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河渠记忆

作者: 张孟 张叁

【前言】舅父张孟,1954年生人,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回村当农民。他前四十多年在农村,之后二十多年主要在城市打工。他经历曲折,又热爱学习,我于是建议他写点个人回忆。这对他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自学了汉语拼音,遇到不会写的字,就查字典;不会电脑打字,就一笔一划写在白纸上,再交给四舅父张强录入电脑。个人是社会的细胞,公民记忆是民族历史的血肉。当传统农村正在消逝,祖辈、父辈经历的那些岁月离我们越来越远,舅父的这份“磨河渠记忆”,自有别样的价值和意义。(张叁)

磨河渠,我生命的摇篮

磨河渠是流经我们村的一条小河,名不见经传,而且消逝已四十多年。但她对于我,意义非同一般。

我们村位于周至县东南沿山地带,在耿峪河西边,所以叫“耿西村”。周至县汉武帝时建县,距今两千多年,以前写作“盩厔”,1964年文字改革时改为“周至”。人们都把周至县叫“金周至”。“金周至”来源说法不一,比较普遍的说法是这样的:周至位于关中平原中南部,南跨秦岭,北临渭河,气候温和,土地肥沃。在周至境内,秦岭北麓大小峪口几十个,从东到西,比较有名的有耿峪、田峪、㠇峪、黑水峪、骆峪、泥峪等。有峪必有河,西安的引水工程,就是把周至黑水峪的水引到城里。这些河流水源丰沛,水质甘美,既是沿岸村民的生活用水,干旱时节也用来浇灌农田。与关中其他地区特别是渭北旱原地区相比,周至是旱涝保收物产丰富的富庶之地,所以人称“金周至”。

那时我的家乡真是天蓝地绿、山清水秀。从耿峪沟里流出的耿峪河,不算大河,但长年奔流不息。很早以先,为方便生活、生产用水,先民在耿峪口主渠道之外,开凿了东西两个干渠,磨河渠是西干渠。这条渠流经大小十多个村庄。沿渠上下,人们利用水位落差,修建了二十多座水磨,其中一座水磨就在我家老屋后面,曾经是我家的私产,解放后交归集体所有。我的伯父生前曾常年看管这座水磨。

在没有电磨的年代,这条引水渠上的水磨,就是村民的粮食加工厂,水磨夜以继日地为四乡八村的群众磨糁子磨面。解放前,我们村没有正式村名,人们就把我们村叫“磨河”。那个时候,谁家的田地在哪里,就把房子盖在哪里,形成了零散分布的农庄。解放初,我们队只五家老住户,之后从陕南商县、柞水、山阳等地迁徙来不少人口,村民增加到二十多户。

那时没有电,没有机井,没有农业机械,没有化肥,没有农药,粮食亩产也就一百多斤,遇到好年份能达到二百斤。全村没有一辆自行车、架子车,也没有橡胶轮的马车。当时的马车,车厢、车轮、车轴全是用木头做的,套上三个牲口,只能拉一千多斤。生产队养着二十多头牲口,有牛、马、骡子,需要三个人整天给牲口铡草,一个人捺铡把,一个人给铡口喂草,另一个人递草。村里有句农谚:“麦菅滑,苜蓿夹,谷草好喂没人捺。”因为谷草粗硬,得使出大力气,才能把铡刀捺下去。

清晨,大人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磨河渠挑水。怕白天有人洗脏东西污染河水,每户都备有一口大水缸。我家家大人多,那口水缸能盛八担水,一担复一担,把水缸盛满,母亲要忙碌一个早上。上午,人们把要上磨的粮食一筛一筛放在河里淘。午后,女人们端着木盆结伴来到河边洗衣服,说笑声、捶衣声、水流声交织在一起。傍晚,庄稼汉卸了犁、扬罢场,每每都要来磨河渠洗一洗,冲走污垢,洗去疲劳……

水渠两岸,人工栽植和自然生长着很多树木,有柳树、槐树、榆树、椿树、杨树、橡树、柏树、柿子树等,一个挨着一个,从远处望去,好像一条绿色巨龙。由于常年水流不断,这些树木生长十分旺盛,有些树木有合抱粗。听母亲说,建立初级社前,国家修铁路伐枕木,仅我家河渠地段的大树,就用十辆马车运了三天三夜,这些都是无偿支援国家建设的。

磨河渠一年四季各有其景,是我儿时与小伙伴们玩耍、游戏的好地方。春天,柳树发芽时,我们来到磨河渠,折几根笔杆粗的柳枝,做成柳笛,笛声唔哩唔啦,响彻村寨。夏天,我们经常在磨河渠游泳,一边耍水,一边逮鱼、捞虾、掏螃蟹,拿回家让大人给我们炒着吃。夏天最惊险、最刺激的游戏要属钻“龙窝”。水磨房底下,有一个圆形水潭,水潭内有一个直径四米的水轮,通过同心轴和上面的石磨相连。水潭上边的进水口,是一条四五米长、六十多度倾斜的水槽,河水从水槽疾速落下,落差产生的冲力,打动水轮从而带动石磨旋转。河水在水潭内回旋缠绕,形似蛟龙,人们便称之为“龙窝”。水磨停止工作时,我们便顺着水槽往下溜,冲进龙窝深处的水潭里,感觉非常刺激。有时水磨运转时,我们大着胆站在水轮上,背靠轮轴随水轮转动,像打轮子秋一样。那时,我们无忧无惧,快活得像河里的一条鱼。

到了冬天,磨河渠开始结冰,河面上凝结着各种各样的图案,有飞禽走兽,有刀枪剑戟,十分耐看。河边的草叶溅上水后形成冰棒,掰下放在嘴里,格嘣格嘣脆响。当河面上的冰越结越厚,能站住人时,我们就在上面滑冰,追逐嬉戏,摔个四仰八叉,也不觉得痛。有时冰未冻厚,我们刚踩上去,就扑通一声掉进水里,瑟瑟发抖回家,还要做好挨骂的准备。

随着经济社会发展,电力运用普及,七十年代后期,水磨慢慢退出历史舞台;机井也越来越多,人们有了新的生活和灌溉用水。磨河渠上的大树也在1967年春天的乱伐乱砍中消失殆尽。在1978年至1980年之间,生产队平整土地,磨河渠被填平,变成了耕地。

磨河渠虽然从地理上消失了,但她一直在我的心中流淌。她养育了我们祖辈几代人,是我生命的摇篮,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母亲生过七个女儿后,有了我

母亲后来对我说,1954年,是她人生最幸福的一年。

母亲是民国二十六年和我父亲结婚的,当时她二十一岁,父亲十六岁。第二年就有了我大姐。大姐长得像父亲,大眼睛,盘盘脸,全家人都很喜欢,特别是祖母,视大姐为掌上明珠。祖父去世早,老屋烧炕上常年就祖母一人。大姐两岁上下,祖母就让大姐随她睡,一直到大姐出嫁。大姐晚年清口、信神,包括她的长寿,都像祖母。

过了两年,母亲生下我二姐。一看还是女子,父亲就不高兴。襁褓中的二姐连续多天发高烧,父亲懒得给他看病,母亲只好用土方子,一会儿用针扎,一会用被儿捂,给耽搁了。二姐从小听力受损,大脑反应也有些迟钝。

再过两年生下我三姐。还是女子,父亲当时就要把三姐提出去活埋,接生婆和邻居反复劝说,父亲才作罢。他一气之下躲了出去,好几天都不回家。

接下来几年,母亲又连续生了两个女子,一个生下来几天就夭折了,另一个送给亲戚抱养,长到两三岁病死了。

1948年,我四姐出生。父亲那一段正好外出,四姐才存活了下来。

四姐还不到百日,一天,一匹战马从村头跑过,马上的人一路喊着:乡亲快逃啊,遭殃军(中央军)就要来了!大姐那一年十岁,她一直忘不了全家出逃的那个下午。一挂牛车停在家门口,全家都上车了,祖母却丢心不下家,死活不上车,说我这一把年纪了,还想活多久,遭殃军再歪,能把我一个老婆连骨头吃了?没工夫劝说,父亲直接把祖母抱上车,用鞭子猛抽牛胯骨,向耿峪沟里逃。

进山沟不远就没有牛车走的路了,只有步行。全家老的老,小的小,包包蛋蛋,祖母是小脚,爬山十分艰难。山上山下都是逃难的乡亲。山外的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母亲脚下一滑,摔倒了,差点和怀里的四姐一起掉进深沟。父亲转过身对母亲说:把四女子给我!母亲刚要把四姐递出去,见父亲脸色铁青,凶神恶煞的样子,就没有松手。父亲一把拽过四姐,就要往沟里扔,说:“大人都快没命了,还抬举她弄啥?!”母亲扑上去抱住了父亲,涕泪俱下:“你要撂娃,把我一起推下去……”

当时正值解放战争,解放军驻扎在耿峪河西边,国民党军驻扎在耿峪河东边,一会儿你打过来,一会儿我打过去,拉锯数月难分胜负。周围的老百姓都在山里逃难。我们一家人寄住在耿峪马岔沟一个亲戚家里。

十年间一气儿生的都是女子,加上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父亲的脾气变得很差,经常拿母亲出气,稍不顺心就对母亲拳打脚踢。

在大耿峪口,磨河渠上下,说起母亲,恐怕没有人不知道。我舅家在集贤大堡子,书香门第,外祖父是是清末秀才、教书先生。母亲虽然没有上过学,但在家庭的熏陶下,知书达理,还略识诗文。在我们村,不管谁家婚丧嫁娶,在礼仪方面若有含糊,都会来领教母亲。邻居小两口吵架,媳妇住娘家不回婆家,邻居会请母亲去娘家斡旋说和。她下得厨房,出得厅堂,因为没有生男孩,就遭受无端的辱骂殴打,她想不通,曾跳河自尽,但被人打救了上来。

1950年农历七月的一天,天将亮时,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划破了乡村的寂静。我五姐出生了。

祖母从屋子西南角烧炕上抬起半个身子,对着东北角的厦房高声问:“生了个啥?”厦房的门半掩着,接生的巩家婆回应道:“天黑很,看不清。”祖母哇地一声哭了:“亏了人了,咱亏了人了,张家这是要绝后啊!”一边哭,一边骂。

刚刚生产过的母亲蜷缩在炕角,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似的,连哭都不敢出声。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她的脸上水光闪闪,说不清是汗是泪。父亲蹲在前房檐台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家里的一只小狗摇着尾巴走到他跟前,他飞起一脚,狗像一块泥巴被甩出丈外。

天亮了,他走进厦房,对母亲说:把这女了撂到炕席背后,不准管,不要给吃奶,死活由天!

父亲在家从来说一不二。母亲不敢管,四个姐姐却不管这些,她们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不到三岁。一会儿这个进屋掀开炕席看一下,一会那个又来了。看了都说,妈你看,妹妹好奴(漂亮),你看她不停地哭,不停张嘴,她饿了,妈你给她吃些奶吧!母亲连头都不回一下,泥塑木雕似地枯坐着。

白天过去了,又是一个黑夜。炕席背后的哭声慢慢弱了,小了,最后止了。父亲觉得这女子一定饿死了。他披衣而起,准备天亮之前把这个女婴抱出去埋掉。新政权刚成立,宣传不许残害生命,他不敢让旁人看见。当他掀开炕席,却看到一双眼睛,睁着,闪着明亮的光。父亲忽然有些胆怯……他在厦子脚地走来走去,最后对母亲说:看来这女子命不该绝,你给她吃些奶,我一会儿把她送给别人家。

父亲把五姐送给了本村本族没有儿女的五妈家。第三天,我大姐偷偷跑到五妈家,说五妈五妈,我妈的奶胀痛,在家哭呢,我想把我五妹抱回去,让我妈给她吃个奶,再送回来。五妈答应了。

就这样,五姐又回到自己的家,却再没有被送出去。几个姐姐舍不得这个妹妹,母亲也舍不得。

五姐长到半岁,还没有名字。一天,楼观台一个道士路过家门口,想要些水喝。喝水毕,母亲说,大善人,给俺这毛蛋娃起个名子吧。道士问了生辰八字,掐指一算,说你家前面生了四朵花,这女子就叫“花落”吧——花落生贵子,你家以后不会再生女娃了。

道士的话应验了!一九五四年,我出生了。

我之后,母亲又生了两个弟弟。

一九五四年,我们家真是“双喜临门”。先是五月间,在外当兵十三年、杳无音讯的伯父,突然从天而降般地回来了。到了七月,母亲又生下了我。从此,十几年间,母亲因没有生下男娃而过的囚徒般的生活,终于告一段落。

有一年,父亲与人吵架,对方咒他说:“你这辈子没儿,下辈子还没儿!”现在,这句恶毒的咒语不攻自破。我出生后,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腰挺直了,声变高了,走路快了。他恨不得站上终南山顶,向全世界宣布我出生的消息。为给我过满月,父亲把一头大牛卖了,又杀了一头猪。别人家给娃待满月,只待一天客;我家不是,我满月之后一个多月,亲戚朋友你来我往,全家一直沉浸在吃喝迎送的喜悦之中。祖母、父母和五位姐姐,都把我当成宝贝疙瘩。我说个一,他们不会回个二;我要天上的星星,他们都想搬梯子给我去摘。这样的溺爱和娇惯,助长了性格中的自负和任性,我这一生因此吃了不少亏。

风雨飘摇中,伯父是我们家的压舱石

1954年,我大姐十六岁。麦子即将黄熟的时节,一天上午,她与怀着我的母亲在后院做针线,回家里取剪子,忽然看见一个穿黄军装的人,背着黄背包,拿马勺在家里的大水瓮缸舀水喝。来人显然是从虚掩的前门进来的。大姐吓了一跳,跑到后院:“妈,妈,咱家来了个军人!”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缓慢起身,走进屋里。老屋进深长,光线暗,母亲一下看不清。她又走近了些,揉揉眼,再看,忽然高声喊道:“二哥,是你吗?你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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