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桂子香

作者: 祁云枝

祁云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为《美文》《科学画报》等报刊撰写专栏。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

散文刊 《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文学》《西部》《黄河文学》《散文选刊·选刊版》《散文》海外版等,入选《中国2021生态文学年选》《中国文学年鉴2022》《2022年民生散文选》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植物 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等十多部。获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首届国际生态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

几场细雨,将时光温润地带到了秋天。

那日早起上班,行至办公楼前时,有丝丝甜香钻入鼻孔,只一瞬,香气便如波涛海潮,席卷而来,不由得停下脚步。眼睛急切地搜寻香之来处,原来,是桂花开了。桂花与很多美好的事物一样,当你在意它时感觉遥远,而在你将它遗忘时,又悄无声息地到来。

缀于枝叶间星星点点的小花,四瓣,奶白,质厚,淡淡妆,浅浅笑,不谙世事般素净,似从遥远的月宫赶来,也是李清照诗词里的模样。

“妙香密圆”的桂花香,氤氲在空气里,把我、蜜蜂以及树身后的办公楼,都霸气地笼罩在它的味道里。沉重的肉身顷刻间轻盈起来,俨然生出和辛弃疾同样的感受:“清香一袖意无穷。洗尽尘缘千种。”

这香气太过美妙,以至于一周后的国庆长假,我和爱人坐上了开往汉中的高铁——此行的目的,是去探望惦念已久的古桂,感受它们来自于遥远天国里的特立独行的幽香。

秦岭山脉南麓的南郑县、勉县,山回路转,深深浅浅的绿起伏层叠,满山遍野都是草木的同盟和知音。在古老的武侯祠里,我们见到了两株1700岁的古桂树。

先去的是汉中市城东南十公里处的南郑县圣水寺,据史料记载,世界上最长寿,最古老的千年桂树,就矗立于圣水寺的大雄宝殿前,已两千岁高龄,乃公元前207年汉高祖刘邦的大臣萧何栽下了这棵桂树,人称汉桂。悠久的历史、独特的科研与社会价值,让这棵汉桂闻名遐迩。圣水寺,有青、白、黄、赤、黑五眼泉水,它们环绕大殿似“五龙捧圣”,圣水寺因而得名。

一路上都在思量,是因了奇妙泉水的滋养,汉桂得以如此长寿呢,还是因为这汉中神桂,衍生出了神奇的五色泉?

遗憾的是,五色泉犹在,而汉桂已莫名枯萎。大雄宝殿的右前方,青砖包裹的方形台基上,一株碗口粗细的桂花树从斑驳的杂草间脱颖而出,它正在开花,绵密的芳香飘荡在圣水寺上空。台基北侧的砖墙上镶嵌着“汉桂”二字,但台基上的桂树,怎么看都不像是古木该有的样子。问了这里的工作人

员才知晓,原来,2005年的时候,那株汉桂突然出现了生命危机,三根大侧枝先后死掉了两个,后来,叶子很快掉光,来不及抢救便轰然倒塌。2006年初春,汉桂的根部,又生出一株小树,算是枯木逢春。原来,眼前正在飘香的桂树,乃神木之后,是个树娃娃。

好在,勉县定军山脚下的武侯墓内,两株年逾1700岁的桂树,让我们见识了汉桂的风采。

古老的汉桂分站在诸葛亮墓冢两侧,史称“护墓双桂”,树龄已逾1700岁,高达二十米。这是我见过的最高大的桂树,也是华夏现存最古老的桂树。树干离地不久分枝,枝粗者需两人合抱。黝黑的枝干伸向天空,苍劲古媚似颜体书法。两株树冠在空中彼此镶嵌,亭亭如华盖。树冠的相互挤压,使得它们的枝干被迫斜向生长以换取足够的空间,远看就像一个大写的V字。景区为防止古树跌倒,在它们的枝干处架设了撑杆。《忠武侯祠墓志》记载:两株汉桂为蜀汉炎兴元年(公元263年)栽植,是蜀汉以来少见的结籽桂树。

一棵树活过1700年是什么概念?你摸的虬枝铁干,孔子、孟子、老子乃至庄子,都可能触摸过;清秋的晨光山色里,他们也或许被这两株桂树的香气缠绕滋养过,引发出澎湃的文思和哲理。

我们赶去的时间正好,汉桂正在飘香。枝叶间缀满橘红的花朵,米粒大小的花瓣,成簇聚生于叶腋间,聚集于枝头,如一柱小小花棒。花虽小,香却大气,化作风,从遮天的枝干间滑落,穿枝过叶,席卷了我和树下的游人。橘红的桂花被西风簌簌摇动,飘落如雨,也像碎了的阳光,洒满脚下的草坪和石砖,让人不忍落脚。那一刻,我仿佛进入李清照的诗词意境里,所有的心事都是古老的,花香微风般拂过面颊发丝,满身都是秋的味道。人生,亦如花开花落,绽放后凋零,喧嚣后沉寂,一切都将在岁月中老去,归于尘,归于土,无声无息。

捡起地上的几粒落花,胖嘟嘟的丹桂花瓣依然鲜活,我把它们夹进随身携带的一本书里,轻轻压平,不久,它们将成为生香的书签。桂花的外形虽然拙朴,但我喜欢“秋为木樨(桂花树的别名)”的意境。

我收藏这些花朵,感觉是收藏了这个秋天,也收藏了对聪明、睿智、忠君、爱民的蜀汉丞相诸葛亮的一份怀念。

桂树是汉中市市树。这个季节,无论你走在汉中的哪条路上,逛到哪个角落,浓郁的芬芳都会萦绕着你,染一襟幽香,芬芳入肺、入骨,让你神清气爽。作为桂花的四大家族,金桂、银桂、丹桂和四季桂,在汉中,都能找到它们的身影。这是桂香里的汉中,犹如吴冠中画笔下的江南,灰墙黛瓦,野渡舟横。桂花香,是这个秋天里这座城市真实而又温暖的味道。

我们单位办公楼前的两株大桂树,是银桂。

西安也有丹桂。我女儿小时候在陕师大附小读书,那些年,秋日里接送孩子时,不经意间就和桂花的香气撞个满怀。踏香索源,准能看见红彤彤的丹桂,站在师大家属院的楼宇间,如火如荼。丹桂比银桂花朵要醒目许多,橘红色的花瓣,大且厚实,汪着一团秋色。和金桂银桂比起来,丹桂的香味,却清淡了许多。上帝大多时候是公平的,艳者香浅,香者色淡,如同一个人,不可能方方面面都完美且出色。

大约二十年前,近千株桂花树从川北和陕南迁居到了西安市的南北大街,记得那时候也是秋天。待我知晓工人师傅正在定植的是桂树时,很为这些从小生长在秦岭以南的树木担心,它们,能扛得住西安冬天的严寒和夏天的酷暑吗?记得那年冬天,我看见这些桂花树齐刷刷穿上了防寒服——透明的塑料袋像气球那样包裹了一株株桂树。白天,桂树行光合作用,夜晚,有防寒服阻隔严寒。借助人类的关爱,这些桂树温暖地度过了一个个冬天;每个夏天,也都能看见桂花树头顶的遮阴网。

被西安人如此宠爱的桂树,也没让大伙失望,多年过去,竟也葳蕤出了一派南国景致。如今,每到秋天,它们都捧出馥郁的桂香,来报答这座城市。南北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不时就有人抬头搜寻香味的制造者,待发现那一排排轩昂的桂花树时,便惊喜得指指点点,并贪婪地扇动起鼻翼。

这些年,西安的桂花版图越来越大了,广场,高校,住宅小区,街头巷尾的树丛里,层层叠叠的绿叶间,不时就会飘出桂花的甜香。柳永说,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秋天桂花盛开时,沁人的桂香好比蔓延的十里荷花,视觉和嗅觉都得到了满足,深以为然。

去高新区办事,发现好几条新增的道路上,都安置了数不清的桂树。树身上加固的木扶手还没有拆去,叶子也尚未从疲态里缓过劲来,一看就是刚刚落户的“新市民”。可以想见,一两年后,当这些桂花飘香时,高新区会焕发出不一样的颜值。

去兴庆公园,也遇见不少桂树。沿兴庆湖畔走一圈,桂花的清香夹杂着其他草木的味道,层层递进,犒劳着嗅觉。落坐在湖边的木椅上,就着木樨香,观湖面微波荡漾,看远处的亭台楼阁和水面上悠游的小船,恍若置身王维的诗里:“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听在这里工作的同学说,兴庆公园里栽植的金桂、丹桂、银桂有两百多株,树龄大都在五六十岁。相辉楼前的一株丹桂,已九十岁高龄。

西安最有名的一棵桂花树,生长在常宁宫里。大树名片上说,这棵树由蒋介石和宋美龄合植,现已列入“西安市重点古树名木”。多年前中秋节前去常宁宫开会,我有幸零距离感受了它的魅力。

这是一株丹桂。青砖砌成的圆形树池里,桂树主干离地不高便分出五六根支杆,支杆上又叉分出无数侧枝,伞骨般撑起一个半圆的树冠。枝叶间盛开着细细密密的红花,树冠下方的枝条上,挂满了红色的祈福丝带。

晚饭后散步,受香气指引,我很快便走到那株丹桂树下。皎洁的月光流泻在枝叶上,有种莫名的神秘,也有种莫名的兴奋。想起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也。”传说人间第一棵桂花树的种子,就源于月宫中吴刚砍伐的那棵桂树。

没有了白天熙攘的人群,只有我一人,在月之树下,在盈袖的天香里,沉醉。秋风起,随风洒落的花瓣,细密如雨。一时间,地砖上聚集了一层花瓣雨,让我不忍抬脚,深怕踩痛了它们。轻轻转头,发现我的肩上,臂上皆有落花,头发上肯定也有。

返回宿舍时,一身白月光,一身桂花香。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

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每读李清照的这首词时,思绪就有些飘渺。千年的桂花至今仍在绽放,芬芳犹如雨丝,斜斜地飘进我的工作和生活里。曾经“花中第一流”的才女,仿佛就站在桂花树前,为桂花的“不见收”抱不平。暗香浮动里,我恍然看见了她那忧郁的眼神。香气不凡的桂花,是特立独行的君子,也是女诗人卓尔不群的性格。李清照吟咏桂花,其实是在述说自己,人与花,在桂花上奇妙重叠。

这是诗词的魅力、桂花的魅力,也是秋天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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