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的上空
作者: 杨亦頔哀牢故地,东山极顶,有一石人端坐,怀中抱有二穴,名金井。在某个不知年岁的孟春,一个不需要细描的脸孔漂浮在水面上,与天空投映在井中的面庞渐渐重叠。脸属于哀牢国中的祭司或典农官,水是神谕,预示着今年雨量的多寡,一口井中足以洞窥天意;此时,他还是抬起了头,放任自己的视线像鸟一样从眼眶中飞走,飞向遥远的天际。
一千多年后,在那个时间确凿的清晨,徐霞客游赏东山金井,在不远处寻到一碑,上书“安乐”,邑人言,不喜哀牢之名,故而改了。霞客说,益无征矣。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瞎扯淡。很显然,对于这种拙劣的教化产品,徐霞客看不上。
1
没有人怀疑,那是一场偶然发生的野合,并且,它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文字中。
哀牢山下,妇人沙壹捕鱼自给。一日,水中有浮木漂至,她骑在木头上游到了从未探知的幽秘区域。
当雄性主宰一切之前,它只能是浮木,魂体被拘禁在木壳中,拱动挣扎,哪怕它可能是神明。所幸,虫的蛀洞是木身上仅剩的破口,它们充当了它的眼睛、鼻孔、耳洞、嘴。于是,它看到女人柔软的皮肤像白雾一样释放扩散,女人周身的白蒲香气变成蛾蚋的幼虫,钻爬进它的鼻腔,它在猝然而至的异痒中耸动身躯,女人的声音在水中沉没、溶解。只有它的嘴,脱离身体,无限放大,是饲守在水边的山洞,饵诱女人游向传说的深处。
而在父权准时抵达之后,沉木化龙出水,已感孕生十子的沙壹忽听龙语,为我所生之子何在?九子见龙惊走,独幼子不去,背龙而坐,嬉笑如常,龙又用舌尖舔舐小儿。及幼子长成,被共推为王,众子分娶哀牢山下夫妇所生十女,由此世世相继。
无人会注意到荒外溪谷中微小的异动,除非最卑微草木也有了自己的眼睛,它们静不露机,瞵视着这一群骚动不安的动物。直到在一场雷电引发的山火中,它们借助炽烈的火光看清了那些人——他们的手臂和小腿上纹着奇异的图腾,他们的身后拖着长长的,布条装扮的龙尾。
草木是土地上密集分布的触觉器官,它们最先感知到雨的到来,当大火被天上的水浇灭,它们向大地传导着天空的情绪,或者情欲,拖着长尾的人们回到了各自的茅庐。天地交,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似乎一切都在论证着那场人神遇合的真实性。
或许,“生民以来,未尝通中国”才是历史在哀牢体内留下的真正的受精卵。
传说未完,回到那片山下的水泽,沙壹散开的头发是泼淌在高山深谷间的漆色,顺着石缝淌去了,它是温软的流体,却抱持着汹涌而猛烈的流势,直至与另一个关于水的传说会合。
哀牢故地,不韦,一个真实存在的地名,环绕它的是一条被刀笔精心打磨过的河流——禁水,中原传言,有异事。
那是用无数徒囚的身体饲养的传说,只能借助流放者的眼睛来还原。流经边城的河流,渡客在上船前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有不明的异物疾速坠下,始如弹丸,渐如车轮,辚辚四散,砸进水中。行人以身为船,漂浮在黄雾弥漫的河面上,他被丢弃在流动的荒原中,所有的声音变得异常混沌,只能听到有东西在水中翻腾,像活生生的肉体。人说,水中有瘴母,瘴母,怪物大概是雌性,应是光裸的肌体在水下游摆、堆叠、撕裂。此时,水中有掷物飞出击中了岸边的大树,树应声折断,他却始终没见到河面下那只可能存在的长白的手。将抵对岸,他的后背上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如果皮肉是一件填了絮的袄袍,现在,厚袍被击穿出一个深深的破洞,白絮轰然膨出,在风中像是微弱却密集的白焰,他在最后看到,河水是缥青色的,叫人想起柔软的蜀锦。几个时辰后,邑民在船上发现了异乡人的尸首,这并不稀奇,色近绀青,软烂如泥。
禁水,人不可近,故郡有罪者,役之禁水畔,不出十日皆死。
禁啊,在任何语境中都是永恒的弃置之地,挤皱的群山间流向不明的河流和慌乱芜杂的水网,像历史腹部的妊娠纹,丑陋而真诚。
传说,生的水泽在扩张,死的水域在收缩。
两个传说在逐退、拉扯,在时间的诱骗下蒸发、积聚、凝结,在哀牢上方形成了虚薄的天空,它应该是第一层。
2
传说的穹隆之下,总有凡人在穿梭。
他们关乎着最通俗而又最复杂的人间法则,他们是传说的现实接口。简单地说,至少曾有三个人试图借助哀牢(或者说与哀牢有关的意象)改变自己的命运,一人模糊,一人未知,一人未遂。
如果以时间为轴,第一个人约是碎步行走在沙壹传说之后不远的地方。但是,如果用空间来比照的话,任何人都不能确证他是否真正抵达了传说的领地。
在某些特定的夜晚,器物是别有用心的妖灵,在暗中操弄着人、时、事的媾接。青玉五枝灯,铜蟠螭以口衔盘,灯燃,铜兽鳞甲颤动,宫室中像是焕动着无数星辰。空空的漆耳杯扔放在桌案上几近无声,十六岁的汉武帝刘彻还是会忖测,当那个诡异的酒具丢在匈奴人铺着厚毛毯的矮桌上时会发出怎样的声响?他也不止一次想到那些匈奴俘虏的话,匈奴单于擒杀边邻月氏国王,用他的头骨做了酒器,月氏残部遁逃,并与匈奴结下深仇。
寻找月氏旧部,联合共击匈奴,张骞奉命出使西域。百余人的使团像未央宫铜灯上瑞兽口衔的一枝灯盏,摇晃、燃照,而在刘彻的眼中,它还不足以照亮整个闳阔的宫室,所以,合兵西域、夹击匈奴只是少年天子军事战略构图中的一个拼块,他拭目以待而又有所保留。也正因如此,张骞的双目是隐秘的移动的窗,它与汉宫宣室殿相通,而当漫天黄沙吹进窗孔,汉武帝会在日光或月华的藻饰下频频见到浮光跃金的奇景。
张骞自陇西出境后被匈奴军臣单于擒获,在单于得知张骞欲往月氏后,他说,月氏在我匈奴的北边,汉朝怎敢派使者前去?就像我们想要遣使去南越国,难道汉朝会让路?
书载这场对话的司马迁没有摹状匈奴单于的表情,戏谑或者玩味,火光和哄笑声也是大帐中一座无形的庞大的灯,向张骞投落在地上的长影发问,是否顺服?张骞的身体和影子始终保持着垂直状态,但他也只能一言不发。
不要低估一个游牧民族首领邃密的思维和清晰的逻辑,在说那句话时,单于蓝色的瞳孔与某一只鹰金色的眼眶发生重合,他(它)们飞临高空,俯瞰大汉的疆域。早在半个世纪前,南越国已向大汉称臣纳贡,以月氏比及南越,是威胁,更是嘲讽。彼时的汉王朝未能完全控御岭南及长江以南的阔大区域,甚至在版图上看,那些晦暗不明地带的形状就像一匹矮小而灵敏的果下马,它被豢养在宫苑中,可以屈身在妇人的胯下,也可以让不可一世的封王坠地折颈而死。
旌节向西,目视四方,汉使的襟怀让一切威胁与讽刺在短时间内失效、风干,尽管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十三年的自由。直到多年后身处大夏,他再次捕捉到“果马”矫捷的身影。集市上,张骞无意中见到了邛都的竹杖和蜀郡的布,而吊诡的是,当时官方绝无蜀地与西域诸国通商的记载。问竹杖、蜀布从何而来,大夏人说,自东南身毒国(今印度)。
在那个寻常的正午,竹杖泛着淡淡的光泽,苎麻布纹理细密,它们是善于伪装的叛徒,它们在向张骞告密,身毒和蜀地之间暗藏着秘密的商道。
或许,汉使张骞永远不会知道,他用错误的要件推理出了一个近乎准确的答案,像天意。
他所看到的布并非是来自蜀地的织物,而是兰干细布,它们产于连司马迁都无法确切描述的西南外域,哀牢国。
回到长安后,张骞向汉武帝呈报了蜀身毒道存在的可能性,但是,对未知地域的推测不会成为政治家决策的动因,早在张骞出使西域的第五年,汉武帝就已派人开辟西南夷道,未果。所以,张骞博广瞻望的凿空之行宿命般地成了大汉继续开拓西南的最好借端。
或可视作一片更复杂的水域,汉朝的疆土像水一样在大地上洇漫,是关乎开疆扩土、鼎定四方的宏构命题,而在西南的边际,水流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它们顺着叶脉状的通道流散开去,车马、商队、奇珍异物、城池驿站,这些分合的“支流”几乎满足了人们对流动的所有想象,当然,在君主的想象中,还有钱粮和赋税。
大汉的西南版图不再浑圆、平滑,在澜沧江西岸的哀牢境内生长出两枚新牙,嶲唐、不韦二县。而不韦县,最初的屯民正是南越国相吕嘉的宗族子弟。打通西域,经略西南,甚至是那个匈奴单于贬刺的南越之喻,就像环状相交的时间和空间,正在沿着未知的轨道缓缓转动。
第一个人不是张骞,不是司马迁,更不是刘彻。他的故事即将结束,而他的脸却始终没有出现。
两千多年后,这条自蜀地通往掸国(今缅甸)、身毒的商道早已残缺不全,甚至在某些路段需要借助文字来连接,但是,稍稍完好的好像就只有这条了:汉德广,开不宾。渡博南,越兰津。渡兰沧,为他人。
这条纸路被卑微的文人视作通道,几乎是唯一的通道,他身属的一切都极其模糊,连同他的名字。
在西南边地,他极有可能是一位底层的文吏,寻求每一个能够改变命运的可能性是他的终身课题。也许才华和学识不足以支撑他成就一篇子虚、上林那样的大赋,于是,他在这场宏大的国家行动中写下对汉武帝的赞诗,但是,他又无法对从他眼前走过的饱受征役跋涉之苦的行者们视而不见。他无法退避,他在颂扬远不可及的帝王,又在哀怜近在咫尺的黎庶,撕裂的文字恰恰也是他看似打成了死结的人生。
渡兰沧水,直抵哀牢,所有故事必将向前延伸。
那就取一杯江水敬那个注定无法留下名字的凡人,不敬他微末且未竟的梦想,敬他至今存活的文字。
时间总要往前走。
在汉武帝时代结束六十年后,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已经开始用诗歌来咏叹东方幻境了。一个世纪后,罗马学者老普林尼的《自然史》几乎让所有罗马人相信,当商队穿过积雪皑皑的斯基泰海峡,走过野兽和食人族出没的荒野,会在遥远的东方遇到传说中的赛里斯人。他们的森林里盛产羊毛,他们用水把树叶上的白色绒毛冲刷下来,他们的妻子收集羊毛纺线织布,于是,罗马的贵妇人们穿上了轻薄透明的衣衫出现在宫廷宴会中。当然,也有人怀疑这些绒毛来自某种昆虫的腹中,就像蜘蛛,甚至还给它起了名字,赛儿。
约是在《自然史》动笔的那一年,远距罗马数万里的“赛里斯国”,都城洛阳,汉明帝有一件不大不小的悬心事,虽然不至于社稷攸关,但也颇为棘手,哀牢国即将率部族归汉,明帝每每以哀牢事问朝中官员,无一能答。
当东方与西方发生对视,汉明帝对哀牢的了解并不比古罗马人对赛里斯“羊毛”的了解更多。
殊奇的是,他们的难题会在同一个地方得到破解,蜀。
蜀,桑中蚕,上目象蜀头形,中象其身蜎蜎,如果罗马人能见到汉朝人书写在绢帛上的“蜀”字,会对这种幼小生物的印象更加深刻,心中谜团也会像蚕茧在水里的漂絮一样全部散开。
蜀,多才俊,汉明帝不会想到,他的疑题会被一个蜀地的小吏解决。
当哀牢的面遮被扯下,布料丢在地上就是一座绵绵的软山,山上陡直的小路是一个文人的发迹史。杨终,十三岁任郡小吏,此后很长的时间内,他的履历一片空白,甚至怀疑,在一个边郡无名文吏复杂纠结的心境中,对于自身的记忆可能连他自己都觉得多余。
那年秋冬岁尽,洛阳城中益州郡邸,杨终与同僚们在焦炙和不安中等待朝中审核益州郡上计簿的结果,上计,关乎一郡舆图、兵事、农桑、账目,干系地方官吏赏罚升迁,甚而,他们这些上计吏的脖颈上还抵着一柄看不见的铡刀,一旦上计簿被认为欺瞒不实,等候他们的将是郡邸狱幽暗的大牢。可能是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有人讲了汉武帝时名臣朱买臣的轶事,那个生活在两百年的官吏的魂魄被口唇征召,晃悠悠地走进来,嵌套在在场的每一个人体内。也是年末,身为上计吏的朱买臣因献策有功,受到汉武帝赏识,被封会稽太守。朱买臣故意穿上脏破旧衣,怀藏太守印绶回到郡邸,郡中同僚正在宴饮,无人理会他。他闲步到后庭与守邸小吏同席共餐,故意让小吏看到官印绶带。小吏惊骇之下疾报守丞,众官吏如蜂蝶一般推挤在中庭,拜谒朱买臣,朱买臣转身离去,门外只有驷马高车,一骑黄尘。文人在短时间内的情绪切换往往很微妙,彼时可以因为臆想的罪愆而惶惶不安,此时可以为了空幻的功业而暗自欣欣。在这种虚拟的庞杂的心理空间中,一人哂笑说出了上级官署的窘相,今上欲览哀牢事,司徒司空太尉三府所辖官员竟一篇不成。杨终也笑,与众人无二,次日,动身返益州郡。
月余后,杨终抵洛阳,向汉明帝献《哀牢传》。因事务之便,杨终多与哀牢使者接触,他积年记写的“年终总结”即是《哀牢传》的母本。地理通道的雍闭和仕进通道的贯通正如衡器的两端,杨终机巧地沿着横梁走向了想去的位置,汉明帝大悦,杨终被从州郡擢升到兰台做校书官。