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爸爸

作者: 陈百忧

平常走到男病房的小铁门前,我会听到活动室传出打牌、下棋、看新闻的声音,有时还会有抢电视的吵闹声,感觉和社区老年活动中心差不多。

但有一天,我发现活动室极安静,连整日开着的电视机都关了,只有一个从来不坐凳子的患者蹲在窗下卷旱烟。望着空荡荡的走廊,我意识到,几个月来到处乱跑的 9 只猫不见了。

二楼长长的走廊两侧分布着二十来间病房,常年住着四五十名精神病患者,此刻他们大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情绪极度消沉:有人睁着眼睛发呆;有人唉声叹气,对我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偶尔有起身活动的人,一直在踢墙根,墙皮都被踢掉了。原本热闹的病房一夜之间变得死气沉沉。

我开始担心,患者要出事。

我们精神科病房在医院最深处,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这栋白墙红瓦的小楼被大树包围着,仿佛遗世独立的小世界。任何外人想进入这个“世界”,都只能按门铃,再由医护人员开门。昨天下午,院长没提前通知,突然来精神科大门口按门铃。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陌生人,去开门的同事被吓了一跳。那人是院长的朋友,有亲戚犯病,想先来科里看看环境。院长带朋友刚来到二楼男病房小铁门前,就看到 9只猫正追逐、打闹、舔毛,院长在走廊还差点踩到一只小猫。老护工说,院长气得脸色都变了。看到匆忙赶到的主任,开口就说:“你这病房要是不想开,明天就关了!”

来到“猫爸爸”卢伟屋里,院长扫了一眼,发现散落在各处的猫窝、饭盆、水盆,闻到满屋的猫味儿。他警告卢伟:再惹事就别来住院。平时卢伟是不怕院长的。院长因为腰椎受伤,背挺不直,患者们偷偷给他起绰号“罗锅”,只有卢伟敢当面喊。但这次,卢伟怕连累主任和我们,没跟院长顶嘴。他只是站在原地,一副叛逆少年被父亲教训的模样。

院长下令把猫全抓走,之后还对我们科进行了全院通报批评。当天晚上后勤的人就来了。电工、锅炉工、厨师手拿编织袋,在二楼到处找猫,一只一只数着抓进袋子。9 只猫被装上车,放生到了医院东北边的山里。抓猫时,卢伟他们就在一旁看着,有人嘴里骂骂咧咧地抗议,但不敢把猫抢过来。那晚开始,不少二楼的男患者都不吃不睡,熬了几个通宵后,都犯病了——

老田是个老好人,他总怀疑电视剧里的对话都是针对自己的,整天仰着脑袋对着屏幕里的人骂。老米是躁郁症,多数时候都是轻躁狂。最近几天他转换成抑郁发作,不再像往常一样趴在窗边喊“开饭了”,而是躺在床上抹眼泪,说活着没意思,甚至还给老伴写了遗书。老邹有严重的幻觉,只相信脑子里的声音。他的幻觉好久没出现了。结果在 9 只猫消失的第四天,他动手打了人,非说看到对方欺负自己二姐。

精神科二楼的男病房终于不再是一片死寂。但这因患者“集体”犯病而引发的境况,却令我无比悲伤。

之前我常来卢伟屋逗猫,看一会儿猫就感觉心都萌化了,会暂时忘掉烦恼。因为有猫在,卢伟和其他患者的精神状态变得暂时稳定,病房的气氛温馨了不少。此刻,小猫们打闹的画面仿佛还在眼前,盆里的水和猫粮都在,大纸箱做的窝里却找不到猫的身影。我心里也有点难受,鼻子有点酸。

“猫爸爸”卢伟此刻用被子蒙住头,蜷缩在床上。虽然是上午,但他房间黑咕隆咚的。他怕阳光,总是把淡绿格子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感觉到我在靠近,他身子动了一下,再没有反应。我坐到旁边的空床上问他是不是在哭,卢伟从被子里伸出脑袋说:“没哭!”眼睛却是肿的。

我一下意识到,这些猫回不来,这里有些人可能就“好不了了”。

“猫爸爸”卢伟是我们精神科一个奇特的存在。2010 年夏天,我来精神科上班的第一天,师姐叮嘱我:别和卢伟走得太近。第一次跟主任查房,我有点兴奋,也有点害怕。当时卢伟在活动室里站着抽烟,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他身高一米七左右,略微有点啤酒肚,没穿病号服,而是穿着干净的短袖白 T 恤。他没有其他患者迟缓的动作和呆滞的眼神,浑身带着股傲气,似乎瞧不起所有人。他递给主任一根烟,主任接过,问他最近怎么样。卢伟很自然地寒暄起来,感觉他们之间不像医生和患者的关系,反而更像是朋友。

卢伟主动找我搭话,问我哪个学校毕业,正式留下还是只是来实习。我不仅当时没能分辨出他是否患有精神疾病,挺长时间后还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患者还是工作人员。

后来我了解到,这人的身份果然不一般。1975 年出生的卢伟是个富二代,父亲大概是他们老家那里最成功的商人。卢伟拥有大多数人想拥有的一切,他衣食无忧,住大房子,有漂亮的老婆和可爱的女儿。卢伟的女儿曾来过我们科,才15 岁的小姑娘,身高已经超过父亲,头发又长又直,像模特一样,以至她都坐车走了,还有人趴在窗户上看。

然而卢伟几乎抛下这一切,主动住进了精神病院。

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他住在这里到底要干什么?直到我从同事那听说了 2008 年卢伟第一次来我们科住院时的情况。那时的他比我初见时嚣张得多,经常在病房里指挥其他人干活。他用烟或零食支使其他患者给自己倒洗脚水、打饭、清扫屋子。有一段时间,他嫌厕所臭,就直接尿在瓶子里,然后找人扔掉。他甚至在想喝酒时,让护工带酒进病房,导致那个护工被开除。为此他出了院,找朋友安排了新工作给护工。

主任不知道说过他多少次,要不是因为卢伟有“关系”,不用等院长发话,主任都想把他撵走。那个时候他看不起人,说话特别难听,骂其他患者都是傻子。主任批评卢伟:“你聪明你咋住着不走!”卢伟不说话了。

卢伟患有“酒精中毒所致精神障碍”。这是病理性的酒精依赖,主要表现是晨起饮酒,每天早上醒了就找酒喝。一天到晚基本上没有清醒的时候。停止喝酒 48 到 72 个小时就会有戒断反应:会手抖、浑身大汗、出现恐怖性幻觉。长期酗酒甚至会改变人格,变得极度自私,和犯了毒瘾没什么区别。更糟糕的是,患者还会产生嫉妒、妄想,总是毫无理由地怀疑别人,甚至动手打人。戒酒一星期之后,身体上对酒精的依赖就没有了,所有的精神症状都会消失,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但时间长了,大脑结构会发生改变。卢伟完全符合这些情况。

其实卢伟可能是精神科里最傻的人。他的病只要不喝酒就没事,但他就是不长记性。多年来,他反复出了十几次院。离开的时候,他状态不错,胖了十几斤;回来的时候则是不健康的瘦,一副肝病面容,脸发黑,颧骨发红。每次他都是因为醉酒被抬着上楼,回到他独自居住的三人间。

每天早上九点查完一楼的女病房,我都会拎着一大串钥匙,放缓脚步走上发出吱呀声的红漆木楼梯,打开男病房的小铁门,行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进出患者的屋子。精神科的小楼太老了,雨天会漏水,一些地方的墙皮已经脱落,上面留下了浅黄色的水印。卢伟的屋子比较窄,里面有三张并排的床,他把空着的两张床用白床罩盖住,去掉了被子和枕头。自己就住在离窗户最远的床上。屋里见不到太阳,无论天气多好,都拉着窗帘。他带了不少金庸的武侠小说,在床头柜上码成排,另外还有些杂志报纸。需要看书时,他宁愿开灯,也不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

在我看来,卢伟在精神科二楼的男病房里,为自己打造了一个舒适的独立世界,只不过之前这个世界里只有他自己。后来,他有了一群“猫孩子”。

猫刚来的时候只有一只。2013 年 3 月初,路边的积雪还没化完,下午,护工带着患者们去医院的大澡堂洗澡。卢伟最先洗完,站在外面等大家时,看见草丛里有只猫在对自己叫。

这只猫可能是狸花猫和其他品种串过的,身上大部分是狸花猫的花纹,肚子上有一片软乎乎的白毛,头顶和尾巴有一段黑毛。

看着受冻的猫,卢伟心软了。他用换下来的脏衣服把猫包住,悄悄带回自己屋。医院不允许养猫,卢伟独自住在三人间,这是他在我们科的“特权”。虽然每间病房都没有门,但其他患者都不会随便进来。他找了一位熟悉的护工,要来装药的大纸箱,把一件毛衣放在里面做成猫窝,在自己的床下偷偷养猫。他又找来塑料盆装水,把一个不用的铝饭盒当食盆。最后还铺了报纸,让猫在上面拉屎。

虽然没多少人来他的屋子,但在精神科这个封闭的环境里很难有什么秘密。患者们的生活即使是十年也如一日,往往一点小改变在这里都会变得非常明显。养猫的当晚,就有患者反映听到猫叫声,但因为医院被大树和野草包围,深夜里不只能听到野猫叫,不同季节还能听到蛙鸣、鸟叫。护工也没在意。

第二天中午,老邹、老米、老田三个人首先发现了卢伟的秘密。他们在卢伟出去扔报纸时,找到了那只狸花猫。于是卢伟让三人一起来屋里,兴奋地讨论怎么养。第一件事就是起名字。这四个男人一开始叫它“二嘎子”,那是东北话版《猫和老鼠》里汤姆猫的名字。后来经老护工指点,他们才意识到“二嘎子”其实是只母猫,而且已经怀孕。四个男人七嘴八舌地改名,想起雪村唱的《东北人都是活雷锋》,他们喜欢最后那句“翠花,上酸菜”,于是猫有了名字——翠花。

因为翠花,平常不爱搭理人的卢伟和病友们成了朋友。收养翠花约三天后,我跟主任上楼查房,正巧看到老邹从卢伟屋里出来,当时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我很少看到卢伟屋里有其他人,当时就觉得有问题。等主任查完房下了楼,我又返回卢伟屋,发现了翠花。卢伟并不打算对我隐瞒,他脸上带着笑,对自己给翠花布置的新家很得意。

“东西备得挺齐全啊。”我笑着说。卢伟一脸骄傲:“那当然!”

看着正常得不像精神病患者的卢伟,我会有种恍惚的感觉:明明他只要坚持不喝酒,生活就会比普通人好太多,但他抛下妻女,常年住在精神科。而当他看向翠花的时候,眼神里总带着温柔,脸上是得意的笑容——似乎在这个周围全是重症精神病患者的地方,只要有猫,就比在外面更幸福。

我决定先不主动告诉主任“病房里有猫”,我觉得养猫对卢伟也许是件好事,只是有点担心秘密藏不住。买猫砂卢伟都要“贿赂”护工,怕引起注意,护工会把猫砂分装成小包,一点一点往病房里带。卢伟养猫没两天,师弟就悄悄问我知不知道楼上的秘密。大约一周后,科里除了主任,都知道翠花就在卢伟屋里。

翠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它有四个“爸爸”,卢伟是亲爸,其他三个是干爹。他们每天换着花样给翠花弄好吃的。当时患者每个月只交 300 块伙食费,奶和蛋要单独花钱订,卢伟会每天订两个鸡蛋给翠花。翠花不负众望,长得胖胖的,肚子也在全楼男患者的注视下一天天大起来。每天查完房,我都要看看翠花,和大家一起盼着它的孩子出生。

那段时间,我隐隐觉得病房里最活跃的几个人眼神不再呆滞,有了笑意。病房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改变,有一种温柔在流淌。卢伟对翠花最用心,每晚要看看翠花才能睡踏实。病房里的患者大多结过婚,用他们的话说,他们照顾翠花比当年伺候怀孕的媳妇还认真。

一个多月后,翠花生了 8 个孩子。卢伟他们恨不得在屋里拉个“英雄母亲”的横幅来庆祝。在遇到翠花以前,卢伟没有养过猫,不知道小猫应该喝羊奶。他让护工成箱成箱地买牛奶,给翠花和孩子们补充营养。小猫能吃肉以后,只要食堂做溜肉段,二楼一半的病房都会把肉留给翠花和它的孩子们。在大家的照顾下,小猫们开始满走廊乱跑,就像毛茸茸的小精灵,可爱极了。卢伟的屋子不再是其他患者不敢踏足的“禁地”,常有人来看这一屋子小猫。卢伟的脸上会露出父亲般慈祥的微笑。

因为卢伟的身份特殊,加上翠花来了之后,病房里的氛围柔和了很多,也给管理带来了好处,主任默许了卢伟养猫。平时,翠花和孩子们就住在卢伟病房中间的那张床下。那里放着从药房要来的大纸箱子,里面有毯子和不知谁带来的猫咪玩具。纸箱开口朝着卢伟的床,旁边放着两个塑料碗,分别装着水和猫粮,铝制饭盒里放着大家省下的肉菜。靠窗的床下也有大纸箱,剪到 20 厘米高,里面铺着猫砂。床上摆满了整袋的猫粮、猫砂,还有奶和罐头。

担心屋里的猫味儿,怕光的卢伟虽然坚持把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却成天开窗户通风,尽量让屋里的味道小一些。一阵风吹过,阳光就会从飘动的窗帘间挤进来。

我也在这些缝隙里,渐渐看到了卢伟的内心世界——那个总是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小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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