻蔸堆在一起,做柴禾尚嫌火力不足,但麻蔸富含淀粉,人们荒年的记忆被瞬间激活,有人碾碎麻蔸,像加工苕粉一样让麻蔸献出淀粉,再做成黑乎乎的麻蔸粉耙,虽说不上好吃,但味道独特。那是苎麻大难临头时为人们所做的最后的奉献。时至今日,犹记得那种掺杂着粗糙质感和丝丝甘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