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黑龙江航行日记
作者: 王晓廉作者简介:
王晓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毕业于黑龙江电大中文系、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清华大学文创产业高研班。曾任黑龙江省鸡西市文联副主席兼《雪花》文学杂志主编、人民日报《人民文摘》副社长、尚8文化集团文化创意产业研究院院长。
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陆续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人民文学》《当代》《北京文学》《北方文学》《福建文学》等多家报刊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天涯月》《牧马人的晨昏》等13部。
一、从黑河港启航
6月6日,中午12点半,乳白色的双体客船——“龙客” 108号从美丽的黑河港缓缓起航了,终点目标将是黑龙江的起端:额尔古纳河与石勒喀河的汇合处——洛古河。那里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
晚8点10分,黑龙江两岸的航标灯一对对地亮了,像一颗颗桔红色的小星星,在闪耀、在跳荡。江岸上青山逶迤,连绵不断,已经落山的殷红色夕阳随着客船的前进,忽尔在青山与青山的空隙间闪现出来,在平静的江面倒映出一朵胭脂红,忽而又隐没在青山背后,使江水里的倒影更加清晰动人。
正是水浅江瘦时节,江水异常平静,那天空的斑斓色彩全泼在江面上了。从倒映在江面的山影边缘开始,先是一抹深红,继而是一缕青紫,再一道是浅绿、鹅黄,最后,则是一片漫洒的湛蓝。一重重色彩如此清晰明朗,连我这平静的心海也染进多情的五彩。
哦,我的黑龙江!
面对接连不断拥来的奇山丽水,我从心名佩服古代居住在这里的少数民族对黑龙江的称呼形象准确。满族语称她为“萨哈连乌拉”,意为“黑色的江”;蒙古族语称她为“卡拉穆伦”,意为“黑水”。这都是从江水的颜色上说的。达翰尔语称她为“阿穆尔河”,意为“平静的江”,这是从江水的形态上说的。黑龙江哟,原来你的美丽自古以来就吸引了无数仰慕者。我是后来人,自然对你更加钟情、更加依恋。因为你纯真静谧的美,连我这经常在边境旅行的人都感到吃惊。
远方,波平如镜,有薄薄的白雾在飘逸、在漫洒。船后,树影翠绿,山影墨蓝,螺旋桨搅起的巨大扇形波纹,缓缓地、缓缓地展延到江边。黑龙江的黄昏呵,静谧、安然,丝毫没有在国境线上的神秘感觉。如果不是船尾飘扬的五星红旗,我很可能错以为航行在漓江或富春江上。
薄暮,船靠大新屯。这是第一次停船。
大新屯村前是壁立的江岸,背依嵯峨的群山。村庄大都是草房,似乎并不很富裕,但环境很幽美。船来后,岸上聚集着许多看热闹的人,站在几排高大的白杨树下。一大群衣着鲜艳的孩子们领着一只只大黄狗跑到沙滩上围观。有几个胆大的拥到舷梯旁,吵吵嚷嚷地问这问那,等客船鸣笛驶远,孩子们又一哄而散,成群结队地回村去了。大概围观三天才来一趟的客船是孩子们的一大欢乐,他们一定盼望着有一天坐上轮船,到遥远遥远的地方去吧。
9点30分,听到船体磨擦江底砂石的声音。出船舱,见船横在主航道上。搁浅了。尽管船后的螺旋桨搅起混浊的沙浆,客船仍纹丝不动。没办法,船长只好向黑河航运局发报,请求派船救援。
此处距上游四克金站十公里左右。
二、大江在群山间逶迤
6月7日,晨4时,我早早醒来,走上二层甲板眺望。
哦,好大的雾啊!大江东岸的每一条山谷里都腾起一团团乳雾,向本来清朗明净的江面轻轻涌动而来。难道晨雾是流泉飞泻、翠木蓊郁的山谷所生么?
此刻,太阳尚未出山,但天空已露出玫瑰色,江面则倒映着东岸两座深绿色的山影。山影缺口处撒开一片艳丽的绯红霞光,比天空更明亮、更绚丽。旭日将从那里升起,照亮逶迤千里的黑龙江。
从山谷里涌出的雾越来越多,在大江上流动、升腾、扩散,渐渐罩住整个江面,将岸上的巍巍山峦也湮没在一片白茫茫的飘渺之中。我猜想,如果在这儿拍摄影视剧中的“仙境”镜头,保证再逼真不过了。
7时,“黑木拖”315号船从下游驶来,将我们乘坐的“龙客”108拖出浅滩。在黑河港时,我们曾在傍晚登上那艘船访问。船长姓李,是位30多岁的小伙子。他们这艘船专门从呼玛、漠河拖运木材。现在江瘦水浅,拖驳船吃水太深不能航行,他们就采用船拖木排的方法,一次就能拖一二千立方米。想想他们在黑龙江上“排头击碎千堆雪,排尾拖来绿林海”的豪迈气概,不由不神思驰往。
在几百里航程中,我发现黑龙江上游最大特点是两岸森林绵延不绝。即使临岸之山再陡峭,也是林木苍翠,绿云浮动。绿色的树冠一重高过一重,如层层叠叠的立体舞台布景。即使½江边偶有一小片平原,也同样矗立着或松林、或桦林。可以说,沿岸没有不是森林的地方。黑龙江上游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江水平静,如同碧玉镜,时时倒映着两岸青山翠影。即使天空布满阴云,江面上的山影树影仍旧清晰得像彩色照片,你可以历数树上的每一枚叶子,绝不像下游与松花江汇合后那样波涛汹涌、白浪翻腾,一派雄浑激越。同船同舱的著名诗人梁南说:“黑龙江上游另一大特点是山环水绕,千变万化。大江在群山间逶迤,明明航船的前方被大山挡住了去路,难觅通途,可当船抵山脚轻轻一转舵,眼前又豁然开朗,大江又转向另一片广阔天地,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的确,大江平静,群山环绕,船总像航行在镜泊湖一样的山水之中。这里宁静、碧绿、美丽,像一幅连绵不断的水彩长卷。很少有人想到就在这宁静碧丽之中溯向远古,曾经鸣啸着军鼓战笳,飘拂着军旌战旗,孕育过一支支主宰中国政治舞台的少数民族……
在三等舱里,曾经步行考察过黑龙江的作家、史学家张太湘给我们讲起黑龙江的历史。他说,他最反感一些文艺作品动辄说北大荒过去杳无人烟,仿佛黑龙江的历史是从几十年、几百年前才开始的。这完全是误解和无知。实际上,早在22000多年前,黑龙江流域就有古人类活动。进入封建社会后,生活在黑龙江流域的少数民族曾多次逐鹿中原,建立王朝,推进中国历史的进程。如公元386年定都大同、建立北魏王朝、统一中国北方的拓拔氏,其祖先就是居住在黑龙江南岸大兴安岭上的鲜卑族。至今,大兴安岭嘎仙洞石壁上仍保存着太武帝拓拔焘派人祭祖的祭文石刻。1115年建立大金王朝、北灭辽军、南吞北宋的女真族完颜部,原先也居住在现黑龙江省境内的阿什河(即按出虎水)。又如13世纪建立元朝、其疆域“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的蒙古孛儿只斤氏,其祖先蒙古部落也曾游牧于黑龙江上游额尔古纳河东南一带。至于17世纪建立清王朝的满族,明初称为女真人,他们大部分也居住在松花江和黑龙江中下游广大地区,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狩猎生活……张太湘的结论是:黑龙江有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黑龙江省的作家们只有深入地了解这段历史,深入了解黑龙江这块土地和人民,才能写出有特色、有深度的不朽之作来。细细品味,颇为有理。那么,此次黑龙江之行,便作为我们黑龙江省散文作家起飞的翅膀吧!
晚9点30分,船泊233号航标附近。因前边有浅滩,怕夜航搁浅,再则,对岸有黑龙江一大景致——龙头山。若错过机会,岂不可惜?在小小舱室不免憋闷,我们几名年轻人上岸散步。这里靠近呼玛河口,是一片起伏的大草甸,一直绵延到群山环立的茫茫远方。置身于此,仿佛是在天山草原上。
在江岸上,有一座茅草搭成的小房,门敞开着,灶火正红,但空无一人。大概主人去远处夜渔了吧?薄暮的远方,移动着几匹夜牧的骏马,正在撕掠着蒿草,不时打着响鼻。我们走近,安详的马儿并不躲避。但我等并没有一人敢跨上马背纵情驱驰的。有意思的是,这些夜牧的马匹也如我们掠过的岛屿上放牧的牛群、马群、羊群一样,没有人看护。黑龙江上游沿岸村落很少,相隔很远,放牧的家畜根本不会丢失。
安宁、平和的黑龙江呵,反射着暗红色霞光的江水在静静流淌、流淌……
三、龙头山与呼玛尔河
6月8日,晨六点,江上仍大雾弥漫。船不能启航。
浓浓的大雾里,看不见青山,看不见江水,甚至看不清船头船尾。但是,我仍敏感地听到了对岸林子里有鸟儿欢唱。尽管隔着浓雾,隔着大江,隔着国境线。小鸟呵,你是为我们的到来祝福歌唱么?
我们下船帮助捡做饭用的烧柴。浓浓的大雾像蒙蒙细雨洒落。沙滩与江岸之间的柳丛叶子上滴着晶莹的雨珠。树丛下,江水冲断的干树枝很多,片刻就捡了一大抱。完成任务,别人在净是鹅卵石的沙滩上寻找五颜六色的玛瑙石,我却被远方的旷野诱惑,独自沿小路寻幽。
这是花的原野。乳白色的雾雨中,绿色的草滩上,一片片黄色的小花阳光般耀眼。露珠是她们欢喜的泪吗?一丛丛白色的花也不甘示弱,张开小嘴尽情地吸吮着雾雨的乳汁。此刻,我这平时并不喜欢花花草草的男子汉竟然动了感情,像孩子一样采折起白色的花朵。一朵、二朵、三朵……裤子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我仍忘情地采集着纯洁、采集着芬芳。怀抱被大丛的花朵占满了,我仍旧在白雾笼罩的原野上尽情地奔跑、寻找。难道是我的心灵被世俗污浊得太久了吗?难道是我的意志被腐朽摧残得太严重了吗?反正,我感到一种渴望,渴望远离喧嚣、远离腐败、远离卑劣,更接近于纯净、天真、清幽。
梦一样的原野啊……
回舱后,我把花插到罐头瓶里,周围立刻溢满清香,诗人梁南说:“这是大烟花,即野罂粟。”嗨,但愿我没被幻觉麻醉!
7点左右,江上的浓雾开始稀释、化解,变成一团团云雾向下游飘浮、奔涌。对岸的龙头山渐浙清晰起来。其山临江壁立,高耸入云。靠上游一边的山崖中间向里凹陷,下部又向前伸展,至前端又陡起一巨石,剪影确如神话中的张嘴龙头,仰天长啸。龙头山靠下游一边山势缓缓下降,与其它山岭连成一脉,更像蜿蜒曲折的龙身了。在飘动的云雾映衬下,真仿佛是游龙奔腾起舞于云海之上。龙头山哟,你一定有着美丽的传说,可惜我们没能采撷!
船到呼玛,我们弃舟登车,到呼玛尔河纵览风光。呼玛尔河是达翰尔语,意为“高山峡谷不见阳光的激流。”这里的山谷很高很陡,绿色的青林在阳光的透视下,如同用绿绸剪成。河水如绿葡萄酒般溶溶流淌,连空气都是透明的淡绿。站在这绿色的山水之间,人仿佛也溶化成一枚嫩叶、一滴甜水。呼玛县城也很幽美。这座清光绪年间由采金人聚集而成的小城,现在水泥马路清洁平坦,彩色楼房并肩微笑,很有现代气派。就是郊外那一栋栋铁皮屋脊涂着橙色、绿色油漆的平房,也别具异国风彩。不过,给我们印象更深的是呼玛县长卢枫。这位中年知识分子,父母兄妹都已移居日本,只有他留在这个边陲小城,决心为呼玛腾飞干出一番事业。是的,黑龙江的波涛曾激荡起轰轰烈烈的历史,也必将摔打出辉煌壮丽的今天和明天。我在心头思索和祝福。
下午,船过黑龙江又一处胜景——旺哈达砬子。对峙的两座大山被大江冲击断去半壁,形成紧紧相逼的两扇天然大门。船从大山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驶过,仰脸眺望,从心底感到大自然是如此宏伟博大,人与船是如此渺小,渺小得象一枚随风飘摇的秋叶。可是,当客船加足马力,把两座大山远远地抛在身后,我又看出人与船同急流险滩博击的力量,心中陡然涌出一股激流勇进的豪情。
其实,黑龙江上游处处都有撩人情思的画廊,只要你肯于去发现、去观察。你瞧,江上夕阳血红,奇特而诡异,仿佛是用朱砂画在宣纸上,一点儿也不像是真的落日。已经是晚上10点了,仍有深红的霞光从灰暗的云层中射出,将江面漫染成一片红晕。平原上的森林、高山上的森林,仍倒映在夜的江面上,而且是绿色的。宁静、温和、奇丽,是留给我的最深刻的印象。
四、过冒烟山和尹家大岛
6月9日,客船沿黑龙江逆流而上,过黑河、掠呼玛,已经航行了三天三夜。
为了赶在白天观赏冒烟山,昨夜11点,船泊查哈彦。凌晨江上大雾弥漫,船不能启航,我与“黑龙江边境散文笔会”的几位作家趁机上岸闲逛。
晨雾笼罩的查哈彦村,聚集着60多户人家,房屋均以原木垛之,外墙抹着黄泥;房盖统统铺的油毡纸,不用瓦。山墙顶端留着小门,直通天棚,当作仓库,贮藏粮食。有趣的是这里家家户户院里都竖一高杆,顶端挂着竖琴形状的东西。开始我们以为是电视天线,走近细看,原来“琴弦”上挂着一排排小鱼儿,是风干鱼坯用的。这里距呼玛县城150多里,到冬天大雪封江封山,交通很不方便,不贮藏足够的食物是不行的。
我们随意走进紧靠江沿的一户人家。院子里堆满了原木和木头拌子,院门旁马厩里拴着的两匹马正在吃草料,不时打着喷嚏;院中间则扔着一挂胶轮大车。主人起得真早,正在门口刨门窗料,准备在房山头再接一间新房子。总之,一进院,给我的印象是这户人家很殷实红火。我们问他家的致富之道,这位几年前才从山东来此定居的中年汉子爽快地说:“在这里只要勤劳,挣钱容易。春天江时,驾船下江捞上游冲来的木头,很挣钱;冬天,驾驭马拉爬犁给林场‘倒腾’原木,一个月就能挣二三千元。有的人家劳动力多,收入就更多了。”河南《散文选刊》杂志张若愚感慨地说:“在我们中州,每家有一千元钱就很惹人羡慕了。可在黑龙江,挣个三千五千元钱不算啥,黑龙江真是块人杰地灵的宝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