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会了告别
作者: 梦野梦野,曾在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鲁迅文学院高研班进修。中国作协会员、全国作代会代表、全国青创会代表、两届柳青文学奖获得者、两届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参加诗刊社青春诗会。两次入选陕西省优秀作家艺术家扶持计划。
我们学会了告别
时光隐着身子,在指间偷偷划过,看似没有什么痕迹,实则留下两个字:告别。这两个字,根本不是轻描淡写,而是赫然而冷酷的。
每个人,都有死期,那是具体的一天,泪水打湿了悲声,台历再也翻不过去。那就是在告别,我们也在向他们告别,惋叹中充满无奈,会在心里藏念着,甚至用一生的时间,也忘记不了。
都是有死期的,每个人。我们都在向死亡靠近。我们每一天都是在告别,向别人告别,也向自己告别。
一天天在告别中,一时时在告别中,一秒秒在告别中。这还不是冷酷吗?
我忘不了一个人,她是一个赫然的存在,也是更多人心里的一个赫然的存在。她的小名叫往往。
我曾探究似的问她:“那你的妹妹,是不是叫来来呢?”
“不是,我没有妹妹。”
“那一定是弟弟吧!”
“有弟弟,但不叫来来,来来好吗?”她的头顿了一下,惊愕地问我。
“我觉得是好。我师范的一个老师,叫来来。往往也好,是一种心态、情态、世态。有哲思的意味,是不是?”
“是是是!来也好,往也好,我们能‘来往’就好了。”
她走了,我们的来往就停下了。她一点点地变轻、变小、变亮,似天边飘过的一绺绺彩绸。小风经常来,“呼啦啦”的,再也没把我的视线,拉了回来。
“化作一缕缕烟尘,远去了。”微信“嘀”地响了一声,是齐齐发来的。
“一切都不在了,一切都还在!”
“还在、还在!还在我们的身边。”
“不仅在身边。”
“还在所有怀念者的心里。”
往往热恋自然,恋着恋着,就把自己恋成一个自然人。她有着春天般身穿青衣的枝条的飘逸,但也不失压弯秋天的谷穗那样的深重。她遵从内心的宁静,笔下跳动的文字,一天天饱满起来。
她曾徜徉过的大学,在那个年份,是身边的人,很少能走进的。她决然地告别了塞上城市,抛下了心怡的专业,速滑似的去了洛阳。
洛阳,天下名胜的洛阳,属于往往的光照,极其有限。相反,像会挪窝的楼房,一幢幢走近,把她愈夹愈紧。她还是“腾挪”出去了,但世俗的空气,包裹着她的身体。她的呼吸,是短促的、柔弱的、无奈的,由不了自己。
但往往,是有高见的人,是有远见的人。像紧握故乡的泥土,她巴望我能结个“大瓜”。我的一些作品,她常给我“把脉”,以期我走在健壮的道路上。我出诗集、散文集、评论集,她是逐字逐句“检查”的。我不在她的身边,但一次次,进了她的文学手术室。
她是坚决不给我打“麻药”的,不管怎样的不适,她是直接刺痛我的。
往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她把曹丕的文学高论,打包成美食,给我大量灌输,以期长进我的身体。
“梦野,几百个皇帝,你记往多少个?”
“具体我也不知道,是多少个。”
“没有多少,一般人能知道的,也没有多少。”
“往往,你——为啥要问这个?”我语气高了一点。
“你有才情,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文学是大树,扎根大地,更长久……”
我一直不在行政的路上,我们的交往多了起来,但,在小城谋生,可能有点才情的人,也容易和普通人混同。
“谁会识别我呢?”我曾问往往。
“总有机会的。”
我上了副科,往往来了短信。她表示祝贺,可我知道,她心里想的,总有机会的,是看我在文学上,有个攀升。我上了正科,她微信来,又表示祝贺,但通过齐齐,更多嘱咐我的,是不要忘了创作,那才是我的主业。
往往把人们热衷的晋升,看得极其轻淡。如此没有“胃口”的她,甚至直言,人生苦短,不要在职位上“竞争”,那里安静不下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能安心一些,更合适一些,更长远一些。
她是我文学径赛上的一个“加油者”。我有作品发表,她是能看到的,总要评论一番,关怀一番,鼓舞一番。更多的时候,我们是不通音讯的。她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我的两本书,迟迟不能出来,我自然是给她交不了卷的,心底里是不敢打扰她这个“考官”的。
天地有情,道路才能相牵。牵出宁神的友谊。我记着同事们和往往的聊天。
“异性间,有友情没?”
“没有。”往往快人快语。
“那你和梦野是啥关系?”
“啥也没有。”
堂堂说,珍惜眼前人,往往有点赧然的感觉。
友情是洗心石,往往有着晶莹的思想,有着清澈的品格,有着坦荡的情怀。我到洛阳开会,曾和她见过几面,我带着老家的人,更有了进餐的氛围。揪心的那次,我参训的大楼,就在她家的旁边,我没有联络,心想,书快要出来了,一定先让书和她见面,再听她的高见,这样更合适些。谁能想到,我回到神木的第三天,冷飕飕的风,钻进衣领。她裹着冬衣,身旁没有人,告别了人间。
“人来人往皆过客,花开花落总归尘。”像莲一样女子的往往,抛下一汪汪水域,抛下看不见的根系,愁绪般的,化作烟尘,轻盈地飞走了。没说一声“告别”,现在想来,她天天是在告别着,告别了亲人,告别了我们,告别了心怀奇趣的自然。
往往走了,我在她上过的大学,花开正艳时,追逐着文学的梦想。我想了想,我们也在告别着。没有师傅,我们都学会了告别,但低估了思念。
我不会低估的。我会永远追念往往!
他不只是路过
人生就是奔走,在时光中回溯,我们都是很小的一段。这一段,其实就是一个点。这一点,其实很难被人看见。
我看见了北城,他文学的脸庞,从奔走开始,以一个流浪者的姿态,在内蒙古生活。夜宿的小屋里,天分中的那份灵应,内心中的那份执念,点起他的文学烛火。他心中的文学帝国,大概是从那时建立的。
在街上,他登着三轮车,把所有的体力,交给一个个老板,但他心里是另一种战场,像逐鹿中原,炮火连天,都是文学的拼杀。他是忠诚的,又是“不忠诚”的。人生就是这样,有了这个“不忠诚”,剑走偏锋,生命的价值,才有了另外的标高。
因为北城的“不忠诚”,我们意外相逢了。他毅然回到故乡神木,而且竟和我在一座大楼里,找到倍感希望的地方。他显得轻快多了,说着文学的话,做着文学的事,交着文学的朋友。我们常见面,登过龙眼山,逛过杏花滩,进过小酒馆,赶过庙会,到过校园。在一起多少次,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酒后迷离的眼神,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似的,说着亲历的事,是那样的昂奋,有时令我们张大嘴巴。
在时空中回旋的北城,这个笔名不是轻易来的,能看出根脉,潜藏着一条上升的路径,被前行的阳光辉耀着。但命运之针,在更多的时光里,似乎扎上他的身体,显得异样了一些。他的《生活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把上、轮上、蹬上……全是他的境遇,阴雨天里,沾满心迹的泥巴,在凉风中摇晃。
一个阶段,我抖落了故乡的沙尘,赶赴京城,长安街上、学院路上、朝阳路上,是那样的平展而有序,走起来,轻捷多了,广阔多了。我和北城的来往,相对少一些。多么不易啊,不见手持的武器,但晓他仍向着文学的堡垒进军。
北城收获的是散文的疆土,而且好一部分是关于自然的。有段时间,他和同道主攻起“自然散文”来,经常在一起探究,推杯换盏中提艺,战果装进兜里。集体进发,是一种特别的宣战,也是古今文学攀登高峰的路子。
我看到北城的文学持久战,《丰饶之歌》是他开拓出的新的领地。他身为神木人,以自然散文的标签,传达出自己的思考,恐龙的脚印、黑色的火种、石峁的大力神、柳巷的朱雀,他无论怎样,总少不了议论,意思都到了,都是些大的思虑、大的担忧、大的论题,就是《铁炉峁自然记》《圐圙头记事》《乡野之歌》里写到的麻雀、胡燕、喜鹊、毛虫、山鸡、蜘蛛、羊子、猫、苹果……还有大地的岩层、乡野的太阳、种子的外壳、雪的道路……他的高论大都是个性的,深入的,总括的,打开的新生态世界,给我们体现的是另一种形式的面貌、情态和论辩。
北城好像也乐于这样的“高论”,也精于这样的“发现”。他说自然存在着人类所需的一切、土地更需要野草、世界上最崇高的事业是种地和写诗、老死是最为理想的死亡方式……还有我们觉得像是特定历史阶段的领导人的指示,“要从劳动的苦役中解放出来”,还有类似外国作家、哲学家、美学家的名句,“生命是死亡之杯”“心灵是我们的蜂王”“草屋顶和金屋顶一样美好”。我常想起他的面容,有时“凝定”得竟难以转神;有时恍惚的样子,像贴着膏药的文字,难达内心的和解。这是北城散文的境地,也是他区别于陕北作家能被人评论和提及的一个理由。
时光是个隐秘人,总有无形的手,给人力量,让分秒生出情谊。境况变化的北城,有时骑自行车上班,那么远的路,也是怡悦的,和过去的生活说了再见。他的一些思考,让体悟的衣裳,有着更清晰的纹路。作阶段性的文学小结,他邀我作序,在《丰饶之歌》的封面,凤凰的尾翎下,写了一句话:“天地何其富有,而我只是路过。”
他是路过的,我们也是路过。在历史的长河里,也许,他不只是路过。
一个夜跑的人
醉在人流如潮的白昼,似乎是他的常态,但他更多是醉在夜里的。“往来皆过客,何曾有归人。”他似乎一直在寻觅,似乎以嗜酒的方式,像个夜跑的人,扔下“嘀嘀”的钟声,在东倒西歪的街巷里,“锻炼”着身体。
我的心里,总有一根文学的神经,在撩拨着,撩拨着我常坐着夜火车,一次次南下西安。陪着他“锻炼”身体,那也是常有的事情。可我们的表达方式,仅在记叙方面,就有着一些不同。他满身的醉意,散发出的乡音,更有神木的情调。而我呢?脸酷似粘上朱砂,有点像崔健,纵情里的妙觉,在身体里一遍遍游走。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幸福有多种。两个字,再用两个字,也可能无法诠释清楚,但我们两个人,一次次在西安相逢,是那样的怡悦,心灵的通达,也自然在其中。
早些年,我连续出了两本小书。我柔弱的身子,总能得到他的支撑。春天钻出大地,青草的气息,让高扬的枝头,有了一种精神。他说要在南稍门那里,叫金土地的地方,给我“张罗”一下。
“张罗什么了?”
“宣介一下,让你的书面世。”
“不宣介,不也已经面世了嘛!”
“面世程度不一样。”
我还是清楚了他的意思。他是要为我掏腰包,来为《情在高处》“庆生”。
“不要了吧,老兄,让人家吃醋呀。”
“不要怕,神木在黄河的怀抱里。黄河连着秦晋,你不是不知道,让人家吃到山西嘛,山西的老陈醋,全国有名啊!”
“不要了吧?”
“你又不是抄的人家的,你又不是资料汇编,贾平凹老师题名,高建群老师作序,你从高中写上,应该能评价一下了。”
我还没有准备好,他就电话来,说我已替你主张,专家也邀请好了,以咱们陕北人为主。
这样的盛情,我怎能拒绝呢?我又坐着夜火车,赶赴西安。高建群老师来了,庞进老师来了,远村老师来了,尚飞鹏老师来了,一个个老师来了。我还没想到的是,他还叫来了西安音乐学院的师生,教导我要有市场化头脑,“武装”了个别诗歌,变身术似的,让她们一个个清唱。
那次活动,一直在我的生命里回旋,仿佛故乡石崖上扎根的槐树,摇曳着我的青春。他还一次次地把我带到“金翅鸟”,送我不同面貌的塑料手拍,“啪啪啪……”让我跟着节奏和韵律,摇晃着听歌,并风趣地说,老家太干旱了,你来西安要湿润心灵,感受艺术之美。重要的,他还警示我:你一个写诗的人,乡土作家,怎能不听歌呢?人家庞龙就在这成名的,现在“蝴蝶”一样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