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关东路
作者: 于小芙“山东省之民……易去乡而不顾”。①
饱暖和幸福并不是平均施惠于天地众生的,就像是日有升落,月有圆缺,总有被遗忘的角落,总有生灵被黑暗、寒冷、饥饿所逼迫。迁徙的脚步就是这样开始的,一步步,一年年,荒原踩出小路,小路变为通衢。
一
鲁西北有条御道由北向南经过,自古以来兵家往来,常遭战争蹂躏。
蒙古人打马中原时路过这里,把这里洗劫一空。②明朝靖康元年,金军挺进中原时也路过这里,百姓多家破人亡,当地所有的大家族把来到此地的时间改到明朝中叶。③之前的历史他们无从记忆,或是根本不想提及了。约五百年后的1612—1650年,另有一队八旗士兵四次闯关,四次大兵压境。第四次尤为猛烈,不久攻陷昌平、平谷、宝坻,一路烧杀抢掠,兵分两路沿太行山和大运河南下,攻克河北南部地区。
崇祯十二年(1639年)正月,清军攻入山东。绕开防守严密的德州,经临清,渡会通河,直插济南城下,围城六十天,城破,巷战死者无数。二月,亲王多尔衮放火焚烧济南城,一座城付之一炬。
清兵入关之前,汉人被劫掠至关外即成奴隶,被称之为家人,不落籍,不作数,走、死、逃、亡者居多。康熙初年,“八旗家丁每岁以自尽报部者不下二千人”。④入关前后几十年间,自杀汉人数不下10万人。汉人奴隶不堪虐待大量逃亡,“数月间逃人已几数万”。⑤
1854年,太平天国北伐军从京畿撤退,清军首领曾在茌平包围太平军,并引水淹没这一地区。太平军的一支救援部队占领临清,战斗把整个城市变成一片废墟。⑥
1938年,南京陷落,蒋介石带着他的国民政府跑到大西南,把嫡系部队也调随身侧。中原兵力空虚,日本侵略军大举向南推进。6月,日军从徐州西进,占领开封,企图夺取郑州,沿平汉路向南逼近武汉。⑦
蒋介石下令把郑州北花园口黄河大堤炸开,滔滔大水淹没了河南、安徽、江苏三省四十四个县。三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一片汪洋。田地淹没、房屋冲毁,百余万群众被淹死,千余万人口无家可归。
接下去的几年,连续干旱,从1941年开始,河南地区灾民结队逃荒。
距今约六千年前,人们发现了最有利于人类生存的地方,既有丰沛的水源,又有适于耕种的、肥沃的新土,那就是大河沿岸。
数不胜数的大小河流养育了人类文明,其中尼罗河、底格里斯-幼发拉底河、印度河、黄河最是功勋卓著。
黄河以其庞大的水系为人类提供了自给自足的生存空间,也为后世发展留下能量来源,在中华大地上播下了众多文明的火种。它所孕育的甘青文明、中原文明、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马家窑文化,是人类生存繁衍、发展的见证。是当之无愧的母亲河。
而常年不绝的河水泛滥,又给人们带来了数不清的灾难,人们搞不清楚河水发怒的原因,于是一个主宰着一切的河神就在人们心中升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
河神即是财富的给予者,也是灾难的播洒者。设在各河流沿岸的河神庙可以说明这一切。人们向河神祈求,救赎罪过,得到护佑,却一再在大河的坏脾气面前束手无策。
能否抵挡得住黄河的泛滥引起的巨大冲击,是考验一个王朝江山是否稳固的试金石,是宣布文明更迭胜与负的主宰和裁判。
《山海经·海内北经》对河神的记述:“纵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⑧恒都焉。”
“楚昭王有疾,卜曰:河为祟。”⑨
河神总是在它认为最适当的时候,果断按下开关,一些沉睡的事物苏醒并启动了,一些行进中的事物宣布终结,并退居幕后。
清朝是中国封建王朝的下游,逐渐走向衰弱无力、内忧外患。在黄河的中下游,所有的积重难返都在这一时爆发。
“从1644年至1911年的268年中,共发生不同程度水灾251次。”⑩平均一年多一点就要有一次大水。
1730年(雍正八年)六月,清涧、黄河、无定河溢,漂没人畜。(《清史稿》)
1753年(乾隆十八年)十月,黄河溢。(《清史稿》)
1761年(乾隆二十六年)八月,东昌卫河决;南河上游黄水陡高,大决;成武县猝被黄水。范、濮二州县被黄水淹浸。(《清实录》)
1803年(嘉庆八年)九月,黄河在封丘衡家楼决堤三十余丈。(《历代黄河决口年地概况表》)
冬,黄河溢,大水。(《清实录》)
1819年(嘉庆二十四年)八月,河决武陟北岸马营坝,注张秋入海;北岸堤工漫溢。(《历代黄河决口年地概况表》)
1850年(道光二十八年)六月,黄河涨,漂没田庐无算,东平大水。(《清史稿》)
1851年(咸丰元年)夏五月,黄河在丰县丰北及砀山县盘龙集决口。(《鱼台县志》)
1852年(咸丰二年)二月,黄河在上年丰北决口处复决。(《山东水利大事记》)
1853年(咸丰三年)二月,大堤复决。(《历代黄河决口年地概况表》)
同年九月,民多饿殍,尸横骸遍野。(《清实录》)
1882年(光绪八年)六月,黄水盛涨。(《清实录》)
1883年(光绪九年)一、二月,黄河凌汛。(《山东水利大事记》)
1885年(光绪十一年),五月,黄河溢。(《清史稿》)
据《胶澳志》记载,仅1855年至 1912 年,山东因为黄河决口就有 52 年之多,共决口 263 次,成灾 966 县次。
在西方的一些研究资料中对黄河流域的灾害也多次提及。
1816年,阿美士德使团路过运河时,就曾发现“有大片耕地的村庄整个儿被淹没。”①1886年至1887年,河神似乎暂时帮助了山东,因为黄河又一次在河南省冲破堤岸,并返回到南道。同时山东官员们则上奏朝廷,要让黄河恢复到旧河道。但山东的政治势力远比不上江南及其实权总督曾国荃。黄河继续对鲁西北进行蹂躏。②
用《曹县志》中一句话以蔽之,“如坐盘底,虞浸不暇”。③
在地形与气候上,鲁西北与直隶边界地区几乎没有区别,那里也是连绵不断的平原,农业占主导地位,人口稠密,靠天吃饭。鲁西南几乎在所有方面都与江苏、河南的边界县相似。
大涝之后紧跟着大旱,随大旱一起来的是遮天蔽日的蝗虫。仅清朝统治的二百余年里,山东省发生较严重的病虫害年份102年次。“17世纪后半叶为17年;18世纪为30年;19世纪增至50年;20世纪的12年就占了5年。”④
《山东水利大事记》中载:1785年(乾隆五十年)山东大旱,七十八州县成灾,即墨旱蝗,饿殍遍野,潍县大旱,人有不辨路径,为蝗所食者。
1786年,“饿殍接踵”,后连续三年大旱,1787年,“人相食”。1812年(嘉庆十七年)鲁北、鲁西、鲁中一带五十八州县大旱,成灾,大饥,民多逃亡。郓城乡民逃散者十之八九。(《山东水利大事记》)
1876年一场大旱夺走200万人的生命。10年后又发生饥荒,“树皮、谷壳和树叶成了日常食物。”⑤
1640年(崇祯十三年),蝗虫遍地盈尺,百树无叶,赤地千里……父子相食,婴儿抛弃满道。(《沂州志》)
同年十月,草木生花,大饥,人相食。(《泗水县志》)
1642年(崇祯十五年),大兵破城,飞蝗蔽日,集树枝折。(《滋阳县志》)
1820年(嘉庆二十五年),七月十八日天雨蛾。(《历城县志》)
“自1264年至1948年的685年中,山东省共发生水灾513次,平均每1.33年1次,其中重大特大水灾33次、特大水灾9次,平均每20.8年1次;共发生旱灾465次,平均每1.47年1次,发生重大和特大旱灾45次,其中特大旱灾10次,特大旱灾平均每15.2年1次。”“近500年来的资料显示,春旱共发生131次,大致为3.7年一遇。”①
山东海岸线三千余公里,随丰富的海洋生物并存的是风暴潮、大浪、冰灾、海啸、海雾。
1834(道光十四年)五月十二日,大风自西北来,映地俱赤,热如火。(《即墨县志》)
1846年(道光二十六年)春,正月雨物如木屑能燃。(《即墨县志》)
1850年(道光三十年)春,雨红沙,积地尺许。(《即墨县志》)
1862年(同治元年),济阳,3月21日,黑风自西北来,昼晦如墨……六月瘟疫大作,人死过半。
据张廷镶《不远复斋见闻杂志》记载:数万之饥丐,寻觅倒卧路旁将死未绝之人,拉至土坑内,刮其臂肉,上架泥锅,窃棺板为柴,杂以砻糠,群聚大咀,日以为常。②
大旱、大水、大饥、大疫、人相食,在黄河中下游一带的历史中高频出现。
这是记载在史书和地方志里面的,并且能记的都是有代表性的、大规模的,消失在人们记忆中的才是海底之冰山。穷则思变。山东好汉两条路,上梁山,下关东。
二
施耐庵让梁山好汉们万古流芳,影响着世世代代的山东人。位于鲁西南的梁山像一尊塑像,雕刻的是齐鲁之地剽悍的民风。
这里有挥之不去的穷困,也有为数众多的青壮年,被现实所逼迫,落草为寇,上山为匪。土匪当中不乏杀富济贫者,也有为数众多的拦路抢劫之人。
等高粱长到两米多高的时候,土匪的活动旺季也到了。他们潜伏在沿途的高粱地里,拦劫过往行人,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毫不收敛。财主们在家宅之外树高墙,高墙之外再挖深沟,层层防护,外出时则带上火枪或长矛,几乎所有值钱的交易都在武装保卫下进行。③
土匪们自有一套规矩,自己村子的不抢,专门抢外村的,有时也跨省劫掠。
他们为匪以前就知道,为畅通升官之道,大多官员都与上级联系紧密,而与其同级的官员则明争暗斗,互为对手。跨界抢掠实是聪明之举。
等到了秋冬季节,土匪们才回到自己的老窝。回到自己破落的房子里,或是干脆住到土娼和烟馆里。他们手里的赃物贱卖给富人,富人替他们掩护并当耳目。
穷苦人听闻土匪之乐,总要生出几分羡慕,加入土匪。这份乐也只能是过了今天没明天。
曹州知县毓贤为他们准备的是打杖条、打板子、轧杠子、跑铁链子、跪铁蒺藜、站铁鏊、气蛤蟆(令受刑者仰卧,用杠子砸腹部)、木笼。
衙门前有木笼十二架,木笼里面布满铁钉,脚下有两块砖。人吊在里面不能转身,也不能松劲儿,一旦放松,脚落到砖上,肉马上就抽掉一条,要是稍一转身,身上就被铁钉刮的鲜血淋漓。惨死在木笼内的人几乎天天都有。
毓贤搜捉土匪经常不分清红皂白,村子里有土匪的,整个村都要遭殃;一家有土匪的,整家人都活不成。他创下的纪录是三个月杀两千余人。杀人越多,他官也升得越快,一时成为官场当中的屠户,惯称他曹州屠夫。①
尽管方法残忍,也是治标不治本,没有任何资料中有剿匪成功的记录。民之恨兵,甚于恨贼。②
剿匪的命令一下达,官兵不分青红皂白,闯入家门逮人,百姓惊恐万状。这时有什么人说愿意帮助和保护他们,无异于天神驾临。
运河经过的地方的农民经常被征调去做苦力,疏浚运河,为贡船拉纤,装卸贡米。裸露的漆黑脊背,瘦骨嶙峋,他们的身体倾至九十度以下,双脚用力抓住岸上的软泥,拉动巨大的货船,扛起石块,像牲畜一样劳作,没有一丝怨言。只有回到家中,面对饥饿的妻儿时,他们才需要拿出最大的勇气。
中国人有分家的习惯,随着子孙的增多所分得的土地也越来越少。过密的人口阻塞了平原用来蓄水的沼泽地和排水的河床,使得上游的村庄遭受涝灾和周期性河水泛滥,整个地区渐渐地衰落了下去。
1919年,河南、河北、山东三省人口占全国的21.85%,人口密度为每平方公里189.51人、143.19人、215.77人。③一户农民有十垧地、两个儿子,儿子长大成家,要各分四垧地,留二垧祖地赡养二老,两个儿子各生两个儿子,这户农民的第三代成家后各为一垧半地,第四代就是六亩,第五代是二亩左右。倘若一家是四口人,二亩地无法温饱,会因为生老病死而负债,债务无法还清,只得将仅有的耕地抵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